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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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色鬼們·七

(2016-07-20 07:34:27) 下一個

                                七、辯論

 

    可是巴蘭的驢突然張嘴講話了。話題是很奇怪的:格裏戈裏早晨到商人盧基揚諾夫的店裏去買東西聽他講了一個俄國士兵1的故事:這個士兵在靠近亞洲人的遙遠邊境上服役,被亞洲人俘虜去,亞洲人威逼他改信伊斯蘭教,否則就立即淩遲處死他。這個士兵不願背叛基督教,寧肯被淩遲處死,他讚頌著基督被剝了皮折磨死了。他的功勳恰好當天收到的報上也有報道。格裏戈裏在餐桌旁就談到了這件事。費奧多爾從前也喜歡每次正餐後吃甜食的時候說說笑笑,哪怕是跟格裏戈裏呢。這次他的心情輕鬆愉快,他喝著白蘭地,聽完講述的報道,說這樣的士兵應馬上升為聖徒,被剝下的皮應送到哪個修道院去:“善男信女和金錢會滾滾而來。”費奧多爾絲毫沒有感動並且按照平素的習慣開始褻瀆起神明來,格裏戈裏看到這種情形便皺起了眉頭。站在門旁的斯梅爾佳科夫突然冷笑了一下。斯梅爾佳科夫以前也常常被允許站在餐桌旁邊,就是說在快吃完飯的時候。自從伊萬回來,他幾乎每次吃飯時都要在餐桌旁出現。

   “你笑什麽?”費奧多爾問道,他馬上就看到了斯梅爾佳科夫的冷笑,當然也明白這笑是對著格裏戈裏來的。

   “我是想說,”斯梅爾佳科夫突然出乎意料地高聲說,“如果說這個值得稱讚的士兵這麽做功勳很大的話,那麽在我看來在這種情況下放棄基督的名和自己的洗禮借以拯救自己的生命以便日後去做好事,在未來年代為自己的怯懦贖罪,也不見得是罪孽。”

   “怎麽不是罪孽?你胡說,為了這個你要下地獄的,在地獄裏要像烤羊肉那麽烤你。”費奧多爾接過話茬說。

   這時阿廖沙就進來了。

   “談你的話題呢,談你的話題呢!”費奧多爾高興得嘻嘻哈哈地笑著讓阿廖沙坐下聽。

   “關於烤羊肉嗎,不會是那樣的;為了這個,什麽處罰也不會有,而且也不應該有,要是天理公道的話。”斯梅爾佳科夫鄭重地說。

   “天理公道是什麽意思?”費奧多爾用膝蓋碰著阿廖沙更加高興地喊道。

   “他是壞蛋,他就是這種人!”格裏戈裏忍不住喊起來。他怒衝衝地瞪著斯梅爾佳科夫的眼睛。

   “關於壞蛋嗎,請等等再說,格裏戈裏先生。”斯梅爾佳科夫穩重克製地反駁說。“您最好自己想想,假如我落到了迫害基督徒的劊子手的手裏,他們要求我咒罵上帝的名並放棄自己神聖的洗禮,那末我自己的理智就授權給我全權處理此事啦,因為這兒不會有任何罪孽。”

   “這你已經說過啦,你別囉嗦,拿出證明來!”費奧多爾喊道。

   “臭做飯的!”格裏戈裏輕蔑地嘟囔了一句。

   “關於臭做飯的,也請等等再說。不要罵人,自己想想,格裏戈裏先生。因為我一對劊子手們說‘不,我不是基督徒,我咒罵我的真正的上帝’,我馬上就會受到最高的上帝的裁判,立即遭到特別咒詛,作為異教徒被神聖的教會所開除。這甚至不等我說,我剛想說的時候,甚至不超過四分之一秒,我就會革出教門。是不是這樣呢,格裏戈裏先生?”

   他帶著明顯的得意神色問格裏戈裏。他實際上隻是回答費奧多爾的問題,他心裏對這一點非常清楚,可是卻故意裝作這些問題好像是格裏戈裏向他提出來的。

   “伊萬!”費奧多爾忽然喊道。“附耳過來。他這一套把戲都是耍給你看的,希望你誇獎他。你誇誇他吧。”

   伊萬完全認真地聽完了父親興奮的提示。

   “等等,斯梅爾佳科夫,停一會兒再說。”費奧多爾又喊了一句。“伊萬再附耳過來。”

   伊萬又帶著極其認真的神態把耳朵貼過去。

  “我像喜歡阿廖沙一樣喜歡你。你不要以為我不喜歡你。要白蘭地嗎?”

  “來點兒吧。”伊萬看著父親心想:“你喝得夠多啦。”他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觀察著斯梅爾佳科夫。

   “你現在也受到革出教門的咒詛啦。”格裏戈裏猛然大怒起來。“你這個壞蛋在這之後怎麽敢大發謬論,如果......”

   “別罵,格裏戈裏,別罵!”費奧多爾打斷了他的話。

   “您再等一等,格裏戈裏先生,哪怕等一小會兒呢,請繼續聽下去,因為我還沒有全說完哪。由於在我立即受到上帝咒詛的時候,就在這一瞬間,我已經成了一個異教徒,所以我的洗禮已從我身上被解除,不再有效。是這樣吧?”

   “下結論吧,老弟,快下結論哪。”費奧多爾催促說,他愜意地抿了一口酒。

   “既然我已不是基督徒,那麽他們問我是不是基督徒時,我說不是並沒有撒謊,因為我已被上帝隻是根據一個念頭在我對劊子手們說出這念頭之前革出教門。既然我已不是基督徒,那麽到了陰間根據什麽道理來把我當作基督徒來追究我背叛了基督呢?我在背叛前僅僅因為有了這個念頭已被解除洗禮了嘛。既然我已不是基督徒,我也就不能背叛基督咯,因為我那時已無從背叛啦。格裏戈裏先生,即使在天上,誰能追究異教徒韃靼人為什麽生來不是基督徒呢,誰會為此懲罰他們呢,從一頭牛身上不能剝兩張皮嘛。而且韃靼人死後,上帝即使要追究他的話,那我認為那處罰也是最輕的(因為不能毫不處罰嘛),因為他被信仰異教的父母生下來是異教徒,不是他的過錯嘛。上帝也不能硬抓過一個韃靼人就說他曾經是過基督徒吧?否則那就意味著上帝說話不對咯。難道天地的主宰——上帝能說話不對嗎,即使一句話?”

   格裏戈裏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雄辯家。盡管他並不全明白人家說的話,但他從這滔滔不絕的胡說八道裏忽然聽懂了一些什麽,因此就像前額猛然撞到牆上似的站在那裏。費奧多爾把盅裏的酒喝完,發出了尖銳刺耳的笑聲。

   “阿廖沙,阿廖沙,你瞧!哎呀,你這個詭辯家!他這是在什麽地方跟耶穌會士一起混過,伊萬。哎呀,你這個發臭的耶穌會士,是什麽人教的你呢?不過你全是胡說,詭辯家,全是胡說,胡說,胡說。別哭,格裏戈裏,我們馬上把他駁得體無完膚。巴蘭的驢,你回答我:即使你在劊子手麵前是正確的,可你在自己的內心裏畢竟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你自己說過你當時就受到咒詛;既然受到咒詛,那麽為了這種咒詛在地獄裏是不會摩挲著你的頭愛撫你的。關於這一點,你怎麽看,我的出色的耶穌會士?”

   “我在心裏背叛了信仰,這是沒有疑問的,但這裏並沒有任何特別的罪孽,即使有點小過錯,那也是極普通的。”

   “怎麽是極普通的呢!”

   “胡說,該死的。”格裏戈裏咬牙切齒地說。

   “請您自己想想,格裏戈裏先生,”斯梅爾佳科夫意識到了自己的勝利,好像為了對被擊敗的論敵表示寬宏大量,他平心靜氣地繼續說。“請您自己想想,格裏戈裏先生:聖經裏說過,假使你哪怕有芥菜籽那麽小的信仰,你對著一座山說到海裏去,那山就會毫不遲疑地按照您的吩咐到海裏去。1怎麽樣,格裏戈裏先生,如果說我不信上帝,可您那麽信,以致不斷罵我,那麽,你對著這座山試試,別說叫它到海裏去——因為這兒離海很遠,就請您叫它到我們發臭的小河溝裏吧,就叫它到我們花園後邊的那道小河溝裏去,那您馬上就會看到什麽也不會動,一切都將留在原地,毫無改變,不管你喊多少遍。這就說明你的信仰也沒有達到應有的程度,隻是會百般辱罵別人而已。再說,假如我們承認,在我們這個時代,不僅您,而且肯定沒有一個人——從最高的人士到最低的莊稼漢——能把山移到海裏去;全世界也許有一個人,至多兩個人能做到這點,他們可能在埃及的沙漠裏秘密修行呢,因此他們是根本找不著的,那麽,既然如此,既然其餘所有的人都是不信上帝的,以仁慈著稱的上帝真會咒詛這其餘的人,咒詛全世界的人——除了那兩個隱居修行的人嗎?他不會對誰也不肯寬恕吧?因此我希望,我曾經動搖過,但當我流下懺悔的眼淚時,我會得到寬恕的。”

   “等等!”費奧多爾興奮得尖叫起來。“你承認有兩個人能移動大山,你畢竟承認有這種人?伊萬,注意這個特點,記下來:俄國人的特點全表現在這裏啦!”

   “您的見解完全準確,這是俄國人在信仰上的民族特點。”伊萬帶著讚賞的微笑同意說。

   “你同意!這就是說,是這樣,既然你同意嘛!阿廖沙,對吧?這完全是俄國人的信仰吧?”

   “不,斯梅爾佳科夫的信仰完全不是俄國人的。”阿廖沙嚴肅而堅定地說。

   “我不是指他的信仰,是指他的信仰的特點,指他說的兩個隱修的人,隻是指這個特點:這是俄國的民族特點吧,是俄國的民族特點吧?”

   “對,這個特點完全是俄國人的民族特點。”阿廖沙笑了笑說。

   “你的這話值一個金幣,巴蘭的驢,今天就給你,可是你說的別的話卻都是胡說,胡說,胡說;你要知道,混蛋,在這裏,我們都是因為輕浮才不信上帝的,因為我們沒有時間:第一,事情太多;第二,上帝給的時間太少,一天才隻有二十四小時,睡覺還不夠,哪兒有時間懺悔呢。你呢,當除了信仰沒有別的可考慮的時候,當需要顯示信仰的時候,你卻在劊子手麵前背叛了信仰!老弟,是這樣吧?”

   “是這樣倒是這樣,可是您自己想想,格裏戈裏先生,因為是這樣,所以也減輕了罪孽。假如當時我是真心誠意地信仰的話,要是不為信仰去受折磨,而皈依伊斯蘭教的話,那可真是罪孽。可是那時也不至於受折磨,因為我隻要對著大山說一聲‘移動起來,去壓死那些劊子手’,大山立即會動起來把劊子手壓死,像壓蟑螂似的,我就會唱著讚美上帝的歌若無其事地走開。假如我在那一瞬間把這一切全都試過,特意對著大山喊過‘壓死這些劊子手’,可大山沒有去壓,請問,我那時怎能不懷疑,而且是在那麽可怕的生死攸關的時刻?不這樣,我也知道自己根本進不了天國(因為大山並沒有聽我的話移動起來,這就是說天上並不很相信我的信仰,我在那個世界不會得到很大的獎賞),那我幹嗎要毫無意義地讓人把我的皮剝掉呢?因為甚至我的皮被剝到一半時,這座大山仍然不聽我的話或者喊叫而動起來嘛。在這種時刻,不僅會產生懷疑,甚至會嚇得喪失理智咧,因此連思考也是完全不可能的。這樣,我既然無論在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都看不到自己的利益或者獎賞,我保護自己的皮有什麽特別的罪孽呢?因此我異常期待得到主的恩典,希望完全獲得赦免 ......”

 

 

 

附注:

1. 指第二突厥斯坦營士官福馬­丹尼洛夫,他被欽察人所俘,1875年11月21日被處死於馬爾吉蘭。

2.《新約·馬太福音》第17章第20句:“耶穌回答:‘因為你們的信心不夠。我實在告訴你們,假如你們有像一粒芥子那麽大的信心,就是對這座山說:“從這裏移到那裏!”它也會移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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