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讀書、音樂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回城後，我們被告知第二年春季開學後，學生們將分四個專業學習：國際郵政、國內郵政、卡車駕駛，電報業務。學校新招了幾名教師，兩位回城的“老三屆”知青教語文，一名印尼歸國華僑教英文，還有些經驗豐富的老師傅教業務。這些老師都很平易近人，不搞政治掛帥，也不整人，前排長（上集）被“邊緣化”了，有他沒他沒人在意。“老三屆”教師尤其理解學生，其中一位教師有些“離經叛道”的言論，在學生中最受歡迎。印尼華僑老師十分敬業，據說他愛人也是印尼華僑，自願在京郊山區當老師。
這段時間同學們之間有了更多的了解，我與兩位性格迥異的同學成為至交。天真活潑的捷沒有一點高幹子女的架子，隻要她在，所有的話都被她承包了，她邊說邊笑，銀鈴般的“咯···咯···”的笑聲極富感染力，沒待聽清她說什麽，就會跟著她大笑。沉靜多思的莟來自知識分子家庭，讀過很多書，愛思考，有幽默感、獨到之見。我們一起談論《居裏夫人》、手抄書《第二次握手》，她告訴我，書中吳孟宏的原型，就是著名的女物理學家吳健雄博士。兩個產業工人的後備軍，憧憬著成為自然科學家，卻不知路在何方。
還有個把月就放寒假了，我們被分到幾個大郵局熟悉各種業務。我被分到天橋郵局，這裏有國際業務，進、出北京的掛號信也在這裏登記。在國際業務實習時，看到幾位東北農村婦女，在師傅的幫助下填寫各種表格。她們是日本投降時，被遺棄在中國的婦孺，一直在東北務農。現在她們來北京辦回日本的手續，向日本投寄信件和材料。
後來我到掛號信實習，登記進、出北京的掛號信。那時中國沒有掃描條碼的技術，全靠手抄寄、收信人姓名地址等信息。我們被一再教導要“萬無一失”，這是周恩來總理對郵電部門的指示。那時“萬”代表無窮大，因此 “萬無一失”指0事故率，而不是事故率小於萬分之一。我很快淹沒在這平凡、忙碌的工作中，感覺是在腳踏實地地為人民服務，沒白吃飯。
一天我正在登記入北京的掛號信，寫下了一個熟悉的收件人地址和姓名，這是我的一位表舅，是中央樂團的提琴手，我常去他家找他的大女兒玩，在那見到過表舅的好友、著名指揮李德倫先生。寄件人來自河北石家莊，看名字像是表舅的兄弟，可我從未聽說過他。郵件是一個紙卷，可以看到是五線譜。我向已經調回北京的媽媽通報了這一“發現”，才知道這位身在河北的表舅的故事。
表舅是位音樂才子，很年輕時加入部隊文工團，很快地顯露出眾的才華，並與一位美麗的舞蹈演員相愛。不幸的是，領導也看上了舞蹈演員，領導有權卻得不到她的芳心，於是把無權的表舅打成右派。舞蹈演員因為與右派戀愛，受到了處分，為了政治前途，她不得已與領導結了婚。領導心滿意足，表舅失去了愛情和理想的工作，被送去勞改，後來流落到石家莊附近的一個工廠勞動。這期間他受到一位工人師傅和他女兒的照顧，表舅娶了工人師傅的女兒，是工廠的女工。
表舅熱愛音樂到癡狂，多年後我讀到他寫的文章：
“音樂是人們認識世界的特殊窗口···是激勵人們意誌的精神力量···是使人們獲得美感的思想源泉。”
表舅在逆境中堅持作曲、研究音樂，常把他的作品和文章寄給在中央樂團的弟弟，與之商討，盡管他知道沒人會采納一位右派的作品和文章。是金子在哪都發亮，他的才華被發現。因為江青喜歡搞文藝，全民都跟著“文藝”。為此，常有人向表舅請教、拜師、幫忙，附近的一位軍人甚至冒著被摘領章和帽徽的風險找他；他也樂於助人，來者不拒。聽到這些，我挺受啟發，或許夢想和憧憬的過程，就是值得享受的生活，有什麽能阻擋我們業餘愛好自然科學？
多年後，在撥亂反正時期，一個周末的傍晚，有一家四口靜悄悄地出現在我家門前。男的是儒雅的知識分子模樣，女的是樸實的工人模樣，兩個聽話、老實的孩子一聲不響。男的很拘謹地自我介紹，原來他就是曾給我啟迪的表舅！我趕緊將他們請進屋。
表舅說他已經平反，現在河北一所大學音樂係當教授。由於他一直鑽研音樂，在國家恢複高等教育、卻人才青黃不接之際，他發表了很多有關音樂理論的論文，使他成為轉型時期的不可多得的人才。表舅的經曆隻是外婆、外公家族的一個縮影，那段時間家裏來了很多我未曾謀麵的親戚，大都是表舅、改正右派，真是 “我家的表舅數不清，我家的右派也數不清”。
“國有賢士而不用，非士之過，有國者之恥。”受迫害期間，他們不但不能發揮才能，還要為生存卑躬屈膝，更有的妻離子散。平反後，他們的才華被承認，有些委以重任。遺憾的是，至少有兩名親戚，由於長期經受心身的迫害，在新生活開始不久便死於癌症。
過了一些年，我媽去石家莊出差，順便看望表舅。他那時已經擔任音樂係主任，很忙。表舅媽留我媽吃飯，在表舅回家前，一臉愁容的表舅媽向我媽訴苦：平反後，表舅去見了當年的舞蹈演員，兩人在天安門廣場來回走了幾個小時、含淚邊走邊談。後來，舞蹈演員提議各自與自己的配偶離婚，然後他們結婚，畢竟她自己的婚姻也是政治的犧牲品，毫無幸福可言。她的提議遭到表舅的拒絕，可是表舅媽說，表舅現在很少與她說話，在家時總是把自己埋在書桌上成堆的書籍和文稿中。她對我媽說了很多遍，他們的情形多像電影《天雲山傳奇》啊！
我媽開導她說，身為係主任，除了自己喜歡的音樂理論研究、帶學生，還有行政工作，是“雙肩挑”幹部，工作自然更忙了。我媽為表舅媽出計，在表舅麵前不叨嘮，而是營造家庭溫暖、和諧的氣氛。我媽繼而向表舅媽保證，表舅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如果表舅做出對不起表舅媽的事，我媽和大家庭的親戚們絕不會視而不見。
又過了一些年，我得知，表舅媽中風、偏癱，而日夜守護、照顧她的人，是表舅，一位堅持不懈、充滿理想主義和浪漫情懷、又恪守傳統道德的音樂家。
被打成右派之前的表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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