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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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矯情·四

(2016-07-20 15:28:22) 下一個

                       四、阿廖沙在霍赫拉科娃家裏

 

   他不一會兒就走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住宅。這是一座漂亮的石砌二層樓房,是我市最好的樓房之一,是霍赫拉科娃太太自家的房子。霍赫拉科娃太太雖然大部分時間住在別的省,那兒有她的莊園;或者住在莫斯科,那兒有她自家的住宅,但在我市她也有一所自家的住宅,這是從她父親手裏繼承來的。而且她在我縣的莊園是她三座莊園中最大的一座,但她迄今為止一直很少到我省來。阿廖沙進到門廳的時候,她跑出來迎接阿廖沙。

   “關於新奇跡的信收到了嗎?收到了嗎?”她急促地神經質地問道。

   “收到了。”

   “傳播啦,給大家看啦?他使兒子回到了媽媽的身邊!”

   “他今天要死了。”阿廖沙說。

   “我聽說過,知道,啊,我多麽想跟您談談哪!跟您或者跟隨便什麽人談談這一切。不,就是要跟您談,就是要跟您談!多遺憾,我無論如何也見不著他!全市都很激動,都在期待著。可是現在......現在卡佳在我家裏,您知道嗎?”

   “啊,太幸運啦!”阿廖沙喊道。“我就在您家跟她見麵,她昨天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家去一趟。”

   “我全知道,全知道。我全聽說啦,連細節都聽說啦,昨天她......全部可怕的場麵,跟那個......騷貨。C’est  tragique 1,我要是她,——我不知道我要是她會幹出什麽事來! 不過您哥哥米佳也真是——啊,我的上帝!阿廖沙先生,我語無倫次,您想想,您哥哥,不是那個,不是可怕的昨天那個,是另一個,是伊萬,坐在那裏跟她談話:他們的談話是莊嚴隆重的......  您不知道他們之間在進行的一切,那真可怕,要我說,那就是矯情,那就是令人無法相信的可怕童話:兩個人都在不知為什麽毀掉自己,自己知道,自己還品嚐著個中滋味。我等您來!我渴望您來!我,主要的是,忍受不了這個。我馬上全告訴您,可現在得談另一個問題,最主要的問題,——哎呀,我竟把這個最主要的問題忘了:請告訴我為什麽麗莎鬧歇斯底裏?她一聽到您來了,馬上就歇斯底裏發作起來。”

   “媽媽,這是您歇斯底裏發作,而不是我。”側室門縫裏忽然傳出麗莎嬌滴滴的聲音。門縫很小,傳出來的聲音非常緊張,就像想笑得要命卻拚命憋住不笑似的。阿廖沙馬上就發現了這個門縫,麗莎一定是坐在輪椅上從這個門縫看他,可是阿廖沙卻看不到她。

   “不難哪,麗莎,不難......你的任性會把我折磨得發歇斯底裏的,不過她病得那麽厲害,阿廖沙先生,她病了一夜,發燒,呻吟!我好不容易熬到早晨把赫爾岑什圖別醫生請來。這醫生說他什麽也看不出來,必須觀察觀察。這個醫生來總說什麽也看不出來。您一走近屋子,她就喊了一聲,發作起來,吩咐把她從這兒推回自己的房間去......”

   “媽媽,我根本不知道他來。我決不是因為他來才想叫人推到這個房間的。”

   “這不對,麗莎,尤莉婭跑來說阿廖沙先生來啦,她在給你瞭望嘛。”

   “親愛的媽媽,您這麽說話可太把聰明啦。您要是想討人喜歡打算說句很聰明的話,親愛的媽媽,您可以對進來的阿廖沙先生閣下說,昨天的事發生後,盡管大家都在笑話他,他仍然決定今天到我家來,僅這一點就已經證明他不夠聰明。”

   “麗莎,你太放肆啦。我希望你相信,我必將采取嚴厲措施。誰笑話他啦,我多麽高興他來呀,我需要他,十分需要他。唉,阿廖沙先生,我太不幸啦!”

   “親愛的媽媽,您怎麽啦?”

   “唉,麗莎,你的任性,反複無常,你的病,這個可怕的發燒的一夜,這個可怕的永遠離不開的赫爾岑什圖別,主要的是永遠,永遠,永遠離不開!最後,一切,一切......  最後,甚至這個奇跡!啊,阿廖沙先生,這奇跡使我多麽驚訝,多麽震動啊!以及現在在客廳裏上演的悲劇,我無法忍受,無法忍受,我預先向您宣布,我無法忍受。也許是喜劇,不是悲劇呢。請告訴我,佐西馬長老還能活到明天嗎,能嗎?哦,我的上帝啊!我怎麽啦,我一閉眼,就看到全是胡鬧,全是胡鬧!”

   “我十分懇求您,”阿廖沙忽然打斷她的話說,“給我一塊幹淨布條,把手指包上。我傷的很厲害,現在痛得很。”

   阿廖沙把被咬傷的手指上的手帕拆開,手帕上沾了很多血。霍赫拉科娃太太嚇得喊了一聲,眯縫起眼睛來。

   “上帝,怎麽傷的,嚇死人啦!”

   麗莎在門縫裏一看到阿廖沙的手指,便馬上用力把門打開了。

   “進來,到我這兒來!”她固執地大聲命令道。“如今別犯傻啦!哦,上帝,您幹嗎這麽長的時間站在那裏不吱聲?他會流過多血的,媽媽!您這是在哪兒傷的,怎麽傷的?先拿水來,水!必須洗傷口,幹脆放進冷水裏,止痛,浸著,浸著......快,快拿水來,媽媽,放到漱口杯裏。快點兒呀。”她神經質地喊著。她十分害怕,阿廖沙的傷口使她震驚得要命。

   “不用去請赫爾岑什圖別嗎?”霍赫拉科娃太太喊了一句。

   “媽媽,您簡直在要我的命。您的赫爾岑什圖別一來就會說什麽也看不出來!水,水!媽媽,求求您,親自去催催尤莉婭,她不知死在哪兒啦,從來不能快回來!快些去啊,媽,我要急死啦......”

   “不要緊的!”阿廖沙看到她倆嚇的那個樣子,吃驚地喊道。

   尤莉婭端著水跑來了。阿廖沙把手指浸到水裏。

   “媽媽,求求您,拿繃帶來。繃帶,還有刺鼻子的發混的搽傷口藥水,叫什麽來著!我們有,有,有......  媽,您自己知道藥水瓶子在哪兒,在您的臥室裏的小櫃櫥裏,靠右邊,那兒有個大瓶子和繃帶.....”

   “我馬上拿來,麗莎,不過你別喊,別慌。你瞧阿廖沙先生多麽鎮定地忍受著自己的不幸。您在哪兒受了這麽可怕的傷呢?”

   霍赫拉科娃太太急忙出去了。麗莎就是等她出去。

   “首先請回答問題。”麗莎馬上對阿廖沙說。“您是在哪兒受的傷?回答完了,我再跟您談別的。回答吧!”

   阿廖沙本能地感到媽媽回來前這一段時間對她來說很寶貴,便急忙把遇到小學生的事情告訴了他,略去了許多細節,但主要問題準確清楚地表達出來了。麗莎聽完,兩手一拍,說:

   “您,而且這身打扮,怎麽能往小孩子堆裏鑽呢!”她生氣地喊道,好像她有什麽權利管他似的。“這樣您也要變成小孩子啦,變成最小最小最小的小孩子!您一定要給我打聽清楚這個壞孩子的情況,全都告訴我,因為這兒一定有什麽秘密。現在談第二件事,首先回答問題:阿廖沙先生,盡管您受著痛疼的折磨,您能否談談我做的那件小小的蠢事呢,不過要理智地談?”

   “完全可以,而且我現在並不覺得那麽痛啦。”

   “這是因為您的手指浸在水裏。水馬上要換,因為轉眼間溫度就會升高。尤莉婭,馬上去到地窖裏拿塊冰來,再用漱口杯拿一杯涼水來。好,現在她走了,我談正事,親愛的阿廖沙先生,請把昨天我給您的信還給我,快些,因為媽媽馬上會回來,我不想......”

   “我沒有帶在身上。”

   “不對,您帶在身上啦。我早就知道您會這麽回答。信就裝在這個兜兒裏。對這個愚蠢的玩笑,我後悔了一宿。馬上把信還給我,給我!”

   “忘在修道院啦。”

   “在這封信開了這個愚蠢的玩笑之後,您不能把我看成一個小姑娘,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姑娘!我請求您原諒我開了這個愚蠢的玩笑,可是信您一定要給我拿來,假如真沒帶在身上的話,——今天就拿來,務必,務必!”

   “今天無論如何不行,因為我回到修道院,也許兩天,三天,四天不能來您這裏,因為佐西馬長老......”

   “四天,真是胡鬧!喂,您狠狠地笑我了吧?”

   “我一點兒也沒有笑。”

   “為什麽?”

   “因為我完全信以為真了。”

   “您侮辱我!”

   “絲毫沒有。我一讀完信,就認為一切都會實現,因為佐西馬長老一死,我就應當立即離開修道院。然後我就去繼續讀書考試,等法定年齡一到我們就結婚。我要愛您。盡管我沒有時間考慮,但我認為我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長老吩咐我結婚......”

   “可我是個醜八怪,坐在輪椅上要人推!”麗莎麵頰上飛起兩片紅暈笑著說。

   “我要給您推輪椅,不過我相信那時您會痊愈的。”

   “您真傻,”麗莎神經質地說。“從這麽一個玩笑裏竟能產生這麽一個荒誕念頭!......瞧,媽媽來啦,也許來的很是時候。媽,您總是來晚,怎麽能耽擱這麽久!瞧,尤莉婭把冰也拿來啦!”

   “哎呀,麗莎,別喊,主要的,你別喊。聽到你喊......  能有什麽辦法呢,你自己把繃帶塞到了別的地方......  我找來找去.....我懷疑你是故意這麽做的。”

   “我不知道他會帶著一個被咬傷的手指來呀,否則也許真會故意這麽做呐。天使媽媽,您講話開始非常聰明啦。”

   “就算聰明吧,可是,麗莎,麵對阿廖沙先生的手指和這一切,做何感想啊!唉,親愛的阿廖沙先生,不是具體哪件事,不是什麽赫爾岑什圖別使我難過,而是所有這一切,所有這一切加到一起,我受不了。”

   “夠啦,媽媽,別談赫爾岑什圖別啦。”麗莎快活地笑著說。“快拿繃帶和水來吧,媽。阿廖沙先生,這是醋酸鉛罨敷藥水,我現在想起它的名字來啦,不過這是極好的藥水。媽,您想想看,他在路上跟一幫小孩子打架來著,是個小孩子把他咬的;他自己不還是一個頂小頂小的小孩子嗎,媽,他這樣能結婚嗎,您想想看吧,他想結婚呢,媽。您想想看,他結了婚不可笑嗎,不要命嗎?”

   麗莎狡黠地看著阿廖沙快活地咯咯地笑著。

   “哎,麗莎,怎麽談到結婚啦,這是怎麽回事,你完全不該談論這個......那個孩子也許是瘋子吧。”

   “哎呀,媽媽!難道有瘋孩子嗎?”
   “為什麽沒有呢,麗莎,好像我說的是傻話似的。小孩子被瘋狗咬了,就會變瘋,反過來就會咬身邊的人。阿廖沙先生,她給您包紮的多好,我永遠也學不會。您現在覺得痛嗎?”

   “不怎麽痛啦。”

   “您不怕水嗎?”麗莎問。

   “哎,得啦,麗莎,也許我真是不該急於提瘋孩子,如今你自己就怕起來啦。卡佳剛才聽說您來了,阿廖沙先生,她就衝到我身旁說她非常非常渴望見到您。”

   “哎呀,媽!您一個人去嘛,他不能馬上去,他太難受啦。”

   “一點兒不難受,我完全能去......”

   “怎麽?您要走?您原來是這樣?您原來是這樣?”

   “怎麽?我在那邊談完再回來嘛,我們可以接著談,願談多久都可以。我很想盡快見到卡佳女士,因為我今天很想盡快趕回修道院去。”

   “媽,快些把他領走。阿廖沙先生,跟卡佳女士談完,不必勞駕回來啦,直接回您的修道院去吧,您就該到那兒去!我想睡覺,我一宿沒睡。”

   “哎呀,你這是開玩笑。要是你真睡著了,那該多好!”霍赫拉科娃太太喊道。

   “我不知道怎麽得罪......  我再留三分鍾,要是您願意,甚至五分鍾。”阿廖沙咕噥道。

   “甚至五分鍾!快把他帶走,媽,他是個醜八怪!”

   “麗莎,你瘋啦。走吧,阿廖沙先生,她今天太任性,我怕惹她發火。唉,跟神經質的女人在一起是不幸的,阿廖沙先生!她也許真是在您旁邊想睡覺。您怎麽能這麽快使她想睡覺呢,這多麽好啊!”

   “哎呀,媽媽,您說話多中聽啊;為了您的話,吻您,好媽媽。”

   “我也吻你,麗莎。聽著,阿廖沙先生,”霍赫拉科娃太太和阿廖沙一出來便神秘而莊重地急促地低聲說。“我什麽也不想提示您,連這門簾也不替您掀,您進去自己會看到裏麵發生的一切。這是可怕的,是最離奇的喜劇:她愛您哥哥伊萬,卻拚命使自己相信愛的是您哥哥米佳。我跟您一起進去;要是不趕我,我就等到結束。”

  

  

 

  

附注:

1. 這令人震驚(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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