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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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不該舉行的聚會·三

(2016-07-19 15:27:01) 下一個

                         三、虔誠的婆娘們

 

   修道院圍牆外側的木遊廊下麵這次聚的全是婆娘,近二十個人。有人通知她們長老終於決定出來見她們,她們便聚在這裏等著。女地主霍赫拉科娃帶著女兒也到遊廊來等,不過是在為高貴的女來訪者準備的特別房舍裏。霍赫拉科娃女士是一位富太太,衣著打扮總是很雅致,人還相當年輕,長得很漂亮,臉色有些蒼白,兩隻眼睛幾乎是黑色的,眼神很活潑。她還不到三十三,卻已經守了五年寡了。十四歲的女兒患兩腿麻痹症。可憐的姑娘已有半年不能行走了,有人用一把安穩的帶輪的大圈椅推著她。她的小臉兒很美,因為有病,稍顯瘦些,但神情是快活的。兩隻大眼睛長著長長的睫毛,總閃著一種有些調皮的神色。媽媽從春天就準備帶著她出國,可是因為處理莊園事務把夏天錯過了。她們已來我市一個星期了,如其說是為了朝聖,毋寧說是為了事務上的需要,可是三天前也已經拜會過長老一次。現在她們又突然來了,雖然知道長老已幾乎不能接見任何人了。她們懇求再一次得到“瞻仰偉大神醫的幸福”。

   媽媽靠著女兒的輪椅坐在一把椅子上等長老出來。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老修士。這老修士不是本地修道院的,是從遙遠的北方一個不出名的修道院來的。他也希望得到長老的祝福。但是長老來到遊廊上以後,卻先朝民眾走去。民眾聚在低矮的遊廊通往田野的門口台階上。這台階共三磴,長老站在最上邊的磴上,披上聖帶,開始為向他靠攏的婦女們祝福。有人把一個患狂喊症的婆娘抓住兩手拽到他跟前。那個婆娘一看到長老,便猛然開始尖叫、打嗝、全身哆嗦,像得了產婦驚厥似的。長老把聖帶搭到她的頭上,對著她念了一段短短的禱詞,她便馬上安靜了下來。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我童年時常常在農村和修道院看到和聽到患狂喊症的婦女喊叫。她們被領去參加日禱,她們尖叫著,或者像狗一樣吠著,全教堂都聽得見;可是等端出來聖餐、把她們領到聖餐前麵時,“邪祟”馬上就停止了,病人總是要安靜一段時間。這使我這個小孩子感到很驚訝。不過當我打聽時,一些地主尤其是我的城裏的教師們就對我說:這全是為了逃避勞動而假裝的,采取必要的嚴厲措施是完全可以根治的,而且舉出各種故事來作為論據。可是後來我從醫學專家那裏驚奇地得知,這裏絲毫沒有假裝的成分,這是一種可怕的婦女病,好像主要發生在俄國;這說明我國農村婦女的悲慘命運;這種病是由痛苦的、不正確的、沒有醫學幫助的生產之後馬上進行沉重勞動引起的;此外,也是由於有些婦女忍受不了絕望的悲痛、毆打之類苦難而引起的。邪祟附體、亂喊亂叫的婦女一被領到聖餐前麵便馬上被神奇地治愈,人們給我解釋說這病是假裝的,而且還完全可能是修士們玩弄的把戲,而實際上也可能是自然而然好的:把病人領到聖餐前麵的婆娘們——主要是病人自己——完全相信:要是把病人領到聖餐前麵鞠躬的話,附在病人身上的邪祟是永遠抵擋不住的。因此在對聖餐鞠躬時,在神經上當然也在心理上有病的婦女總是要發生(而且一定要發生)全部身心的震動——這種震動是由期待一定要發生的醫療奇跡而且完全相信這奇跡一定要發生的心情引起的。這種震動即使轉瞬即逝,也總會發生的。眼前也是如此,長老一把聖帶搭到病人身上,震動就發生了。

   擠在長老旁邊的許多婦女看到立即出現的效果,激動得熱淚盈眶;有的爭著去吻長老的衣襟;有的在念叨什麽。長老祝福了大家,並跟有些人談了話。那個患狂喊症的婦女,他認識,是從不遠的地方來的,那村子離修道院才六俄裏,以前也被領來過。

   “啊,遠來的!”他指著一個婦女說。這個婦女根本不老,但卻很瘦弱,臉不像是曬黑的,倒像抹了黑顏色。她跪在那裏,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長老。她的目光裏有一種絕望的神色。

   “是遠來的,長老,是遠來的,離這兒三百俄裏呢。是遠來的,長老,是遠來的。”這婦女用一隻手掌托著臉腮慢悠悠地搖晃著腦袋拉著腔說。她說話像哭訴似的。民眾中有一種悲痛是默默的,隱忍的,全藏在心裏,不流露出來。可是也有一種悲痛是爆發出來的:它一旦隨著眼淚衝出來,便變為哭訴。婦女尤其如此。但這種悲痛並不比默默的悲痛輕鬆。哭訴隻是因為它更能觸動傷痛而使人覺得輕鬆。這種悲痛不希望得到慰藉,它願意不斷地痛苦下去。哭訴不過是不斷刺激傷痛的一種需要而已。

   “大概是小市民吧?”長老好奇地打量著她問道。

   “我們住在市裏,長老,住在市裏,是農民,可是住在市裏。我是來看您的,長老。我們聽說過您,長老,聽說過。我埋了小兒子,就出來祈禱上帝。到過三個修道院,有人跟我說:‘娜斯佳,也上那兒去吧。’就是說到這兒來找您,親愛的。我就來了,昨天參加了教堂的站立祈禱,今兒個就到您這兒來了。”

   “你哭什麽?”

   “舍不得小兒子啊,長老,他才三歲哪,隻差仨月就滿三周歲啦。 1 想小兒子啊,長老,想小兒子啊。他是我們的最後一個孩子。我跟丈夫有過四個孩子;我們家的孩子養不活,養不活。埋頭三個的時候,我沒有很難過,可第四個孩子埋完,我卻忘不了。好像他就站在我麵前,不肯離開。眼淚都哭幹了。看到他的小被褥、小衣裳或者小鞋,我就忍不住要嚎起來。我把他留下的東西都擺出來,一邊看一邊嚎。我對丈夫說:‘放我走吧,掌櫃的,我要朝聖去。’丈夫是個出租馬車夫,我們不窮,長老,不窮,自己趕車拉生意。什麽都是自己的,馬和車都是。現在我們要財產有什麽用?我不在家,丈夫會酗酒的,一定會這樣;從前就這樣:我一轉身,他就鬆勁。現在我也不去想他了。我離家已經兩個多月了。我忘了,把什麽都忘了,不願意記住。我現在跟他能幹什麽呢?我跟他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如今不要看到自己的家和自己的財產,我什麽也不要看咯!”

   “做媽媽的,你聽我說,”長老說,“古代有個偉大的聖徒在聖殿裏看到一個女人像你似的哭孩子,她也是隻有一個孩子,被主召回去了。聖徒對那女人說:‘也許你不知道這些孩子在上帝麵前是多麽大膽吧?在天國裏沒有誰像這些孩子這麽大膽。他們對上帝說:主啊,你給了我們生命,我們剛剛看到它,你就從我們手裏取走了。他們大膽地請求上帝馬上賜給他們天使銜。因此——那聖徒說——你呀,女人,應當高興,別哭啦。你的孩子現在在上帝天使群裏呢。’這是古代聖徒對一個哭孩子的婦女說的話。他是一個偉大的聖徒,不會對她說假話。因此,你要知道,你的孩子如今一定也在上帝跟前又高興,又快活,又為你向上帝祈禱呢。因此,你哭吧,但要高興。”

   那女人聽著他的話,用一隻手支著臉腮,低垂著眼睛。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

   “丈夫也是這樣安慰我,話跟你說的一樣。他說:‘你真傻,哭什麽呢,我們的孩子現在一定在上帝那兒跟天使們一起唱歌呢。’他嘴裏這麽說,可自己卻哭起來,我看到,他跟我一樣哭。我對他說:‘我知道,親愛的,他要是不在上帝那兒,能在哪兒呢。可他現在不在這兒,不跟我們在一起,不像從前那樣坐在我們旁邊!’哪怕叫我隻看他一眼呢,我真想再看他一眼哪,我可以不走到他身邊去,不說話,躲到牆旮旯裏,隻是看他一會兒,聽聽他的聲音;從前他在院子裏玩,有時回來,用他那小嗓門兒喊道:‘媽,你在哪兒?’我隻是想聽到他邁著小腳在屋裏走路的聲音,聽到一次也行,他的小腳踏在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音,我記得從前他常常這麽跑到我身邊,又喊又笑;我隻想聽到他的腳步聲,聽到就能認出來!啊,長老,他不在咯,不在咯,我永遠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咯!這是他的小腰帶,可他不在咯,我現在永遠也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聲音咯!......”

   她從懷裏掏出孩子用過的金銀絛帶製成的一條小腰帶,一看到腰帶便又號啕大哭起來,全身哆嗦著,用手捂著眼,眼淚像小河一樣從捂著眼的手指上流下來。長老說:

   “這是古代‘蕾潔為著孩子們哀哭,不肯接受安慰,因為他們都死了。’ 2你們做母親的命運在這個世界上就是這樣啊。不要安慰自己,您不需要安慰,不用安慰自己,哭吧,不過每次哭的時候都一定要記住:你的孩子——上帝天使中唯一一個——在從那兒看著你而且看得見你,看到你的眼淚感到高興並指給上帝看呢。作為偉大母親,你還要哭很久,可是哭泣最終會變成恬靜的欣喜,痛苦的淚水會變成給人欣慰、淨化心靈、使人擺脫罪孽的淚水。我要為你的孩子的亡魂祈禱,他叫什麽名字?”

   “叫阿列克謝,長老。”

   “好名字。是為紀念上帝的人阿列克謝起的這個名字嗎?”

   “是的,長老,是為紀念上帝的人阿列克謝起的!”

   “那是個多麽好的聖徒啊!我要祈禱,要祈禱, 在祈禱中也要提到你的悲傷,也要為你丈夫的健康祈禱。3不過你把他撇在家裏是罪過喲。回到丈夫身邊去吧,去愛護他。你的孩子從天上看到你撇下了他的爸爸會為你們哭泣的;你為什麽要破壞他的幸福呢?因為他活著嘛,活著嘛,因為他的靈魂永遠活著嘛;他不在家裏,可他隱身在你們身邊嘛。你說你厭惡自己的家,那他怎能回家呢?回家看不到爸媽在一起,他回去找誰呢?現在你夢見他,感到痛苦,那時他就會送給你一些溫馨的夢。回到丈夫身邊吧,今天就回去吧。”

   “回去,親人,聽你的話回去。你把我心裏的疙瘩解開了。尼基塔,我的尼基塔,等著我吧,親愛的,等著!”這婆娘剛要開始念叨,長老已轉身對著一個老太婆。這個老太婆的衣著,不像遠來的朝聖者,是市裏人打扮。從眼神可以看出來,她有事,是來告訴什麽的。她自稱是士官的遺孀,不是從遠地來的,是本市人。她的兒子瓦夏曾在某地軍需機關服役,後來去了西伯利亞的伊爾庫斯克。從那兒來過兩封信,已有一年沒來信了。她要打聽情況,可又不知道上哪兒去打聽。

   “前幾天別德裏亞金娜太太——她是個有錢的商人婆——對我說:‘普羅霍羅夫娜,把你兒子的名字寫進追薦亡魂名錄裏給教堂送去,為他的亡魂祈禱。他的靈魂感到憂傷,就會給你寫信。’她說這辦法很靈,試過多次啦。可我懷疑......  請你指點,她的話對不對,這樣做好不好?”

   “別想這麽做。連問這個都可恥。活人的靈魂怎能作為亡魂來追薦呢,何況你還是他的親媽呢!這是極大的罪過,是巫術,隻是因為你無知才會得到寬恕。你最好向聖母祈禱,她會很快保護你幫助你;求她保佑你兒子健康,也求她寬恕你的錯誤思想。我還要告訴你,普羅霍羅夫娜:你的兒子,要麽自己會很快回來,要麽就一定寄信來。你要知道。回去吧,放心好啦。我對你說,你兒子活得好好兒的嘛。”

   “親愛的,願上帝獎賞你,你是我們的恩人,你為我們大家祈禱,為我們的罪孽......”

   這時長老已看到人群裏有個像得了肺病似的疲憊不堪的年輕農婦閃閃發亮的兩眼盯著他。這農婦默默地盯著他,眼神好像在請求什麽,可是不敢靠前。

   “你有什麽事,親愛的?”

   “親人,拯救我的靈魂吧。”農婦不慌不忙地說完,跪下,把頭貼在長老的腳上。

   “我犯了罪,敬愛的長老,我怕自己的罪。”

   長老坐到最下磴的台階上。農婦跪著把身子挪到長老身邊。

   “我守寡兩年多了。”她低聲說,身子好像哆嗦起來。“跟丈夫在一起過日子很苦,他是個老頭子,常常打得我疼痛難挨。他得了病,躺在床上;我看著他,心想:他要是病好了,又能下地,會怎麽樣呢?於是我就產生了這個主意......”

   “停一下。”長老說完,就把耳朵貼到她的嘴唇上。農婦繼續低聲講起來,幾乎什麽也聽不清楚。她很快就講完了。

   “兩年多了?”長老問道。

   “兩年多了。起初沒有想,現在我得病了,心裏感到發愁。”

   “家離這兒遠嗎?”

   “離這兒五百俄裏呢。”

   “懺悔過嗎?”

   “懺悔過兩次。”

   “允許你領聖餐了嗎?”

   “允許了。我怕,我怕死。”

   “什麽也別怕,永遠別怕,也不要發愁。隻要不放鬆懺悔,上帝會寬恕一切的。而且沒有,全世界也沒有一種罪孽是上帝對一個真心懺悔的人所不能寬恕的。而且人也決不能造出那麽大的罪孽來,以致把上帝無限的愛都耗費盡。會有一種罪孽超過上帝的愛嗎?記住不斷懺悔,完全不必害怕。要相信上帝對你的愛是你想不到的,盡管你有罪孽,有罪孽上帝也愛你。早就有人說過:一個懺悔的人在天上的歡樂超過十個遵守教規的人。去吧,別怕。不要怨恨別人;有人欺侮你,也不要生氣。在心裏要對已故丈夫的欺侮全部寬恕。要同他真正和解。既然你懺悔,那你就會去愛。你要是去愛,那你就已是上帝的......  愛能贖回一切,能拯救一切。既然我這個跟你一樣的罪人都能憐憫你,可憐你,更何況上帝呢。愛是那麽一種無價之寶,靠著它,你可以買到全世界,不僅能贖自己的罪,而且也能贖別人的罪。去吧,別怕。”

   他對著她劃了三次十字,把一個小聖像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來,掛到她的脖子上。她默默地給他磕了一個頭。他站起來,快活地朝一個抱著吃奶孩子的健壯農婦看了看。

   “我是從高山村來的。”

   “離這兒六俄裏呢,抱著孩子累了。你有什麽事?”

   “來看看你。我來過你這裏,忘啦?你要是把我忘了,那你的記性可真不行。我們那裏有人說你病了,我想:‘去看看他吧。’這會兒我看到了,你算什麽病人呢?還能活二十年,真的,上帝保佑你!為你祈禱的人有的是,你怎麽會病呢?”

   “謝謝你,親愛的。”

   “順便提一個小小的請求:這兒有六十戈比,把它交給比我窮的人吧。我來這兒的時候心想:最好通過他給,他知道給誰。”

   “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好人。我敬愛你。一定照辦。抱的是小姑娘嗎?”

   “小姑娘,長老,叫利紮韋塔。”

   “上帝祝福你們娘兒倆。你使我的心感到快活。再見吧,親愛的,再見吧,好人。”

   他給所有的人祝福完,對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附注:

1.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有如下注釋:“我們的兒子阿廖沙死於1878年,差仨月滿三周歲。同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寫《卡拉馬佐夫兄弟》。這裏反映了兒子的死留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印象。”

2.《馬太福音》第2章第18節。據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說,這段話奧普吉納修道院阿姆夫羅西長老曾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

3.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注釋如下:“陀思妥耶夫斯基1878年從奧普吉納修道院回來曾向我轉達過這些話。他在那兒曾同阿姆夫羅西長老交談過,並把我們為不久前死去的兒子感到悲傷痛哭的事告訴了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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