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蔬菜排
父親工作的曆史係,編成了蔬菜排,番號二連一排;二連二排政治係,是飼養排,負責養牛,放羊,喂豬,養雞和火雞,照看魚塘;藝術係二連三排,下大田勞動;預科一部和二部,編了一個排,負責抽出部分老師教子弟,其他人下大田勞動。其它如民語係,民研所,等等,原來在北京的係,教研室編製,四個係的老師編成一個連,每個係是一個排,教研室編成班。連長,由工軍宣隊的解放軍或工人師傅擔任。機耕隊,由會開車或者拖拉機的老師,加上留用的原二分場機耕隊職工組成,令人羨慕的是,三個應該讀初三的子弟,被選進了機耕隊學開拖拉機。
每天早上六點,伴隨大喇叭播出的 “東方紅” 以及六點半的新聞,大家排隊上廁所,洗漱,吃早飯;到了出工的時間,各排集合哨子吹成一片:
“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
“ 向右轉!齊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喊口令的是排長,出身好,黨員,勞動帶頭吃苦,髒活累活搶著幹。
隊伍的前邊,是高舉紅旗的排頭兵。整個隊伍步伐整齊,雖然為了勞動,人人特意換上舊衣服,各個衣衫襤褸,但是大家鬥誌昂揚,情緒高漲,一路唱著歌開進大田勞動。大田裏通常種小麥,棉花。
三位古稀年華的學界泰鬥,也都下大田勞動。吳老教授和夫人謝教授, 無論田野勞動還是食堂買飯,形影不離。他們不久就回了北京,據說是為了周總理的中美談判準備資料。有個段子說,中美談判時,美國方麵擺放著厚厚幾堆資料,中方淡定笑言:我這裏還是小米加步槍。另一位餘教授,是一位黨內資深元老的姐夫,山東人,瘦高個,夏天也愛光膀子,他深度近視的眼鏡,厚如酒瓶子底,一樣經受風吹日曬雨淋。餘教授在藏學研究上的成就,堪比珠峰。
農忙時,我們小孩子也要下大田。收麥子靠聯合收割機“康拜因”,我們跟在後麵撿麥穗。會來事兒的小夥伴,可以跟開拖拉機的師傅套詞,也坐上拖拉機拉風。我試過一次,不好玩,拖拉機駕駛室裏特別吵,耳朵都震聾了,受罪。摘棉花時,每人發一個白“兜肚”,分三個口袋,分別放一級,二級和三級棉花。一級最好,雪白的棉花拖出來大半根鉛筆那麽長;二級差些,發黃,不蓬鬆了;三級基本就是骨朵兒,但是絕對不要丟棄,因為到了棉花廠,一樣可以拉出棉花纖維。收了棉花要拔棉花稈兒,一根木棒,釘上個燒紅打彎的抓丁,套住棉稈兒一提,棉稈就從土裏拉出來了。我們管這個棒子叫“狼牙棒”。
父親在幹校, 一開始是拉糞車的。曆史係的老師,來幹校的人數本來就少,其中老先生還相對地多,勉強編成了一個排,不去北邊下大田,負責在南邊種菜。幹校有10來個廁所,早上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響過,700多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五七”戰士倒海翻江,春水東流,廁所的糞池子一下子就都滿了。“萬物生長靠糞湯”,父親他們四個人,用長竹竿舀子,淘幹淨糞池裝滿糞車,一車車地運到菜地裏的化糞池,漚熟了再澆菜。糞車是個兩輪平板推車改的,一個鐵板焊的方箱櫃,估計倉容一噸左右。重心太高,方向很不好控製;用兩根白鐵水管接長半米車把,杠杆作用,雖然拉起來容易些,但是一旦失去穩定性,駕轅的人容易受傷。
戴叔叔駕轅,王二叔,何叔叔和父親拉長套,都是40歲左右,是一個年富力強的班子。戴叔叔是個彪形大漢,河南人,總是剪個板兒寸,夏天總光膀子。童心未免,吃了晚飯,他常常喊 “小四,小五,去走走。”然後我們爺兒仨去菜地溜達一圈兒,他愛和二哥聊逮鳥釣魚,我喜歡聽他講他小時候怎麽打架。當時他太太去世了,女“五七”戰士和他說話,他總臉紅。有一個夏天,他光著大磅子穿大褲衩,背個農藥筒給門前的臭水溝噴藥滅蚊子,然後逐個男宿舍噴。隔壁的小汪老師叫住他:
“老戴,幫我們宿舍也噴一噴。”
小汪老師是廣播員,銀鈴般的聲線,個子蠻高,皮膚白皙,身材圓潤。每次我看到法國大革命題材油畫中的“自由女神”,總覺得像她。聽到小汪老師的招呼,戴叔叔像被施了定身術,臉憋得通紅,張嘴無話。
“老戴,你還挺封建!”
“夏天,不方便。”
“來吧,我開路。”
在小汪老師的引領下,戴叔叔不僅噴了隔壁黃阿姨和蔣阿姨與小汪老師的房間,還把再過去的兩個女宿舍也噴了,那邊,住著我的同學轔轔和小捷。不久,戴叔叔又結婚了,新夫人從河南帶著她的兒子小虎來看他。虎子是個男孩兒,比我小五歲,不愛說話。戴叔叔回北京後,很快調到河南大學曆史係,一家團聚去了。
王二叔是晉南人,與現代文學山藥蛋派創始人是小老鄉,做派也鄉土氣濃厚。遇到麻煩,辦法多多。二哥在武漢扁桃腺發炎時,咽不下食堂的糙米飯。王二叔找來三塊磚頭,架上鋁飯盒;隨地嘩啦金黃的落葉,點火熬出了稀飯。每天早上,第一趟糞車拉到菜地,王二叔會貓下腰,雙手在滿是露水的草葉上捋一捋,我也有樣學樣地試過,效果和用水龍頭洗手差不多。王二叔是二連一排排長,拉糞車是他給自己派的任務。菜地裏有個看菜的棚子,四下漏風。1969年年底, 王二叔帶隊接手菜地,與我們這些“五七”戰士交接陣地的,是三位特殊的勞改犯。三個曾經的軍人,團級,營級和連級各一個,刑期分別是20年,15年和10年。當時後麵兩位早已刑滿釋放,都堅決留在農場就業,成了“新人”;他們留下來,是為了陪老長官。他們都曾經是廣西的剿匪部隊,打了一場勝仗,繳獲了大量的槍支彈藥,為了武裝群眾,發槍基幹民兵2000多支。可是事後一查,都落入了土匪武裝手中。他們的刑期,是軍事法庭判的。沒有名字,沒有部隊番號,難以找到更具體的資料。不甘心地查閱曆史,發現參與廣西剿匪的解放軍部隊,有四野的李天佑13兵團和起義的陳明仁21兵團。李司令和陳將軍率領各自的部隊,在戰場浴血奮戰,東北四平麵對麵, 廣西剿匪肩並肩。13兵團的團級幹部多數是老八路甚至老紅軍,政策上不會出這樣大的偏差。我分析,這三個人隸屬21兵團。總之,我們來了,他們走了。
何叔叔單位的幹校在江西,為了照顧有殘疾的大兒子,隨政治係趙阿姨來了抓家台,本來編製應該是二連二排,他主動要求加入二連一排,拉糞車。何叔叔曾經和父親一起在“華大”讀研究生,50年代初聽過不少當事人口述曆史。請來程子華講述西路軍,一握手發現他少了兩根手指頭,將軍爽朗地大笑:“拚刺刀”。請來何長工講如何尋找“八一”南昌起義的部隊,講井岡山會師。他繪聲繪色地描述如何在贛南霧氣騰騰的澡堂子裏聽人們議論,說範軍長收編了王楷的部隊,編了一個團。由“王楷”他聯想到“玉階”,摸過去,果然中!潛江的夏天40度,入夜要乘涼好久才睡得了覺,這是何叔叔和父親酣暢對侃的黃金時間。何叔叔毛遂自薦拉糞車,就是為了跟父親湊在一起,有話題可聊。1970年8月1日,兩報一刊社論,紀念“八一”南昌起義。何叔叔與父親又在擺龍門陣,張國燾,周恩來,譚平山,賀龍,朱德,劉伯承,聶榮臻,葉劍英,陳毅。。。。。。“親自締造”不在南昌,兩人眉飛色舞。。。。。。
“老楊,當時‘親自指揮’是什麽職務?”旁邊有人冷不丁問了一句。
“見習連長” 父親脫口而出。問者有心,答者無意,一場政治風波之後,何叔叔和父親的抓家台夜話,變成了低聲細語。
換防了,二連各排下大田去勞動了,飼養和種菜的任務,交給了友軍。父親不拉糞車了。
牛棚換防,遇到麻煩。“白脖兒”對接手的友軍很凶,何老師牽著它從牛棚搬出來,住到了我隔壁。很快,我和它混熟了。可是那次我帶它在河邊玩追貓,真的追上了,把郭大爺的貓咬死了,它被拴在了一棵樹上。
“打死不打死?”郭大爺壓抑著喪貓之痛,扛著燒鍋爐的長鐵通條,問幾十個看熱鬧的孩子。
“不打死!”隻有我們一兩個人聲嘶力竭。
我們的聲音被淹沒在一片“打死" 的巨大聲浪中。這麽大的一個幹校,幾十個看熱鬧的孩子, 跟“白脖兒”相熟要好的孩子,太少了。“白脖兒”結結實實地挨了兩下鐵通條,掙脫跑了。它的脊骨被打斷,不久死了。
一換防,小捷的父親也不用天天夜裏領著“白兒”和“黑兒”巡夜了;別人帶它倆,它們不跟。它們夜裏不上班,白天無憂無慮,就開始昏天黑地談戀愛,結婚生孩子。貓三狗四,“黑兒”生了一窩小狗,又被送走了。 “白兒”在夏天得了場病,不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