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老師一起下幹校的,還有1965年入學的政治係和藝術係兩撥學生。
政治係學生,當然搞政治,開批判會,寫大字報,下大田勞動,一切如常。隻是有一次,鄧老師手裏拎了隻死了的小豬,解剖。一邊解剖,一邊給政治係的學生講解,我也旁聽了。當時納悶,大豬不小心,壓死小豬,為什麽教哲學的鄧老師要解剖,動物的身體與哲學,有什麽關係。後來讀了亞裏士多德的《動物誌》,我明白了,研究動植物,研究大自然,就是哲學,最高的哲學理念是:道法自然。
藝術係的學生,分舞蹈專業和音樂器樂專業,更忙。他們下大田勞動之外,還要奔波於“五七”油田,沙洋農場,還有其他的幹校,巡回演出,對外叫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每到節日,總要在大飯堂(大禮堂)演節目。藝術係的學生,吹拉彈唱,舞蹈表演,當然是主力,但是他們的節目,大家從北京大禮堂看到幹校大飯堂,已經是耳熟能詳。各連各排自己也編節目,演自己。王阿姨是北京男四中的英語老師,跟著王三叔,爺爺和大英大強來了幹校,養豬。她表演了個節目《養豬》,活靈活現,台上台下氣氛熱烈。
烤煙房的小學生出節目,大合唱。教音樂的黃老師是印尼歸國華僑,講話的聲音像歌聲,還帶有些許口音。組織我們排練,她拉手風琴。幾十個孩子排了四排,音樂一起就開吼,節奏不齊。黃老師建議,安排一個指揮。幾經挑選,落實了我。其實之前試了幾個,黃老師都不滿意。有的孩子節奏感挺好,可是膽小怯場;有的大大咧咧,可是跟不住手風琴。黃阿姨私底下教我三拍畫三角和四拍打橫八字的手勢,然後就手之舞之而足不蹈之,就可以了。
輪到我們上場表演,台上忙著搬桌子板凳,紅小兵們魚貫而上,排好陣容。父親坐在台下,望住舞台找了半天,我們班的小夥伴都上去了,沒有看到我。可是他明明見到我那天特意穿上那件天天不離身的洗的發白的黃軍裝,像是要上台的呀。
黃老師抱著手風琴,在舞台邊的椅子上坐下了,我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舞台中間,抬頭看了看台下,深深地鞠躬,一個標準的向後轉,立正,然後抬起雙臂,靜等黃老師的音樂響起,一套動作機械動漫。那天,好像連著唱了三個歌,有齊唱,還有男女聲部的輪唱,我適時側身,最關鍵的是畫三角和打橫八字的手型和黃老師的琴聲配合得很好,同學們的歌聲節奏又跟著我的手型整齊劃一,演出成功了。
父親那天特別高興,持續興奮了好久。時不時還會有人跟父親打招呼,“老楊,原來指揮是你家小五啊。”我一夜成名,在幹校會有人在我身後說,“看,那就是小指揮。”今天,我對明星在馬路上被人們認出來的五味雜陳,感同身受。回到北京以後多年,每當提及此事,父親仍然會滿麵春風。父親以兒女為驕傲的那種欣喜神采,後來被定格在1978年10月的一張照片上。我和二姐參加高考,我獲得武漢的大學錄取,父子三人在海澱采買置辦行裝後,到照相館照了那張合影。
藝術係作曲專業的滿族瓜爾佳老師,是樂隊的指揮,帶學生排練表演就是上課。小方老師是教舞蹈專業的,她自己是彝族,而舞蹈班裏的小夥子和姑娘,也都是彝族。有個小夥子叫博姆.布哈,是我在北京12號樓認識的哥們兒,我總找他玩。他們睡在曬麥場倉庫,門前籃球場大小的水泥地,就是課堂。常常是我一去,女生隊裏的那個姑娘就會跑到場子前麵的垛子後麵去,沒有人注意。布哈就會讓我去垛子後麵等他。我跑到垛子後邊,坐在姐姐身邊。很快,布哈會跑過來,坐下來,把我夾在他倆中間。他倆會使勁擠我,然後笑。有一次下雨不排練,他們全體同學集中在倉庫裏學習。我也在,無聊就寫紙條給那個姐姐,“你是布哈的媳婦”,她大紅臉,回了個紙條,“彝族小女孩, 給你做媳婦。”沒多久,他們都畢業分配,離開抓家台走了。布哈給了我一張他的照片,可惜找不到了。隻記得他是鷹勾鼻子,白白淨淨,個子蠻高的。
學生畢業走了,老師開始技癢。不知誰向抓家台建議,要排樣板戲,得到首肯。軍宣隊劉參謀親自演楊子榮,上台不換衣服,畫了妝還是他本人,一個解放軍排長。機耕隊的青年女拖拉機手,演鐵梅,教舞蹈的維吾爾族姑娘演常寶。最出風頭的是鄺教授的四女兒,大家都叫她“老四”,演李奶奶。老四一張嘴,中氣十足,聲音圓潤,碰頭的滿堂彩,十足一個經典的老旦!小鼓,京胡,整套人馬和家夥什兒,不知是從哪裏蹦出來的。顧叔叔拉京胡,規規矩矩。司鼓,好像也姓王,姑且稱其為王六叔,他是零星修理組的工人師傅,右手靠三個指頭捏住小鼓棒,小鼓響處,大戲開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