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1972年,春節過後我們成為初中二年級學生。學校有個農場建在距合肥幾十裏的鄉下,從初二開始,每班輪流去那裏勞動一個月。在一個溫風細雨的初夏之日,我們離開城市,來到農村。這次班裏還是指定我管理夥食費,沒想到,不但沒有複製拉練的成功(上一篇),而且還遭遇了“滑鐵盧”。事實證明管理錢的應該是社會經驗豐富的,與數學好壞無關。
農場有兩個常駐師傅,一個負責夥食和生活,另一個負責農活,我被告知隻要一切聽從那位負責夥食的師傅即可。因為管理夥食費,我被留在夥房幹活,有先天性心髒病的輝也留在夥房。我們的工作除了采購就是圍著灶台轉,晚上燒熱水供同學們洗腳擦澡。每天待大家都睡下後,我打著手電算賬,這期間好友楓經常犧牲自己的睡眠幫助我。
農場實行飯票製度,師傅定菜價、每份飯菜量,給同學盛菜飯也是師傅的事,每天采買什麽、買多少都是師傅定。頭幾天夥食很豐盛,定價又低,真有“一步邁入共產主義”之感,有的同學甚至說“還上什麽學?就在這住下了”。誰知這一切都是虛幻。我起先以為師傅很有經驗,一切聽他的,幾天後便看出問題:每天采買的花銷與收上來的飯票對不上,入不敷出,虧空很大。我還發現師傅采買和定價都很隨意,沒有量化和規劃,盡管這都是很簡單的計算。這樣下去,沒等到回家,我們就沒錢了,而學生手上還有剩餘的飯票,這不就是紅說的“出了錯說不清楚”(上一篇)。我將自己的擔心告訴師傅,並提出幾項減少虧空的建議。
夥房師傅令人捉摸不透,對我的建議不置可否,隻說米和鹽夠吃。可是餘款肯定是不夠的,難不成最後幾天隻吃米和鹽?我沒有為人處世的經驗,不知道如何處理。我向班主任唐老師匯報,唐老師很煩的樣子把我轟走。第一篇提過,教化學的唐老師不是個正常人,懶得管事,與她說多了,她還會發脾氣。看著虧空越來越大,我一籌莫展,幹著急。我對朋友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她們說,沒準師傅貪汙了,說兩個師傅每天晚上待學生吃完後,坐在一起喝小酒,還有下酒菜。我知道他們沒用我們的夥食費買酒,可是他們和我們同吃一鍋飯,卻沒交夥食費,這對嗎?可是接下來該做什麽?腦袋裏還是一片空白。我天天在焦慮中度過,懷疑自己的能力,情緒很低落。
記得是晴朗的一天,聽說縣城有台電視,晚上播放朝鮮電影《摘蘋果的時候》,學生們被允許提前下工吃晚飯,然後去縣城看電視。我沒心思去,想趁安靜把那筆爛賬再算算,雖然知道無論如何算不出更多的錢。沒想到朋友們非要拉著我一同去,於是,我與她們踏上了通往縣城的公路。
路上女孩子們嘰嘰喳喳、蹦蹦跳跳地走著。當我們走過路邊一大片荷塘時,看到有幾朵綻放的荷花,更多的是含苞欲放,被西下的太陽斜射著,被綠色的荷葉襯托著,我們不禁駐足觀賞美麗、幽靜的初夏荷塘。透過那清澈平靜的塘水,沉積在水底的淤泥映入眼簾。突然,莉大聲喊道:“聽人說用泥巴洗的頭發又黑又亮”。於是我們脫下鞋襪,卷起褲腿,下到塘裏。水不深不涼,我們拆開辮子,用塘水打濕頭發,然後撈出淤泥互相搓揉頭發,再用清水洗掉淤泥。之後,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互相潑水嬉笑打鬧。風乍起,吹飛青綠色的柳枝和我們的長發,夕陽將金光灑在我們濕漉漉的頭發上,興奮使朋友們的麵頰如荷花般粉裏透紅。不知誰喊了聲“還看不看電視了”,我們方才匆匆上岸穿上鞋襪,跑向縣城。雖然沒有相機拍照留念,雖然我們穿著簡樸的衣裳,這美麗的荷塘、倩麗的身影、清脆的笑聲,永遠刻入我的腦海。無論有什麽煩惱,生活都是美麗的!
圓明園的荷花(攝於2016年6月)
待我們趕到電視地點,電影即將開始,人們已經裏三層外三層把一個大約14吋的黑白電視機圍得水泄不通,我們來得晚,隻好在後麵聽電影。大約在“一年能掙三百工分”之後不久,輝不聲不響地找到我,提醒我應該回去給同學們燒洗腳水了,於是我們消失在黑暗中。
出了城踏上公路頓時傻了眼,黑乎乎的公路沒有路燈,除了我們兩個女生,沒有過往的車馬行人,真該找個男生、或者叫上唐老師同行才對。我們大氣不敢出,靜靜地走,好像生怕驚醒沉睡的妖怪。四野回蕩著大自然的交響曲:青蛙清脆的呱呱和蟾蜍沉悶的咕咕。天上掛著一彎殘月,使滿天星鬥格外清晰。走過天黑前經過的荷塘邊,我想起多年前讀到的一個科幻故事:
一個蘇聯男孩父親意外身亡,與母親搬到一個湖心島,投奔守島的外祖父。一天晚上,母親到水邊洗衣服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十多年後,男孩成長為一名勇敢的宇航員,他駕駛著宇宙飛船,去太空尋找被外星人拐走的母親······。
會不會有外星人來到拐走我們?如果被拐走了,誰去尋找我們?我胡思亂想著,突然看到前方有個微弱的小光點,隨著我們的走動飛舞著、由遠而近······。“那···那···是什麽?”我想問問輝看見了啥,突然意識到,她有先天性心髒病,據說是不能受驚嚇的。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現實,卻驚喜地發現,那是發自公路邊農場的亮光。
泥巴洗了頭,也洗掉了裏麵的煩惱。我決定向全班進行、借用現在的話說、“財情谘文”,通知他們剩餘的飯票將一錢不值,回家之前還給農場。有幾個“熊娃”拿腔拿調地學《列寧在十月》中瓦西裏的話“麵包會有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令我吃驚和感動的是,沒有一個同學抱怨,他們出主意說可以去拾地耳、摘豌豆苗,不少同學家庭生活貧困,生存能力很強。終於,師傅也讓了步,減少采買,夥食的質量是“一步回到解放前”。
回家的前幾天沒錢了,老師留下六、七個學生去拾地耳、摘豌豆苗。我也挎著籃子,隨著同學們來到潮濕的小樹林。我問:“地耳在哪兒?”同學們吃驚地看著我,“就是這個嘛!”一個同學指著地上一片片黑綠色的東西說,我一直以為那些是動物糞便,走路還躲著。雖然沒花一分錢,同學們吃得很香,一些同學說,還是比家裏吃的好。
後來戲稱渡過這次危機靠的是“泥巴抹頭,‘糞便’入口”,其實這裏包含了同學們的理解和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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