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該舉行的聚會·四

                         四、一位信仰不甚堅定的太太

 

   外地來的這位女地主，看著長老跟普通民眾交談並給她們祝福的場麵，感動得默默地流下了眼淚，她在用手帕擦著淚水。這是個情感豐富的貴夫人，具有許多真誠善良的誌趣。等長老終於走到她跟前時，她迎著他興奮地說：

   “看著這種感人的場麵，我的感受那麽多，那麽多......”她激動得說不下去了。“哦，我明白人民愛您，我自己也愛人民，我希望愛他們，而且怎能不愛我們俄羅斯的憨厚善良的偉大人民呢！”

   “令嬡的身體怎樣？您還希望跟我談談嗎？”

   “噢，我懇請過，我祈求過，我準備在您的窗前跪上三天求您放我進去呢。偉大的神醫，我們是來向您表達我們興奮的感激之情的。因為您把我的女兒麗莎治好了，完全治好了。用的辦法呢，就是星期四您對著她禱告了一會兒，把您的手放在她的身上。我們急著來吻吻這雙手，傾吐我們的情感和敬意。”

   “怎麽治好了？她不是還坐在輪椅上嗎？”

   “可是夜間的熱病完全消失了，已兩天兩夜沒犯了，就從那個星期四。”霍赫拉科娃太太神經質地急忙解釋說。“而且她兩腿也有力氣了。今天早晨她起床時身體就挺好，她睡了一宿，瞧她臉上紅撲撲的，瞧她的小眼睛閃亮。從前總是哭，可現在卻笑容滿麵，又快活又高興。今天堅決要求站一會兒，她自己站了整整一分鍾，什麽也沒扶。她跟我打賭，說兩個星期以後要跳卡德裏爾舞呢，我請當地醫生赫爾岑什圖別看過；他聳聳肩膀，說：‘驚訝，莫名其妙。’您希望我們不打攪您，不飛來表示感謝嗎？麗莎，感謝呀，感謝呀！”

   麗莎可愛的、笑容可掬的小臉猛然變得嚴肅起來。她在輪椅上盡力抬起身來，把兩隻小手合在胸前，看著長老，可是沒忍住，猛然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我這是笑他，笑他！”她指著阿廖沙說罷，對自己沒能忍住笑了起來表現出孩子般的懊悔。阿廖沙站在長老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假如有人看他一下的話，那就能看到他臉上迅速泛起的一片紅暈轉眼間紅遍兩腮。他的眼睛閃了一下，便低垂了下去。

   “卡拉馬佐夫先生，她要托您辦一件事。您的身體好嗎？”霍赫拉科娃太太猛然把身子轉向阿廖沙，一邊說著，一邊把一隻帶著漂亮手套的手伸給阿廖沙。長老回過頭去，猛然仔細看了看阿廖沙。阿廖沙走到麗莎跟前，有些奇怪而尷尬地笑著，也把手伸給了麗莎。麗莎做出一副鄭重其事的麵孔。

   “卡佳小姐通過我托您轉交這封信。”她交給他一個小小的信封。“她特意請您去一趟，而且越快越好，不要騙人，一定要去。”

   “她請我去？請我去她那兒......  為什麽呢？”阿廖沙深感奇怪地咕噥道。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憂慮起來。

   “哦，這全是為了米佳......以及近來發生的那些事。”媽媽匆忙地解釋了一下。“卡佳小姐如今有個決定......因此，她一定要見到您......為什麽呢？當然我不知道，可是她請您盡快去。您一定會這麽做，準會這麽做，連基督徒的情感也命令這麽做。”

   “我隻見過她一次。”阿廖沙疑惑地繼續說。

   “這是個高尚的人，難以企及的人！......就憑她的苦難...... 想想她忍受過什麽，眼下在忍受什麽；想想什麽在等待著她......這一切是可怕的，可怕！”

   “好吧，我去。”阿廖沙決定下來，又把那封謎一般的短信看了一遍，裏麵除了懇請他去以外，沒有任何解釋。

   “您的做法多麽可愛、多麽了不起呀。”麗莎猛然歡欣鼓舞地喊起來。“我跟媽媽說過：‘他無論如何不會去，他在修行嘛。’嗬，嗬，您真好！我一直認為您好，現在我很高興告訴您！”

   “麗莎！”媽媽嚴肅地喊了她一聲，不過馬上又笑了笑。

   “您把我們也忘了，卡拉馬佐夫先生。您完全不想到我們家來。可麗莎卻跟我講過兩次，說隻有跟您在一起她才快活。”

   阿廖沙把低垂的眼睛抬起來，臉驀地又紅了；自己也不知為什麽又猛然笑了笑。不過長老已經不注視他了。我們已經說過，有個遠來的修士站在麗莎的輪椅旁邊等長老接見。看來他是個最普通的修士，就是說是普通級別的，有著短淺而牢不可破的世界觀，信上帝而且是固執的。長老跟他交談，他聲稱自己是從極北地區鄂畢多爾斯克的聖西爾韋斯特爾修道院來的。那是一個窮修道院，總共才有十個修士。長老給他祝福完，請他方便的時候到他的禪房裏來。

   “您怎麽敢做這種事呢？”這個修士莊重地指著麗莎猛然問道。他暗示的是給她“治病”。

   “這件事當然現在談論還為時過早。病情減輕還不是痊愈，而且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導致的。即使有些效果，那也不是任何人的力量，那是上帝的意願。一切都從上帝那兒來的。來我這兒坐坐吧，神甫。”他對修士補充說。“機會不多咯：我有病，我知道我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了。”

   “噢，不能，不能，上帝不能把您從我們身邊奪走。您還要活很久很久咧。”霍赫拉科娃太太喊道。“而且您有什麽病？您看上去那麽健康、快活、幸福嘛。”

   “我今天覺得病非常輕，可是我知道，這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我現在已對自己的病了解得準確無誤啦。要是我使您覺得我快活的話，那是因為您從來沒有能夠用任何辦法使我像聽了您方才的話那麽高興過。因為人是為了享受幸福才被創造出來的。誰感到完滿的幸福，誰就有權對自己說：‘我在這個世界上履行了上帝的訓誡。’所有虔誠的教徒，所有聖徒，所有神聖的受難者都是幸福的。”

   “啊，您說的多好啊，多麽勇敢而崇高的話啊。”霍赫拉科娃太太喊道。“您的話真是一語破的。“可是幸福，幸福，它在哪兒呢？誰能說自己是幸福的呢？啊，既然您已慨然允許我們今天再見到您，那就請聽我把上次沒說完的話說完吧。我上次沒敢把心中的痛苦全說出來，我已痛苦好久好久啦！我痛苦，請原諒，我痛苦......”她突然激動起來合掌對著長老。

   “為什麽呢？”

   “我痛苦......因為不信......”

   “不信上帝嗎？”

   “啊，不，不是，我想也不敢這麽想，可是陰間生活——簡直是個謎！誰也說不明白！請聽我說下去，您是神醫，是洞察心靈的大師；我當然不能祈望您完全相信我的話，可是我要用最偉大的語言使您相信我要說的話決不是出於輕浮；我要說的是，一想到未來的陰間生活，我就感到擔心，感到痛苦、可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去問誰，一輩子沒敢...... 現在我才敢問您......  哦，上帝，您現在會把我看成什麽人呢！”她拍了一下手說。

   “別擔心我對您會有不好的看法。”長老答道。“我完全相信您的憂慮是真誠的。”

   “啊，我多麽感激您哪！您看我閉上眼睛在想：既然大家都信，那這是從哪兒來的呢？人們說，這一切都來源於對可怕的自然現象的恐懼，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唉，我想，我信了一輩子，可死了，卻發現什麽都沒有，隻是‘在墳墓上長出牛蒡’ 1，像我在一本小說裏讀到的那樣。這是可怕的！怎麽能恢複信仰呢？我相信過，那是在很小的時候，機械地相信，什麽也不想......  可用什麽，用什麽來證明呢，如今我跪拜在您的腳下，請您指教。要是放過了眼前的機會，那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有人能給我解答咯。用什麽來證明呢，靠什麽來使自己相信呢？啊，我真不幸！我站著朝四周一看，所有的人，幾乎所有的人，現在誰也不關心這個問題，隻有我忍受不了。真是要命，真是要命！”

   “無疑是要命的 。可是這裏什麽也無法證明，然而使自己相信是辦得到的。”

   “怎麽辦？用什麽辦法？”

   “用積極愛人的經驗。努力積極不倦地去愛你的鄰人2 。在愛鄰人方麵成績越大，您就會越來越相信上帝的存在，越相信您的靈魂的永生。要是您在愛鄰人方麵能達到完全忘我的境地，那您就會堅信不移，甚至任何懷疑也不可能進入您的心靈。這是經過考驗的，這是確定無疑的。”

   “積極愛人？這又是一個問題，是一個多難的問題啊，多難的問題啊！您瞧：我那麽熱愛人類，您相信嗎，我甚至有時幻想拋棄一切，拋棄我所有的一切，撇下麗莎，去做護士。我閉上眼睛思考、幻想，這時候我覺得身上有不可戰勝的力量。任何傷痛，任何膿包潰瘍都嚇不倒我。我會親手去包紮，去洗傷口。我會護理這些受苦人，我願意吻這些潰瘍......”

   “您的頭腦幻想這個而不幻想別的，這也是難能可貴的。這樣您偶爾也會真做一件什麽好事咧。”

   “不錯，可是我能長久過那種生活嗎？”霍赫拉科娃太太熱烈地乃至有些激動地繼續說。“這是最主要的問題！這是最令我痛苦的問題。我閉上眼睛問自己：你在這條道路上能堅持很久嗎？要是你給病人衝洗潰瘍，那個病人不馬上對你表示感激，反而耍脾氣折磨你，不重視你，看不到你的慈善壯舉，對你喊叫起來，粗魯地提出要求，甚至向什麽長官抱怨你（病痛很重的患者常常會這樣），那怎麽辦呢？你的愛能繼續下去不能？您想想看吧，我顫栗地斷定：要是有什麽原因能使我對人類的‘積極’的愛馬上冷卻下來的話，那唯一的原因就是忘恩負義。一句話，我工作是要報酬的，我要求馬上得到報酬，即得到誇獎，以愛報愛。否則，我不能愛任何人！”

   她最真誠地把自己鞭撻了了一番；鞭撻完了，懷著挑戰的決心看了看長老。

   “這完全像一位醫生對我講過的話，不過這已是好久以前的事啦。”長老指出說。“那是一個上年紀的人，無疑是聰明人。他講話時也像您這麽坦率，盡管用的是開玩笑——傷心地開玩笑的口吻。他說，我愛人類，但我奇怪：我越愛一般的人類，卻越不愛個別的即單個的人。他說，在幻想中常常熱烈地想到為人類服務；也許真會為人類去背十字架，假如因為某種原因突然出現這種要求的話。可是我無論同誰也不能在一個房間呆上兩天。這，我是從經驗裏知道的。任何人一靠近我，我馬上就會覺得他壓抑我的尊嚴，妨礙我的自由。在一起呆一晝夜，最好的人都會使我感到厭惡：一個人會因為他坐在餐桌旁邊吃得太久，另一個人會因為他傷風，不停地擤鼻涕。他說，人們一接觸我，我就會成為他們的敵人。可是結果總是：我越厭惡個別的人，便越熱愛一般的人類。”

   “那怎麽辦呢？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麽辦呢？一定得絕望嗎？”

   “不，您為此感到傷心也就足夠了。盡力去做吧，會有好結果的。您已經做了許多了，因為您已經那麽深刻真誠地認識自己了嘛。要是您現在這麽真誠地跟我談話，隻是為了從我這裏得到對您講真話的誇獎，那，當然，您在積極愛人類方麵不會有什麽建樹。這樣，一切隻能停留在您的幻想裏，全部生活就會像幻影一樣一閃而過。這樣，不言而喻，您也會忘記未來的陰間生活，最後也會通過某種方式使自己得到安慰。”

   “您真是擊中了我的要害！我現在，就在這一瞬間，我才明白，正像您所說的，真是在等著您對我說真話的誇獎，誇獎我把不能忍受忘恩負義告訴您。您提示我，抓住我，對我說明了我！”

   “您說的是真話嗎？那麽，現在，在您這麽坦率地承認之後，我相信您是真誠的，是心地善良的。假如您達不到幸福境地的話，那您要始終記住您是走在一條好路上，努力不要偏離這條路。主要的是，要避免說謊話，避免說一切謊話，尤其是對自己。要觀察自己的謊話，每時每刻注視自己的謊話。對人對己都不要嫌棄：您感到內心有齷齪的東西，隻要您發現了，那就會得到淨化。不要恐懼，雖然恐懼也隻不過是一切謊話留下的後果。永遠也不要為自己在追求博愛過程中所表出的怯懦嚇倒，甚至不要很怕您在這方麵出現的惡劣行為。遺憾，我不能告訴您任何令人高興的東西，因為積極的愛同幻想的愛比起來是殘酷嚇人的事情。幻想的愛期待的是立竿見影的令人迅速得到滿足的功勳，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矚目。這裏真的可以達到獻出生命的境地，但不能持久，而且要盡快完成，像在舞台上似的，而且需要大家看到，加以誇獎。而積極的愛呢，卻是堅韌不拔的工作，而對某些人來說，大概是一個完整的學習過程。可是我要預言，甚至在您可怕地看到盡管您已竭盡全力可是仍然不僅未能接近目標而且甚至倒遠離目標的那一瞬間，我要預言，即使在這一瞬間，您也會驀然發現您已達到了目標，您會在自己的上空清楚地看到主的神奇力量——主一直在愛您、一直在暗中指引您。請原諒，我要失陪了，有人在等我。再見。”

   霍赫拉科娃太太哭了。

   “麗莎，麗莎，請您給她祝福，給她祝福！”她突然猛醒過來。

   “她連愛也不值得愛。我看到她一直在淘氣。”長老開玩笑說。“您為什麽總取笑阿廖沙？”

   麗莎的確一直在取笑阿廖沙。她上次就發現阿廖沙看到她害羞，努力不看她，這使她覺得好玩得要命。她凝神等著捕捉他的目光。阿廖沙忍受不住凝視他的目光，常常被一種不可抗禦的力量吸引著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她馬上就對著他勝利地微笑一下。阿廖沙害羞起來，更加惱火。他終於轉過身去，藏到長老的身後。過了幾分鍾後，他又被那種不可抗禦的力量吸引著，轉過身來看看她是否還在看他，他看到麗莎幾乎把身子探出輪椅從側麵在窺視他，在全力等著他看她；捕捉到他的目光後，麗莎便哈哈大笑起來，使得連長老也忍不住，說：

   “淘氣包，您為什麽那麽逗他？”

   麗莎突然滿臉通紅，兩眼閃了一下，臉色變得可怕地嚴肅起來。她猛然熱烈地怒衝衝地急速而神經質地抱怨起來：

   “他為什麽把一切都忘了？我小的時候，他抱過我，我們一起玩過。他來教過我認字，您知道嗎？兩年前告別時，他說過永遠不會忘記，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永遠，永遠！可現在他卻突然怕起我來了，我會吃他，是嗎？他為什麽不願過來，他為什麽不說話？他為什麽不願到我家來？難道是您不放他嗎？我們知道他到處跑嘛。我叫他不合乎禮節，要是沒有忘，他應該先想起來。不，他現在修行啦！您幹嗎給他穿上袈裟......他會跑掉，墮落......”

   她忍不住，用一隻手捂著臉可怕地不可遏製地大笑起來，全身顫抖著久久地神經質地無聲地笑著。長老含笑聽完了她的話，柔情地給她祝福完；當她吻長老手的時候，她突然把長老的手貼到自己的眼睛上，哭起來說：

   “您不要生我的氣，我壞，什麽也不值......也許阿廖沙是對的，很對，不該來找一個這麽可笑的姑娘。”

   “我一定打發他去。”長老決定說。

  

 

 

 

附注：

                         四、一位信仰不甚堅定的太太

 

   外地來的這位女地主，看著長老跟普通民眾交談並給她們祝福的場麵，感動得默默地流下了眼淚，她在用手帕擦著淚水。這是個情感豐富的貴夫人，具有許多真誠善良的誌趣。等長老終於走到她跟前時，她迎著他興奮地說：

   “看著這種感人的場麵，我的感受那麽多，那麽多......”她激動得說不下去了。“哦，我明白人民愛您，我自己也愛人民，我希望愛他們，而且怎能不愛我們俄羅斯的憨厚善良的偉大人民呢！”

   “令嬡的身體怎樣？您還希望跟我談談嗎？”

   “噢，我懇請過，我祈求過，我準備在您的窗前跪上三天求您放我進去呢。偉大的神醫，我們是來向您表達我們興奮的感激之情的。因為您把我的女兒麗莎治好了，完全治好了。用的辦法呢，就是星期四您對著她禱告了一會兒，把您的手放在她的身上。我們急著來吻吻這雙手，傾吐我們的情感和敬意。”

   “怎麽治好了？她不是還坐在輪椅上嗎？”

   “可是夜間的熱病完全消失了，已兩天兩夜沒犯了，就從那個星期四。”霍赫拉科娃太太神經質地急忙解釋說。“而且她兩腿也有力氣了。今天早晨她起床時身體就挺好，她睡了一宿，瞧她臉上紅撲撲的，瞧她的小眼睛閃亮。從前總是哭，可現在卻笑容滿麵，又快活又高興。今天堅決要求站一會兒，她自己站了整整一分鍾，什麽也沒扶。她跟我打賭，說兩個星期以後要跳卡德裏爾舞呢，我請當地醫生赫爾岑什圖別看過；他聳聳肩膀，說：‘驚訝，莫名其妙。’您希望我們不打攪您，不飛來表示感謝嗎？麗莎，感謝呀，感謝呀！”

   麗莎可愛的、笑容可掬的小臉猛然變得嚴肅起來。她在輪椅上盡力抬起身來，把兩隻小手合在胸前，看著長老，可是沒忍住，猛然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我這是笑他，笑他！”她指著阿廖沙說罷，對自己沒能忍住笑了起來表現出孩子般的懊悔。阿廖沙站在長老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假如有人看他一下的話，那就能看到他臉上迅速泛起的一片紅暈轉眼間紅遍兩腮。他的眼睛閃了一下，便低垂了下去。

   “卡拉馬佐夫先生，她要托您辦一件事。您的身體好嗎？”霍赫拉科娃太太猛然把身子轉向阿廖沙，一邊說著，一邊把一隻帶著漂亮手套的手伸給阿廖沙。長老回過頭去，猛然仔細看了看阿廖沙。阿廖沙走到麗莎跟前，有些奇怪而尷尬地笑著，也把手伸給了麗莎。麗莎做出一副鄭重其事的麵孔。

   “卡佳小姐通過我托您轉交這封信。”她交給他一個小小的信封。“她特意請您去一趟，而且越快越好，不要騙人，一定要去。”

   “她請我去？請我去她那兒......  為什麽呢？”阿廖沙深感奇怪地咕噥道。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憂慮起來。

   “哦，這全是為了米佳......以及近來發生的那些事。”媽媽匆忙地解釋了一下。“卡佳小姐如今有個決定......因此，她一定要見到您......為什麽呢？當然我不知道，可是她請您盡快去。您一定會這麽做，準會這麽做，連基督徒的情感也命令這麽做。”

   “我隻見過她一次。”阿廖沙疑惑地繼續說。

   “這是個高尚的人，難以企及的人！......就憑她的苦難...... 想想她忍受過什麽，眼下在忍受什麽；想想什麽在等待著她......這一切是可怕的，可怕！”

   “好吧，我去。”阿廖沙決定下來，又把那封謎一般的短信看了一遍，裏麵除了懇請他去以外，沒有任何解釋。

   “您的做法多麽可愛、多麽了不起呀。”麗莎猛然歡欣鼓舞地喊起來。“我跟媽媽說過：‘他無論如何不會去，他在修行嘛。’嗬，嗬，您真好！我一直認為您好，現在我很高興告訴您！”

   “麗莎！”媽媽嚴肅地喊了她一聲，不過馬上又笑了笑。

   “您把我們也忘了，卡拉馬佐夫先生。您完全不想到我們家來。可麗莎卻跟我講過兩次，說隻有跟您在一起她才快活。”

   阿廖沙把低垂的眼睛抬起來，臉驀地又紅了；自己也不知為什麽又猛然笑了笑。不過長老已經不注視他了。我們已經說過，有個遠來的修士站在麗莎的輪椅旁邊等長老接見。看來他是個最普通的修士，就是說是普通級別的，有著短淺而牢不可破的世界觀，信上帝而且是固執的。長老跟他交談，他聲稱自己是從極北地區鄂畢多爾斯克的聖西爾韋斯特爾修道院來的。那是一個窮修道院，總共才有十個修士。長老給他祝福完，請他方便的時候到他的禪房裏來。

   “您怎麽敢做這種事呢？”這個修士莊重地指著麗莎猛然問道。他暗示的是給她“治病”。

   “這件事當然現在談論還為時過早。病情減輕還不是痊愈，而且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導致的。即使有些效果，那也不是任何人的力量，那是上帝的意願。一切都從上帝那兒來的。來我這兒坐坐吧，神甫。”他對修士補充說。“機會不多咯：我有病，我知道我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了。”

   “噢，不能，不能，上帝不能把您從我們身邊奪走。您還要活很久很久咧。”霍赫拉科娃太太喊道。“而且您有什麽病？您看上去那麽健康、快活、幸福嘛。”

   “我今天覺得病非常輕，可是我知道，這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我現在已對自己的病了解得準確無誤啦。要是我使您覺得我快活的話，那是因為您從來沒有能夠用任何辦法使我像聽了您方才的話那麽高興過。因為人是為了享受幸福才被創造出來的。誰感到完滿的幸福，誰就有權對自己說：‘我在這個世界上履行了上帝的訓誡。’所有虔誠的教徒，所有聖徒，所有神聖的受難者都是幸福的。”

   “啊，您說的多好啊，多麽勇敢而崇高的話啊。”霍赫拉科娃太太喊道。“您的話真是一語破的。“可是幸福，幸福，它在哪兒呢？誰能說自己是幸福的呢？啊，既然您已慨然允許我們今天再見到您，那就請聽我把上次沒說完的話說完吧。我上次沒敢把心中的痛苦全說出來，我已痛苦好久好久啦！我痛苦，請原諒，我痛苦......”她突然激動起來合掌對著長老。

   “為什麽呢？”

   “我痛苦......因為不信......”

   “不信上帝嗎？”

   “啊，不，不是，我想也不敢這麽想，可是陰間生活——簡直是個謎！誰也說不明白！請聽我說下去，您是神醫，是洞察心靈的大師；我當然不能祈望您完全相信我的話，可是我要用最偉大的語言使您相信我要說的話決不是出於輕浮；我要說的是，一想到未來的陰間生活，我就感到擔心，感到痛苦、可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去問誰，一輩子沒敢...... 現在我才敢問您......  哦，上帝，您現在會把我看成什麽人呢！”她拍了一下手說。

   “別擔心我對您會有不好的看法。”長老答道。“我完全相信您的憂慮是真誠的。”

   “啊，我多麽感激您哪！您看我閉上眼睛在想：既然大家都信，那這是從哪兒來的呢？人們說，這一切都來源於對可怕的自然現象的恐懼，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唉，我想，我信了一輩子，可死了，卻發現什麽都沒有，隻是‘在墳墓上長出牛蒡’ 1，像我在一本小說裏讀到的那樣。這是可怕的！怎麽能恢複信仰呢？我相信過，那是在很小的時候，機械地相信，什麽也不想......  可用什麽，用什麽來證明呢，如今我跪拜在您的腳下，請您指教。要是放過了眼前的機會，那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有人能給我解答咯。用什麽來證明呢，靠什麽來使自己相信呢？啊，我真不幸！我站著朝四周一看，所有的人，幾乎所有的人，現在誰也不關心這個問題，隻有我忍受不了。真是要命，真是要命！”

   “無疑是要命的 。可是這裏什麽也無法證明，然而使自己相信是辦得到的。”

   “怎麽辦？用什麽辦法？”

   “用積極愛人的經驗。努力積極不倦地去愛你的鄰人2 。在愛鄰人方麵成績越大，您就會越來越相信上帝的存在，越相信您的靈魂的永生。要是您在愛鄰人方麵能達到完全忘我的境地，那您就會堅信不移，甚至任何懷疑也不可能進入您的心靈。這是經過考驗的，這是確定無疑的。”

   “積極愛人？這又是一個問題，是一個多難的問題啊，多難的問題啊！您瞧：我那麽熱愛人類，您相信嗎，我甚至有時幻想拋棄一切，拋棄我所有的一切，撇下麗莎，去做護士。我閉上眼睛思考、幻想，這時候我覺得身上有不可戰勝的力量。任何傷痛，任何膿包潰瘍都嚇不倒我。我會親手去包紮，去洗傷口。我會護理這些受苦人，我願意吻這些潰瘍......”

   “您的頭腦幻想這個而不幻想別的，這也是難能可貴的。這樣您偶爾也會真做一件什麽好事咧。”

   “不錯，可是我能長久過那種生活嗎？”霍赫拉科娃太太熱烈地乃至有些激動地繼續說。“這是最主要的問題！這是最令我痛苦的問題。我閉上眼睛問自己：你在這條道路上能堅持很久嗎？要是你給病人衝洗潰瘍，那個病人不馬上對你表示感激，反而耍脾氣折磨你，不重視你，看不到你的慈善壯舉，對你喊叫起來，粗魯地提出要求，甚至向什麽長官抱怨你（病痛很重的患者常常會這樣），那怎麽辦呢？你的愛能繼續下去不能？您想想看吧，我顫栗地斷定：要是有什麽原因能使我對人類的‘積極’的愛馬上冷卻下來的話，那唯一的原因就是忘恩負義。一句話，我工作是要報酬的，我要求馬上得到報酬，即得到誇獎，以愛報愛。否則，我不能愛任何人！”

   她最真誠地把自己鞭撻了了一番；鞭撻完了，懷著挑戰的決心看了看長老。

   “這完全像一位醫生對我講過的話，不過這已是好久以前的事啦。”長老指出說。“那是一個上年紀的人，無疑是聰明人。他講話時也像您這麽坦率，盡管用的是開玩笑——傷心地開玩笑的口吻。他說，我愛人類，但我奇怪：我越愛一般的人類，卻越不愛個別的即單個的人。他說，在幻想中常常熱烈地想到為人類服務；也許真會為人類去背十字架，假如因為某種原因突然出現這種要求的話。可是我無論同誰也不能在一個房間呆上兩天。這，我是從經驗裏知道的。任何人一靠近我，我馬上就會覺得他壓抑我的尊嚴，妨礙我的自由。在一起呆一晝夜，最好的人都會使我感到厭惡：一個人會因為他坐在餐桌旁邊吃得太久，另一個人會因為他傷風，不停地擤鼻涕。他說，人們一接觸我，我就會成為他們的敵人。可是結果總是：我越厭惡個別的人，便越熱愛一般的人類。”

   “那怎麽辦呢？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麽辦呢？一定得絕望嗎？”

   “不，您為此感到傷心也就足夠了。盡力去做吧，會有好結果的。您已經做了許多了，因為您已經那麽深刻真誠地認識自己了嘛。要是您現在這麽真誠地跟我談話，隻是為了從我這裏得到對您講真話的誇獎，那，當然，您在積極愛人類方麵不會有什麽建樹。這樣，一切隻能停留在您的幻想裏，全部生活就會像幻影一樣一閃而過。這樣，不言而喻，您也會忘記未來的陰間生活，最後也會通過某種方式使自己得到安慰。”

   “您真是擊中了我的要害！我現在，就在這一瞬間，我才明白，正像您所說的，真是在等著您對我說真話的誇獎，誇獎我把不能忍受忘恩負義告訴您。您提示我，抓住我，對我說明了我！”

   “您說的是真話嗎？那麽，現在，在您這麽坦率地承認之後，我相信您是真誠的，是心地善良的。假如您達不到幸福境地的話，那您要始終記住您是走在一條好路上，努力不要偏離這條路。主要的是，要避免說謊話，避免說一切謊話，尤其是對自己。要觀察自己的謊話，每時每刻注視自己的謊話。對人對己都不要嫌棄：您感到內心有齷齪的東西，隻要您發現了，那就會得到淨化。不要恐懼，雖然恐懼也隻不過是一切謊話留下的後果。永遠也不要為自己在追求博愛過程中所表出的怯懦嚇倒，甚至不要很怕您在這方麵出現的惡劣行為。遺憾，我不能告訴您任何令人高興的東西，因為積極的愛同幻想的愛比起來是殘酷嚇人的事情。幻想的愛期待的是立竿見影的令人迅速得到滿足的功勳，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矚目。這裏真的可以達到獻出生命的境地，但不能持久，而且要盡快完成，像在舞台上似的，而且需要大家看到，加以誇獎。而積極的愛呢，卻是堅韌不拔的工作，而對某些人來說，大概是一個完整的學習過程。可是我要預言，甚至在您可怕地看到盡管您已竭盡全力可是仍然不僅未能接近目標而且甚至倒遠離目標的那一瞬間，我要預言，即使在這一瞬間，您也會驀然發現您已達到了目標，您會在自己的上空清楚地看到主的神奇力量——主一直在愛您、一直在暗中指引您。請原諒，我要失陪了，有人在等我。再見。”

   霍赫拉科娃太太哭了。

   “麗莎，麗莎，請您給她祝福，給她祝福！”她突然猛醒過來。

   “她連愛也不值得愛。我看到她一直在淘氣。”長老開玩笑說。“您為什麽總取笑阿廖沙？”

   麗莎的確一直在取笑阿廖沙。她上次就發現阿廖沙看到她害羞，努力不看她，這使她覺得好玩得要命。她凝神等著捕捉他的目光。阿廖沙忍受不住凝視他的目光，常常被一種不可抗禦的力量吸引著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她馬上就對著他勝利地微笑一下。阿廖沙害羞起來，更加惱火。他終於轉過身去，藏到長老的身後。過了幾分鍾後，他又被那種不可抗禦的力量吸引著，轉過身來看看她是否還在看他，他看到麗莎幾乎把身子探出輪椅從側麵在窺視他，在全力等著他看她；捕捉到他的目光後，麗莎便哈哈大笑起來，使得連長老也忍不住，說：

   “淘氣包，您為什麽那麽逗他？”

   麗莎突然滿臉通紅，兩眼閃了一下，臉色變得可怕地嚴肅起來。她猛然熱烈地怒衝衝地急速而神經質地抱怨起來：

   “他為什麽把一切都忘了？我小的時候，他抱過我，我們一起玩過。他來教過我認字，您知道嗎？兩年前告別時，他說過永遠不會忘記，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永遠，永遠！可現在他卻突然怕起我來了，我會吃他，是嗎？他為什麽不願過來，他為什麽不說話？他為什麽不願到我家來？難道是您不放他嗎？我們知道他到處跑嘛。我叫他不合乎禮節，要是沒有忘，他應該先想起來。不，他現在修行啦！您幹嗎給他穿上袈裟......他會跑掉，墮落......”

   她忍不住，用一隻手捂著臉可怕地不可遏製地大笑起來，全身顫抖著久久地神經質地無聲地笑著。長老含笑聽完了她的話，柔情地給她祝福完；當她吻長老手的時候，她突然把長老的手貼到自己的眼睛上，哭起來說：

   “您不要生我的氣，我壞，什麽也不值......也許阿廖沙是對的，很對，不該來找一個這麽可笑的姑娘。”

   “我一定打發他去。”長老決定說。

  

附注：

1.引屠格涅夫小說《父與子》中巴紮羅夫語。

2.在《新約》中指的是：凡在患難中我所能救的人，就是鄰人（見《基督教文化百科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