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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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色鬼們·十

(2016-07-20 09:24:12) 下一個

                      十、她們倆到了一起

 

   阿廖沙從父親家裏出來,心情比剛才進屋時更加沉重;他的頭腦好像也被打成碎片,扔得七零八落,他同時感到害怕把這些零碎的印象拚湊起來從他今天經曆的所有折磨人的矛盾中得出一個總的思想。他心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近於絕望的感覺。在所有感覺之上,像山一樣聳立著一個可怕而得不到答案的主要問題:父親和大哥在這個可怕女人問題上的衝突最後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如今他親眼看到了。他在場,看到了他們衝突的情形。不過隻有米佳會遭到不幸——十分可怕的不幸:他麵臨無法避免的災難。也可以看出來此事還涉及另一些人,涉及程度之深也許是阿廖沙以前所沒有感覺到的。甚至出現了謎一樣的現象。二哥伊萬向阿廖沙邁出了一步,這本是阿廖沙早就期望的,可如今他卻不知為什麽竟覺得這靠近的一步使他吃了一驚。那兩個女人呢?奇怪的是,剛才他往卡佳家走的時候心裏還覺得忐忑不安,現在這種感覺一點兒也沒有了;相反他自己急著要見到她,好像希望從她那兒找到指示似的。可是要把受委托轉達的話告訴她卻比剛才困難得多:三千盧布已徹底無望償還,大哥米佳如今已感到丟盡臉麵,完全絕望,當然在任何墮落麵前都不會止步。而且他還吩咐把剛才在父親家裏發生的場麵也描述給她聽。

   阿廖沙動身去卡佳家的時候,已是下午七點,天開始黑了。卡佳住在大街一座很寬敞、舒適的住宅裏。阿廖沙知道她跟兩個姨媽住在一起。不過其中一個是她同父異母姐姐的姨媽,在她父親家裏寡言少語;她從貴族女中畢業回來後,這個姨媽跟她姐姐一起侍候她。另一個姨媽是莫斯科太太,身材苗條,舉止高貴,雖然是貧寒人家出身。聽說這兩個姨媽對卡佳是百依百順的,她們伴隨她隻是為了禮儀上的需要。卡佳則隻服從因病留在莫斯科的她的恩人——將軍夫人一個人。卡佳一星期要給她寫兩封信詳細報告自己的情況。

   阿廖沙進入門廳請開門的使女替他通報時,大廳裏顯然已知道他來了(也許是從窗戶上看到的)。阿廖沙剛聽到了一種什麽聲音;接著便傳來女人跑動的腳步聲,衣裳摩擦的窸窣聲:也許有兩三個女人從大廳裏跑出去了。阿廖沙對於自己的到來會引起這樣的騷動感到奇怪。不過馬上就把他領進了大廳裏。這是個大房間,擺滿了考究的家具,完全沒有小地方的土氣。地上擺滿了許多各式各樣的沙發和大大小小的桌子。牆上掛著畫,桌子上擺著花瓶和座燈。屋裏有許多鮮花,靠窗甚至還有一個養魚缸。因為時值黃昏,屋裏有些暗。阿廖沙看到一個沙發上顯然剛剛坐過人,上麵還扔下一件女式絲綢短鬥篷,沙發前麵的茶幾上還有兩杯沒有喝完的巧克力、一些奶油餅幹、一玻璃盤子藍色葡萄幹和一玻璃盤子糖果。一定是招待過什麽人。阿廖沙想到是撞見主人招待客人,便皺起了眉頭。這時門簾掀起,卡佳快步急促地走進來,臉上帶著歡喜的微笑,向阿廖沙伸出了兩手。與此同時使女拿進兩支點著的蠟燭放到桌子上。

   “感謝上帝,您終於也來啦!我整天祈禱上帝打發您來!請坐。”

   卡佳的美貌,三個星期前米佳在卡佳本人的異常渴望的情況下第一次帶他來見卡佳時,已使他驚訝了。那次見麵,他們沒有多談。卡佳認為阿廖沙很羞怯,似乎為了體恤他,便隻跟米佳說話。阿廖沙默不做聲,但看清了卡佳的許多特點。高傲姑娘的專橫、恣肆、自信使阿廖沙感到吃驚。這一切是毫無疑問的。阿廖沙覺得他沒有誇大。他認為她的那兩隻閃閃發光的黑色大眼睛很美,跟她那蒼白的甚至有些白中透黃的瓜子臉十分相配。在這兩隻眼裏以及在漂亮嘴唇的形狀裏一定有一種使大哥愛得要命但不能長久相愛的東西。那次訪問完之後,米佳央求他不要隱瞞見到他的未婚妻後留下的印象時,他幾乎對哥哥照直講了自己的看法。

   “你跟她會幸福的,但也許......這幸福是不平靜的。”

   “不錯,三弟,人的秉性難移,在命運麵前是不會屈服的。那麽,你認為我不會永遠愛她嗎?”

   “也許你會永遠愛她,但也許跟她在一起不會永遠幸福......”

   阿廖沙當時紅著臉說出這些看法,並且為自己屈從於哥哥的請求說出這些‘愚蠢’看法而感到懊惱。因為當時一說出來,他就覺得這些看法蠢得可怕。而且這麽武斷地談對一個女人的看法,他也覺得羞愧。如今他一看到向他跑來的卡佳,便驚奇地感到他當時發表的看法也許是十分錯誤的。這次她的臉上煥發著天真憨厚的善良和率直熱烈的真誠。當時使阿廖沙感到驚訝的“傲慢自大”的印象如今完全被勇敢而高貴的精悍和開朗強大的自信所取代了。阿廖沙從一看到她、一聽她說話就明白了:她在愛情上的悲劇地位對她來說決不是秘密,她也許已經什麽都知道了,肯定是了如指掌的。盡管她臉上神采飛揚,洋溢著對未來的信心,阿廖沙在她麵前忽然覺得自己是有嚴重過錯的,而且這過錯是有意的。他馬上被戰勝、被吸引住了。所有這種種之外,阿廖沙一聽她講話還發現她心情很激動,這樣的激動在她身上也許很不一般,幾乎可以說是亢奮。

   “我之所以這麽等您,因為隻有從您那裏我才能了解全部真相,任何人也不能同您相比!”

   “我來了......”阿廖沙語無倫次地低聲咕噥道。“我......他打發我......”

   “啊,是他打發您來的,哎,我也有這樣預感。如今我全知道啦,全知道啦!”卡佳突然眼睛閃起亮光來喊道。“等等,阿廖沙先生,我先告訴您我為什麽這麽等您。您瞧,我也許知道得比您還多。我不需要從您那裏得到消息。我需要從您那裏知道的是您自己對他的最近的印象。我需要您直言不諱,不加粉飾,甚至不怕刺耳(隨便多麽刺耳!),把您現在對他的看法、對他今天跟您見麵以後的處境告訴我。這也許比我當麵同他談要好些——他不願再到我這兒來了嘛。您明白我對您的希望是什麽了吧?現在請告訴我他打發您來做什麽(我早就知道他會派您來!),請開門見山,說最後的結論!......”

   “他吩咐向您......鞠躬,說再永遠不來了......向您鞠躬。”

   “鞠躬?他是這麽說的,原話是這樣?”

   “是的。”

   “也許您無意中說錯了,用詞不準確?”

   “不,他就是吩咐我說‘鞠躬’這個詞的。他說了三次,怕我忘了。”

   卡佳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阿廖沙先生,現在請您幫助我,現在我需要您的幫助啦。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您告訴我:我想的對不對?請聽下去:假若他順便說向我鞠躬,沒有要求把這個詞轉達給我,沒有強調這個詞,那就一切都完了......  這就是結束!可是要是他特別強調這個詞,要是他特別委托您別忘了轉達‘鞠躬’這個詞,那也許是他一時衝動吧?做出了決定,又被自己的決定嚇倒了!不是邁著堅定的步伐離開我的,而是像從山上滾下去的。強調這個詞也許是為了逞英雄吧。”

   “不錯,不錯!”阿廖沙熱烈地肯定說。“我自己現在也覺得是這樣。”

   “要是這樣,那他還沒有毀滅。他不過是絕望,我還可以救他。等等:他沒有叫您轉達錢的事嗎,沒提三千盧布的事嗎?”

   “他不僅提過,而且這也許是使他最傷腦筋的事咧。他說,他已名聲掃地,說現在已無所謂。”阿廖沙熱烈地答道,覺得一股希望注入他的心田,他哥哥也許真會有出路、有救。“莫非您......知道這些錢的事?”他問完,就忽然停下了。

   “我早就知道,而且知道得十分準確。我往莫斯科拍電報詢問過,我早就知道錢沒有收到。他沒有匯錢,可我沒吱聲。最近一個星期我得知他還需要錢......  我這麽做隻有一個目的:讓他知道他應該回到誰的身邊,誰是他最忠實的朋友。不,他不願意相信我是他最忠實的朋友,不願意了解我,他隻是把我看作一個女人。我這一個星期一直在苦苦考慮:怎樣才能使他不為揮霍了那三千盧布而在我麵前感到羞愧?也就是說,使他在外人麵前、在自己麵前感到羞愧,而在我麵前不感到羞愧。因為他對上帝說的時候並沒有感到羞愧呀。他為什麽到現在不知道我能為他承受多大的重擔呢?為什麽,為什麽他不了解我?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他怎麽能不了解我呢?我願意永遠把他拯救出來。哪怕他忘了我是他的未婚妻呢!瞧,他在我的麵前擔心自己的名聲!阿廖沙先生,對您他不怕開誠相見吧?為什麽我到現在沒有贏得這種信任呢?”

   最後幾句話,她是流著淚說的;淚水從她眼裏簌簌地流下來。

   “我還應當向您報告方才他跟父親的情景。”阿廖沙的聲音也顫抖起來。於是他把整個場麵全講了,講了他被打發去找父親要錢,米佳闖進來,打了父親,然後再次特別強調要他阿廖沙來“鞠躬”......  “他自己就到那個女人那兒去了......”阿廖沙輕輕補充了一句。

   “您以為我忍受不了那個女人嗎?他以為我忍受不了嗎?可是他娶不成她。”她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難道卡拉馬佐夫的這種情欲能永遠燃燒嗎?這是情欲,而不是愛情。他娶不成她,因為她不嫁給他......”卡佳忽然又奇怪地笑了笑。

   “他也許能娶成。”阿廖沙低垂著眼睛傷感地說。

   “他不能娶成,我對你說!那個姑娘是天使,您知道嗎?您知道這點!”卡佳猛然用異常的熱情喊道。“這是仙女中的仙女!我知道她多麽迷人,可我也知道她多麽善良、堅強、高尚。您怎麽這麽看我,阿廖沙先生?也許您聽了我的話覺得奇怪,也許您不相信我?格魯申卡女士,我的天使!”她看著另一個房間對誰喊了一聲。“到我們這兒來吧,這是個好人,這是阿廖沙,我們的事他全知道,出來見見他吧!”

   “我在門簾後麵就等著您召喚呢。”一個溫柔的、甚至有些甜蜜的女人聲音說。

   門簾掀起來......格魯申卡笑嘻嘻地朝茶幾走過來。阿廖沙不覺心中一怔。他的目光粘在她身上,移動不開。這就是她,那個可怕的女人,半個小時前伊萬脫口而出所稱呼的“野獸”。可是站在他麵前的卻是一個看上去極其平凡普通的人,一個善良可愛的女人,即使漂亮,也跟所有其他漂亮的女人一樣,也是“普通”女人!固然,她相貌姣好,甚至非常姣好,——這是一種使許多人神魂顛倒的俄羅斯式的美。她的身材相當高,但比卡佳稍微矮一些(卡佳可以說是十分高了),豐腴,舉止輕柔文靜,像她的聲音一樣溫馨甜美。她走路不像卡佳那樣果敢有力;相反,卻靜悄悄的。她的腳踏在地板上一點兒聲音也聽不到。她輕盈地坐到圈椅上,黑綢連衣裙發出一陣輕輕的窸窣聲,她把雪白豐腴的脖頸和美麗的兩肩輕柔地裹在華貴的黑毛披肩裏。她二十二歲,長相表現出來的也恰恰是這個年齡。她的臉很白,兩頰帶著淡淡的潮紅。臉盤兒好像太寬,下顎稍嫌前突。上嘴唇薄,下嘴唇有些上翹,有上嘴唇兩倍厚,像腫了似的。可是那奇美茂密的深褐色秀發、深色發亮的蛾眉以及長睫毛掩映下的淺藍色美目卻能使最麻木不仁、漠不關心的人甚至在人群裏、在遊園會上、在交通堵塞的街上猛然停下來,把她記住,久久不忘。使阿廖沙驚訝的是她臉上那種孩子般天真的表情。她的眼神像孩子,高興的神色像孩子,她走近茶幾的神氣就是帶著‘孩子般的高興神色’,像孩子似的急不可耐地天真好奇地期待著馬上會有什麽好事出現在眼前。她的目光給人的心裏注入喜悅,——阿廖沙感受到這一點。她身上還有一種使他隻能意會而無法言傳的東西,這也許是他下意識感受到的,這就是輕盈柔和的舉止和貓一樣的靈巧。可是她的身體卻是強壯豐腴的。披肩下顯示著寬闊豐滿的兩肩和高聳的少女般的乳房。這個身體也許預示著米洛的維納斯1的形態,盡管目前已有些比例失調,——但可預感到這一點。懂得俄國女人美的行家看著格魯申卡可以準確地預言:這個嬌豔的少女般的美人三十歲時身體將失去和諧,變胖,臉上的皮膚將鬆弛,眼角和前額將非常快地出現皺紋,臉色將變得粗俗,發紅,——一句話,這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美,曇花一現的美,這種美在俄羅斯婦女身上是常見的。阿廖沙當然沒有想到這一點,盡管他被迷住了,可他仍有一種不快的感覺,好像有些遺憾似的問自己:她講話時為什麽拖長每個詞,而不能順其自然?她這樣做,顯然認為拖長音節、甜蜜地強調每個音節是一種美。當然這隻是一種壞習慣,說明她的教養低劣,從小養成的對良好風度的錯誤理解。阿廖沙覺得這種矯揉造作的講話方式跟她那孩子般天真快活的麵部表情、跟她那文靜的嬰兒般幸福的閃亮的眼睛幾乎是水火不相容的!卡佳立即安排她坐在阿廖沙對麵的一張圈椅上,興奮地吻她笑嘻嘻的嘴唇,一連吻了好幾次。她好像愛上了她。

   “我們是第一次見麵,阿廖沙先生。”她陶醉地說。“我想了解她,見她,我想去拜訪她,可是她一知道我的希望便自己來了。我早就知道我們倆能解決所有問題,所有問題!心有這種預感......人們勸我放棄這一步,可是我預感到會找到出路,結果並沒有錯。格魯申卡把一切、把自己的意圖都向我解釋清楚了。她像善良的天使飛來,送來安寧和歡樂......”

   “親愛的尊敬的小姐,您沒有嫌棄我。”格魯申卡拖著長腔說,臉上仍帶著可愛的欣喜的微笑。

   “不許您說這種話,我見猶憐的迷人姑娘!怎麽能嫌棄您呢?我要再吻您的下嘴唇一次。它好像腫了似的,我要讓它再腫一些,再腫一些,再腫一些......  瞧她笑的多好看,阿廖沙先生,看著這個天使,心裏感到歡暢......”阿廖沙臉紅著,身上不易察覺地微微地顫抖著。

   “親愛的小姐,您太抬舉我啦,也許我根本不配您的垂愛呢。”

   “不配!她不配!”卡佳又熱烈地喊起來。“阿廖沙先生,我們的格魯申卡是個富於幻想的人,心是自由的,高傲的,非常高傲的!她為人高尚,寬宏大量,您知道嗎,阿廖沙先生?她隻是生活不幸。她過於匆忙地對一個不值得的,也許可以說是輕浮的人獻出了一切。從前有一個人,他也是軍官,她愛上了他,把一切都給了他,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五年前的事啦。可那個人把她忘了,跟別人結了婚。如今妻子死了,他來信說要來。您知道嗎,直到現在,她隻愛他一個人,隻愛他一個人,一輩子愛他!他一來,格魯申卡就會幸福,這五年她是不幸的。可是誰能責備她呢,誰能自誇得到她的青睞呢?隻有那個腿不能動的老商人,不過這個老商人更像她的父親、朋友、保護人。老商人遇到她的時候,正是她被所愛的人拋棄處於絕望、痛苦之中......她當時想投河自盡,是這個老人救了她,救了她!”

   “您過獎啦,親愛的小姐,您的結論下得太匆忙啦。”格魯申卡又拖著長腔講起來。

   “過獎?怎麽是過獎呢?怎麽會是過獎?格魯申卡,天使,把您的手給我,瞧瞧這隻胖胖的漂亮的小手,阿廖沙先生。瞧見這隻小手了吧,是它給我帶來幸福,使我絕處逢生,我現在還要吻吻它,手心手背都要吻,瞧,瞧,瞧!”她像陶醉似的真把格魯申卡的漂亮的也許過於肥胖的小手吻了三次。格魯申卡伸著手,神經質地清脆優美地笑著,注視著“親愛的小姐”;看來這麽吻她的手使她感到很愜意。“也許過於樂觀了吧。”——阿廖沙腦海裏閃了一下。他的臉紅了紅。他的心不知為什麽始終感到特別不安。

   “親愛的小姐,您當著阿廖沙先生的麵這樣吻我的手,是有意羞我啊。”

   “難道我想羞您?”卡佳有些吃驚地說。“哎呀,親愛的,您多麽不了解我啊!”

   “您呢,可能也並不那麽十分了解我啊,親愛的小姐,我也許比您看到的要壞得多呢。我心壞,任性。我當時把可憐的米佳迷住,隻是為了耍笑他。”

   “可您現在不是要救他嗎?您應承了。您要使他清醒過來,您要告訴他您早就愛著別人,而這個人如今在向您求婚......”

   “哎呀,我並沒有向您做這樣的承諾嘛。這是您自己一直對我這麽說,我並沒有答應。”

   “這就是說,我對您理解得不對啦。”卡佳臉色微微一白,低聲說。“您允諾......”

   “哎呀,不對,天使小姐,我什麽也沒有向您允諾過。”格魯申卡輕輕地平靜地打斷了卡佳的話,臉上仍然帶著快活、天真的神情。“現在也可以看出來我在您麵前多麽惡劣蠻橫啦,尊敬的小姐。我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的。剛才我也許答應過您什麽,可現在我又想:萬一我又喜歡他呢,因為我曾很喜歡過他嘛,喜歡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呢。我也許馬上就去告訴他從今天起就留在我那兒呢......  瞧我多麽反複無常......”

   “您剛才講的......完全不是......”卡佳吃力地說。

   “哎,剛才!我心軟而且還傻嘛。您隻要想想,他為我受了多大的罪啊!萬一我回家可憐起他來,那怎麽辦?”

   “我沒料到......”

   “哎呀,小姐,您在我麵前表現得多麽善良高尚啊。您現在大概因為我的性格不會喜歡我這個蠢貨啦。請把您的可愛的小手給我,天使小姐。”她溫柔地請求完,拿起卡佳的手。“現在我拿起您的手,親愛的小姐,像您吻我那樣,我要吻您。您吻了我三次,我必須吻您三百次才能兩清。這麽做完以後,就聽上帝安排吧,也許我會完全做您的奴隸,願意像奴隸那樣對您百依百順呢。上帝怎麽安排怎麽是,我們之間用不著任何協議和承諾。您的小手,您的小手,多可愛的小手啊,親愛的小姐,我的絕色美人!”

   她輕輕地把卡佳的手舉到自己嘴唇上,的確目的是奇怪的:為了還清吻債。卡佳沒有把手抽回來:她懷著一線希望聽完她最後一句話,盡管這也是一種很怪的允諾——對她奴隸般地百依百順。她盯著格魯申卡的兩眼:她看到這眼裏仍然是天真信任的神色,仍然那麽清澈、快活......  “她可能是太天真了!”卡佳心裏閃過一線希望。格魯申卡這時好像激賞“可愛的小手”似的把卡佳的手慢悠悠地舉向唇邊。可是快舉到唇邊時,她舉著手停了兩三秒鍾,似乎在思考什麽。

   “您知道嗎,天使小姐,”她突然拖著最溫柔、最甜蜜的聲音說,“您知道嗎,我拿起您的手來,決定不吻了。”她發出了細碎歡快的笑聲。

   “隨您便......  您怎麽啦?”卡佳忽然哆嗦了一下。

   “就這樣吧,請記住:您吻過我的手,我沒有吻您的手。”格魯申卡的眼猛然閃了一下,可怕地凝視著卡佳。

   “下賤東西!”卡佳猛然罵了一句,好像驀地全都明白了,滿臉通紅,從座位上站起來。格魯申卡也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

   “我就這樣把您如何吻我的手而我卻沒有吻您的手講給米佳聽;他會怎樣笑啊!”

   “賤貨,滾!”

   “哎呀,多羞啊,小姐,多羞啊,這種話對您來說是完全有失體麵的,親愛的小姐。”

   “滾,出賣自己的騷貨!”卡佳高聲喊著。她的臉氣得完全變了樣,每根線條都顫抖著。

   “可真有人出賣自己呢。您一個姑娘家為了錢趁天黑去男人們家裏出賣色相,我也知道嘛。”

   卡佳跳起來,要撲到格魯申卡身上,阿廖沙拚命把她拽住,說:

   “一步別邁,一句話別說!別說話,別搭茬兒,她會走的,馬上走!”

   這時卡佳的兩個姨媽聽到喊聲跑了進來,使女也跑進來了。都跑到卡佳身邊。

   “我走。”格魯申卡從沙發上抓起鬥篷說。“阿廖沙,親愛的,送送我!”

   “走吧,快走吧!”阿廖沙對著她十字交叉地緊握雙手懇求說。

   “親愛的阿廖沙,送送我!路上我對你說句最好最好的話!這個場麵,我是演給你看的。親愛的,送送我,過後你會喜歡的。”

   阿廖沙搓著手轉過身去。格魯申卡清脆地笑著跑出了屋。

   卡佳歇斯的裏發作起來。她號啕著,抽搐得喘不上氣來。大家都聚在她身邊忙活著。

   “我提醒過您,”大姨對她說。“我阻攔過您走這一步......您太性急......難道能下決心走這一步嗎!您不了解這些騷貨,據說這個比所有的都壞......不,您太任性了!”

   “她是隻母老虎!”卡佳喊道。“您為什麽拽我,阿廖沙先生,我真想打她一頓,打她一頓!”

   她在阿廖沙麵前沒有力量控製自己,也許不想控製自己。

   “她需要用鞭子抽,該上斷頭台,讓劊子手砍她腦袋,當眾處斬!......”

   阿廖沙向門口退去。

   “噢,上帝!”卡佳猛然兩手一拍喊道。“他!他竟能這麽卑鄙,這麽喪盡天良!是他把那天可怕的應該永遠受到詛咒的事情告訴了這個騷貨!‘去出賣色相,親愛的小姐!’她知道!您哥哥是個壞蛋,阿廖沙先生!”

   阿廖沙想說些什麽,可是一句話也沒有找到。他的心痛得收縮起來。

   “您走吧,阿廖沙先生!我害臊,我覺得可怕!明天......我跪下求您,明天一定來。別指責我,原諒我吧,我不知道還能對自己怎麽辦!”

   阿廖沙踉踉蹌蹌地到了街上。他也像她似的想哭。猛然有個使女追上來。

   “小姐忘了把霍赫拉科娃小姐的信轉交給您啦,這封信從吃午飯時就放在這裏。”

   阿廖沙機械地接過一個粉紅色小信封,幾乎是無意識地揣進衣袋裏。

 

 

 

 

 

 

 

 

 

 

 

 

 

 

 

 

附注:

1.古代的阿佛洛狄忒雕像,1820年在米洛斯發現。人體動態與舒卷自然的衣褶,賦予維納斯雕像以絕代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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