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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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矯情·五

(2016-07-20 15:40:42) 下一個

                            五、客廳裏的矯情

 

   不過客廳裏的談話已接近尾聲。卡佳很激動,盡管神態很堅決。阿廖沙和霍赫拉科娃太太進去的時候,伊萬站起來要走。他的臉色有些發白,阿廖沙不安地看了看他。具體來說,這兒給阿廖沙解決了一個問題,解開了一個近來使他感到痛苦、不安的謎。約一個月前,人們就接二連三地而且從各個方麵暗示他說二哥伊萬愛著卡佳,而且主要的是真想從米佳手裏“奪走”卡佳。直到最近阿廖沙還覺得這是荒誕不經的,盡管這使他很感不安。他喜歡兩個哥哥,對他們這種爭奪感到害怕。可是米佳昨天卻突然自己直接了當地向他宣布,說伊萬的爭奪使他高興,這在許多方麵可以幫他米佳的忙。幫什麽忙呢?幫他跟格魯申卡結婚嗎?可是這一舉動,阿廖沙卻認為是絕望的下策。在這一切之外,阿廖沙直到昨天晚上還毫無疑問地相信卡佳在熱烈地固執地愛著米佳,不過隻是相信到昨天晚上。此外,他不知怎麽總覺得她不會愛伊萬這樣的人,她愛米佳,就愛他現在這個樣子,盡管這種愛情是十分奇怪的。昨天看到她跟格魯申卡的場麵,他忽然有了另外的看法。剛才聽到霍赫拉科娃太太說的“矯情”,他幾乎嚇了一跳,因為他淩晨迷迷糊糊醒來時,顯然因為想起了夢境,也說過:“矯情!矯情!”他一宿夢見的都是在卡佳家裏見到的那個場麵。如今霍赫拉科娃太太竟直接了當地肯定說:卡佳愛伊萬,不過她出於某種遊戲,出於“矯情”卻故意欺騙自己,用對米佳的為了報恩的矯揉造作的愛折磨自己。聽了這話,阿廖沙大為震驚:“也許這些話真是完全說對了!”不過這樣的話,伊萬的處境會怎樣呢?阿廖沙本能地感到卡佳這樣的性格是喜歡專權的,但是隻有米佳這樣的人才能容忍專權,而伊萬這樣的人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因為隻有米佳“為了自己的幸福”(阿廖沙希望這樣)盡管需要長期磨練但終歸能夠在她麵前表現順從,而伊萬卻不能。伊萬不能在她麵前表現順從,而且這種順從也不能給他帶來幸福。阿廖沙不知為什麽不由自主地對伊萬形成了這樣一種看法。如今在他走進客廳的一瞬間這些猶疑和思慮就在他腦海裏閃現出來。還有一個想法也忽然不可遏製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假如她對兩個哥哥誰也不愛,那會怎樣呢?”這裏我要指出:這些想法近一個月來在腦海裏出現時,阿廖沙都感到羞愧,責備自己有這種想法。每次出現這種想法或猜測時,他都在心裏責備自己說:“我對愛情和女人能有什麽了解,怎能這麽武斷呢?”可是卻不能不想。他本能地理解:這種爭奪對兩個哥哥的命運實在太重要了,許多問題都取決於這種爭奪。“一條毒蛇吞掉另一條毒蛇。”——昨天伊萬氣憤地這麽談論過父親和米佳。看來米佳在伊萬眼裏是條毒蛇咯,也許早就是吧?是否是在伊萬認識了卡佳以後?這些話當然是伊萬昨天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的,可是不由自主說的就更重要。既然如此,那還會有什麽和睦呢?相反,這不是引發家裏新的仇恨和敵視的導火線嗎?主要的是,他阿廖沙憐惜誰呢?都憐惜嗎?他兩個哥哥都喜歡,在這麽可怕的矛盾對立之中怎麽能兩個都喜歡呢?在這可怕的混亂中容易迷失方向,可是阿廖沙的心是不能觀望等待的,因為他的愛都是要求行動的。他不能消極地愛,一愛起來就會動手幫助。要這樣做,就必須有個目標,明確知道每個人喜歡什麽需要什麽。自然,隻有確認目標正確之後才能對他們每人進行幫助。可是如今目標不明確,什麽事情都模糊不清,一片混亂。方才霍赫拉科娃太太說是“矯情”!可是在這矯情中他能理解什麽呢?在這一團亂麻之中,他什麽也不懂!

   一看到阿廖沙,卡佳就迅速高興地對站起來要走的伊萬說:

   “等一會兒!再等一分鍾。我想聽聽此人的意見,他是我無限信賴的。霍赫拉科娃太太,您也別走。”她對著霍赫拉科娃太太補充說。她讓阿廖沙坐在自己身邊,霍赫拉科娃太太坐在對麵,挨著伊萬。

   “這裏全是我的朋友,我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朋友;我的親愛的朋友們,”她熱烈地開始講起來,聲音顫抖著,眼裏流著真誠的痛苦的淚水;阿廖沙的心又一下子轉到她那邊。“您,阿廖沙先生,昨天親眼看到這......可怕的場麵,看到我是什麽樣子。伊萬先生,您沒有看到,他看到了。他對我昨天的作為有什麽看法,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一點:如果現在再重複昨天的情景的話,我的情感還是跟昨天一樣,也會產生像昨天一樣的情感,說出像昨天一樣的話語,作出像昨天一樣的動作。阿廖沙先生,您記得我的動作,其中有個動作還是您親手製止的......”說到這裏,她臉紅了紅,兩眼閃出光芒。“阿廖沙先生,我向您宣布我不能同任何情況妥協。請聽著,阿廖沙先生,我甚至不知道現在是否愛。我覺得他可憐,這是愛情的不好的證明。假如我愛過他,繼續愛他,那我現在也許不會可憐他,而相反是恨他......”

   她的聲音顫抖著,淚花在睫毛上閃爍著。阿廖沙心裏哆嗦了一下,想道:“這個姑娘是坦率真誠的,她不再愛米佳啦!”

   “對!對!”霍赫拉科娃太太喊道。

   “請等等,親愛的霍赫拉科娃太太,我還沒把主要的話,沒把昨夜的最後決定說出來。我覺得,也許我的決定是可怕的——對我來說,可是我預感到,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它,一輩子就是這樣啦。我的親愛的,我的善良的,我的經常的大度的顧問,洞察心靈的專家,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伊萬先生讚成並誇獎我的決定......  他知道這個決定。”

   “不錯,我讚成這個決定。”伊萬用輕輕的然而堅定的聲音說。

   “不過我希望阿廖沙——啊,請原諒我稱呼您阿廖沙,沒稱呼您阿廖沙先生——,我希望阿廖沙先生現在當著我的兩個朋友的麵告訴我:我的做法對不對?我本能預感到,阿廖沙,我的親愛的弟弟(因為您是我的親愛的弟弟),”她用自己一隻滾熱的手抓起了阿廖沙一隻冰冷的手,慷慨激昂地說。“我預感到,您的決定,您的讚成將使我得到安寧,盡管我非常痛苦,因為我聽完您的話將平靜下來,心安理得——我預感到這一點!”

   “我不知道您問我什麽。”阿廖沙紅著臉問道。“我隻知道,我喜歡您,此時此刻希望您得到的幸福比我自己的還多!......  可是這些事情我毫無所知......”阿廖沙不知為什麽匆忙補充了一句。

   “在這些事情上,阿廖沙先生,在這些事情上,現在主要的是——名譽和義務,我不知道還有什麽,也許還有一種最高的東西,甚至比義務還高。心在向我提示這種不可遏製的情感,這種情感不可遏製地吸引著我。不過,一切全在兩句話裏,我已經決定:即使他跟那個......騷貨結婚,”她鄭重地說。“那個騷貨,我永遠永遠不會寬恕她;可是我仍然不放棄他!從這時起我就永遠永遠不放棄他!”她突然衝動起來,帶著一種蒼白無力的激情說。“這倒也不是說我要跟在他後麵,時時刻刻讓他看見,折磨他,——啊,不是這樣,我要到另一個城市去,隨便哪個城市,可是我要一輩子,一輩子不倦地盯住他。等他跟她在一起不幸福——這是一定會立即發生的,那就讓他來找我,他會找到朋友、妹妹...... 當然,隻會是妹妹,永遠是這樣,可是他終歸會相信:這個妹妹真正是他的妹妹,愛他,為他獻出了一生。我要爭取做到這一點,堅持到底,他終歸會認識我,將毫不害羞地把一切都向我傾吐!”她有些狂暴地喊道。“我將是他的上帝,他將向著這個上帝祈禱,——起碼為了自己的背叛,為了我昨天因他蒙受的一切向我祈禱。讓他終生看到我是終生忠於他、忠於我對他的承諾,盡管他不忠實並且背叛了。我要......  我要變成他獲得幸福的手段、工具(不知該怎麽說),變成他獲得幸福的機器,一輩子都要這樣,一輩子,讓他終生看到這一點!這就是我的決定!伊萬先生非常讚成我的做法。”

   她喘起來了。她也許想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得更得體、更文雅、更自然一些,可結果卻過於匆忙、過於淺露了。裏麵有許多年輕的火氣,許多表現不過是昨天的餘怒未息,不過是她需要矜誇而已;她自己感到了這一點。她的臉色突然陰沉起來,眼裏流露出不快的神色。這一切,阿廖沙馬上就都注意到了,心裏不覺對她產生了同情。恰在這時伊萬又加了一句。他說:

   “我隻是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換個女人一定會沮喪、做作,可您不。別的女人的做法是不對的,您對。我不知道怎麽解釋,可是我看您是極其真誠的,因此您對......”

   “可這隻是在這一刻......  而這一刻是什麽意思呢?充其量不過是昨天的侮辱罷了。這就是這一刻的意思!”霍赫拉科娃太太顯然不想幹預,但忍耐不住,忽然說出了一個很準確的看法。

   “不錯,不錯,”伊萬打斷了她的話,突然有些激動起來,顯然因為他的話被打她斷而生氣了。“不錯,可是對別的女人來說,這一刻隻是昨天的印象,也隻是一刻,而對卡佳女士的性格來說,這一刻要延續她的一生。對其他女人來說,不過是允諾,而對她來說,則是永遠的、艱難的、也許是令她鬱悒的但還是要不倦履行的義務。她生活的動力就是履行這種義務。您的一生呢,卡佳女士,將在痛苦地內省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功勳和自己的悲傷中度過;不過這種痛苦會減輕的,會變成甜蜜的回憶——回憶您履行的堅定而高傲的意圖,這意圖確實是高傲的,而且至少是絕望的,但被您戰勝了。這種回憶最後會使您得到完全的滿足,而容忍其餘的一切......”

   他的話裏明顯地有一種挖苦的意思,看樣子是故意這麽做的,甚至不想掩飾自己的意圖——故意用這話嘲笑她。

   “啊,上帝,這是怎麽回事!”霍赫拉科娃太太又喊道。

   “阿廖沙先生,您說說吧!我非常想知道您想對我說什麽!”卡佳喊完,忽然淚如泉湧。阿廖沙從沙發上站起來。

   “沒關係,沒關係!”她哭著繼續說。“這是因為心情不好,因為昨夜沒睡好,可是在您和您哥哥這樣兩個朋友身旁,我覺得自己是強有力的......因為我知道.......你們兩位永遠不會離開......”

   “不幸,我也許明天必須到莫斯科去,要長期離開您......  不幸,這是不可改變的......”伊萬突然說。

   “明天去莫斯科!”卡佳的臉驀地抽搐起來。“不過......不過,我的上帝,這多好!”她喊道。她的聲音在轉眼之間完全變了,轉眼之間眼淚也被趕走,連淚痕也沒有了。正是在這轉眼之間她身上發生了奇異的使阿廖沙異常震驚的變化:剛剛還是一個由於某種感情衝動而哭泣的可憐的受到欺淩的姑娘,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完全能控製自己、甚至對什麽感到極為滿意的、好像因某種原因而忽然高興起來的女人。

   “噢,我不是說您離開好,不言而喻,不是。”她帶著社交界的親切微笑仿佛更正自己的話說。“像您這樣的朋友是不會這麽想的;相反,失去您,我感到太不幸啦!”她猛然撲到伊萬身邊,抓起他的兩手熱烈地握了握。“我說好是因為您在莫斯科可以當麵向姨媽和阿加菲婭姐姐講述我的全部處境,我現在的全部可怕遭遇;對阿加菲婭可以暢所欲言,對親愛的姨媽要憐憫,不要全說,這您自己明白怎麽做。您想象不出來我昨天和今天早晨為了寫信憋成什麽樣子,我想給她倆寫一封可怕的信......因為在信裏無論如何也表達不出來......  如今我寫起來容易了,因為您可以當麵向她們解釋。啊,我多高興!可是我隻是對此感到高興,再一次請相信我。您對我來說當然是不可代替的......  我現在就跑回家去寫信。”她突然結束了談話,甚至邁了一步要往外走。

   “那阿廖沙呢?您不是無論如何希望聽聽阿廖沙先生的意見嗎?”霍赫拉科娃喊道。她的話裏可以聽出挖苦不滿的意味。

   “我沒有忘記這個。”卡佳忽然站下說。“您為什麽在這一刻對我這麽敵視呢,霍赫拉科娃太太?”卡佳痛心地熱烈地責難說。“我說過的話是不會忘的。我必須聽他的意見,而且不僅如此,我還需要他的決定咧!他怎麽說,我就怎麽做——我就是這麽渴望聽到您的意見,阿廖沙先生......  可您怎麽啦?”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無法理解!”阿廖沙猛然傷心地喊道。

   “無法理解什麽?”

   “他要去莫斯科,您喊高興;您這是故意喊的!可過後又馬上解釋,說您不是高興他走,而是相反,感到惋惜......失去一個朋友。您這是故意演劇......像在劇院裏演喜劇!......”

   “像在劇院裏?怎麽會這樣?......怎麽回事?”卡佳異常震驚,滿臉通紅皺起眉頭喊道。

   “不管您怎麽使他相信您失去他這個朋友感到惋惜,可您當他麵堅持主張幸福在於他離開......”阿廖沙說完,他好像要喘不上氣來了。他站在桌子旁邊,沒有坐下。

   “您說什麽,我不明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好像恍然大悟......  我知道我說這話不好,可是我要全說出來。”阿廖沙用顫抖的斷斷續續的聲音繼續說。“我悟到的是,您也許根本不愛我哥哥米佳......從一開始......而米佳也根本不愛你......隻是尊敬......  我實在不知道我現在怎麽敢把這些話全說出來,可是總需要有人說真話呀......因為這兒誰也不想講真話嘛......”

   “什麽真話?”卡佳喊道,她的聲音裏已有一些歇斯底裏的味道。

   “瞧什麽真話。”阿廖沙咕噥道。他已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您馬上把米佳叫來——我能找到他,叫他來拿起您的手,再拿起伊萬的手,把你們的手連在一起。因為您在折磨伊萬,隻是因為您愛他......您折磨伊萬,因為您矯情地愛米佳......不是真愛他......因為您使自己相信......”

   阿廖沙說不下去,停了下來。

   “您......您......您是個小癲僧,您就是這樣一個人!”卡佳臉色煞白,嘴唇氣得撇著,突然斬釘截鐵地說。伊萬驀地笑了,從座位上站起來。帽子拿在手裏。

   “你錯了,我的善良的阿廖沙。”他說,臉上洋溢著年輕人的真誠和強烈的不可遏製的坦率;這種神情,阿廖沙在他身上從來沒有見過。“卡佳女士從來沒有愛過我!她一直知道我在愛她,盡管我從來沒有對她談起過自己的愛;她知道,但不愛我。我也從來不是她的朋友,一次一天也沒有是過:高傲的女人不需要我的友誼。她把我留在身邊,是為了不停地報複。她對我進行報複,並通過我報複在這個時期從米佳那兒經常地每時每刻地受到的侮辱,報複從他們第一次見麵開始受到的侮辱......  因為第一次見麵就作為侮辱留在她心裏。這就是她的心!我一直隻是聽她談她對他的愛。我現在要走了,可是您要知道,卡佳女士,您真正愛的隻是他。他越侮辱您,您越愛他。這就是您的矯情。您正是愛他現在這個樣子,愛侮辱您的他。他要是改過自新,您馬上就會拋棄他,不愛他。不過您需要他,是為了不斷檢視自己的忠貞而指責他的不忠。這一切都是來自您的高傲。啊,這裏頗有自輕自賤的意味,不過這一切都來自您的高傲......  我太年輕,太愛您了。我知道我不需要跟您說這些,要是我什麽不說離開您,我的尊嚴會多些;對您來說,也不那麽具有侮辱性。可是我要走得很遠,而且永遠也不回來了。這是永別......  我不願坐在矯情的人旁邊......  不過我已不會說什麽了,全說了......  永別啦,卡佳女士,您不該生我的氣,因為我受到的懲罰比您重一百倍,我受到的懲罰就是永遠見不到您了。永別啦。我不需要您的手。您過於有意識地折磨我了,我難在此時此刻寬恕您。以後會寬恕,現在不要您的手。Den Dank, Dame, begher ich nichit。1”他苦笑著補充了一句詩,證明他也能背誦席勒的詩,不過這是完全出人意料的,以前阿廖沙是不會相信的。他走出屋去,甚至沒有向女主人霍赫拉科娃太太告別。阿廖沙拍了一下手。

   “伊萬!”他張惶失措地對著伊萬的背影喊道。“回來,伊萬!不,不,現在他無論如何不會回來啦!”他又傷心地醒悟說。“不過這怨我,是我開的頭兒!伊萬說話充滿怨恨,不好。不公平,充滿怨恨......”阿廖沙像傻了似的喊道。

   卡佳忽然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您什麽過錯也沒有。您的作為像天使一樣好。”霍赫拉科娃太太迅速興奮地對傷心的阿廖沙低聲說。“我要竭盡全力阻止伊萬離開......”

   她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神色,使阿廖沙感到十分傷心;不過這時卡佳突然回來了,手裏拿著兩張麵額一百盧布的鈔票。

   “我對您有個重大請求,阿廖沙先生。”她直接對阿廖沙說,聲調看來是平靜的,好像方才真是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一星期前——是的,好像是一星期前——米佳做了一件過火的不公平的事,很不像話的事。這裏有個不好的去處,有個酒館。在這個酒館裏他遇到了一個退伍的步兵上尉,您爸爸聘用這個上尉辦些什麽私事。米佳不知為什麽對這個上尉發起火來,揪住了他的胡子,當著眾人的麵兒就這麽把他拽到街上,在街上還拽了很久,使人家丟盡了臉麵,據說這個上尉的兒子在此地上小學,還是個小孩子,看到這種情景,在旁邊跑著,哭叫著,替他爸爸求饒,向所有的人求救,請大家保護他爸爸,可是所有的人隻是笑。請原諒,阿廖沙先生,回憶起他的這種可恥行為,我不能不憤怒......這種行為隻有米佳才能做得出來,在他生氣......和激動的時候!這件事,我連講也不會講,講不好......  講起來顛三倒四。我了解了這個被侮辱者的情況,他是個很窮的人。他姓斯涅吉廖夫。他在服役時犯了什麽過錯,被革職了,我講不好,他帶著家眷住在這裏;全家都不幸,孩子們有病,妻子似乎是魔怔,現在全家陷入極度貧困之中。他早就住在本市,好像幹些什麽營生,在什麽地方當過抄寫員,現在突然雇主們一分工錢也不給他。我看了您一眼......也就是說我想——我不知道,我好像糊塗起來——瞧,我想請您,阿廖沙先生,我的最善良的阿廖沙先生,到他那兒去一趟,找一個借口,到他家也就是這個步兵上尉家去——上帝!我講話多麽囉嗦,委婉地謹慎地——隻有您會這麽做。”阿廖沙臉突然紅了紅。“把這二百盧布補助費給他。他大概會接受......說服他接受......或者不,怎麽說好呢?瞧,這不是對他和解的補償,不是不讓他起訴的補償(因為他好像想要起訴),不過是對他表示同情,希望幫助他,是我的錢,我的,米佳的未婚妻的錢,不是米佳本人的錢...... 一句話,您會......  我本來可以自己去,可您去比我去好得多。他住在濱湖街,住的是小市民卡爾梅科娃的房子......  求求您,阿廖沙先生,替我把這件事辦了,現在......現在我有些......累了。再見......”

   她忽然迅速轉身又消失在門簾後麵,阿廖沙一句話沒來得及說——他有一肚子話要說。他想請求原諒,想責備自己——反正要說些什麽,因為他心裏裝滿了話。他非常不願意什麽不說就離開。可是霍赫拉科娃太太抓起了他的一隻胳膊,攙他出來了。在門廳裏又像方才那樣停下來。

   “高傲,能控製自己,但善良,美麗,大度!”霍赫拉科娃太太低聲讚歎說。“啊,我多麽喜歡她,尤其是有時侯;如今我又什麽都喜歡啦!親愛的阿廖沙先生,您還不知道呢:告訴您,我,她的兩個姨——所有的人,甚至麗莎也在內,已經有一個月了,天天希望並且祈禱上帝使她跟你們喜歡的米佳分手,因為他不想理睬她,絲毫不愛她,要她嫁給伊萬——伊萬是個有教養的極好的青年,愛她甚於世界上的一切。我們甚至製訂一整套密謀呢。甚至我不離開此地也與這件事有關......”

   “可她哭啦,又受到了委屈!”阿廖沙喊道。

   “不要相信女人的眼淚,阿廖沙先生。在這種場合,我總是反對女人,讚成男人。”

   “媽媽,您在教壞他,毀掉他。”門裏傳來了麗莎的尖細的聲音。

   “不,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的過錯太大了。”阿廖沙衝動地喊著;他沒有感到安慰,為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愧難當,甚至羞愧得用兩手捂起了臉。

   “相反,您的行為像天使一樣,像天使一樣。我要千百萬次重複這句話。”

   “媽媽,為什麽他的行為像天使?”又傳來麗莎的聲音。

   “我不知為什麽看到這一切突然認為她愛伊萬,”阿廖沙繼續說,似乎沒有聽到麗莎的問話。“所以就說了這種蠢話......現在會怎樣啊!”

   “誰?怎麽啦?”麗莎喊了一句。“媽媽,您大概想把我急死。我問您,您不回答。”

   這時使女跑進來了。

   “卡佳小姐情況不好......她在哭......歇斯底裏,在鬧呢。”

   “怎麽回事?”麗莎喊道,聲音已變得驚慌起來。“媽媽,這是我要鬧歇斯底裏,而不是她!”

   “麗莎,求求你,別喊,別要我的命啦。你還小,大人知道的事情你不應該全知道。可以告訴你的,我會跑回來全告訴你。啊,我的上帝!我就去,就去......  歇斯底裏,這是好兆,阿廖沙先生,她鬧歇斯底裏好極啦。就該這樣。在這種場合,我總是反對女人,反對這一切歇斯底裏和女人的眼淚。尤莉婭,跑去告訴我馬上去。伊萬先生這樣離開,全怨她自己。可是他不會去莫斯科。麗莎,求求你,別喊!啊,是的,你沒喊,是我喊,原諒媽媽,可我興奮,興奮,興奮哪!阿廖沙先生,您看到啦,伊萬剛才走的時候多麽富有青春朝氣啊,把那些話說完就走了!我認為他是老氣橫秋的學者、院士呢,可他突然那麽熱烈、坦率、富有青春朝氣,毛手毛腳而富有青春朝氣,這一切那麽美妙,那麽美妙,就像您......  而且還引了一句德文詩,哎,真像您!我要去啦,要去啦。阿廖沙先生,快去完成她的委托,快些回來。麗莎,你不要什麽嗎?求求你,一分鍾也別纏阿廖沙先生,他馬上就回到你身邊......”

   霍赫拉科娃太太終於跑去了。阿廖沙臨走以前想開門看看麗莎。

   “不必啦!”麗莎喊道。“如今不必啦!就這麽在門外說吧。為什麽您成了天使?我隻想知道這一點。”

   “因為我做了可怕的蠢事,麗莎!再見。”

   “不許您這麽走!”麗莎喊了一句。

   “麗莎,我心裏非常難受!我馬上回來,但我心裏非常非常難受!”

   他跑出了門廳。

 

 

 

 

 

 

 

 

 

附注:

1.女士,我不貪圖你的恩典(德文)。引自席勒敘事詩《手套》。詩裏講的是騎士德羅熱愛上美麗的庫尼貢,庫尼貢為了考驗德羅熱的愛情,把手套扔進鬥獸場裏,要德羅熱去取出來。羅德熱從猛獸當中把手套取出來扔在庫尼貢麵前,庫尼貢要對他表示愛情,他說了這麽一句話就離開了。譯文見錢春綺譯《席勒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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