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新年,我們麵臨畢業分配、參加工作,即將成為自食其力的產業工人。然而,這是風雲變幻的一年,我們成了一係列曆史事件的親曆者和見證人。1976年的事太多了,有人說:但凡有大變,就有大事頻發。本集和以下幾集僅提及一些親身經曆,而不是描述這些大事的整個過程和前因後果。
一月9日一早,我和父母像往常一樣起床、準備上班上學,對麵的鄰居家像往常一樣大開著收音機。突然,一陣哀樂從鄰居家傳出。媽媽一激靈:“可別是總理,快開收音機!”於是我家也回蕩起哀樂,隨即我們得知是周總理去世了。媽媽扶著裏屋至中屋的門框大哭,把我嚇壞了,她一直教育我要堅強,小時候跌跤都不讓哭,以前從未見過她流淚。再看我爸,他耷拉著頭呆呆地坐著。父母這個樣子讓我感到惶惶不安。
11日是星期日,聽說人們在向長安街聚集,因為總理的遺體要送往八寶山火化,靈車會經過長安街。我和小毛姐騎著車向西單趕,一路上看到不少同行的人戴著黑紗或小白花。到了西單,街道兩邊已經站了好幾層人,大部分是表情嚴峻的中年人,他們以久經磨難曆練出來的沉默,引領著現場的氣氛。從外表看,主要參與者是工人和知識分子,有少量解放軍和農民;看不出他們的階級成分、家庭出身。人們在凜冽的寒風中耐心地等待,連小孩兒也不哭不鬧。當靈車緩緩駛過,人們或脫帽敬禮、或鞠躬,眼裏含著淚花。同一時間,我媽在六部口辦事,也加入了“十裏長街送總理”的行列。
靈車帶走的是人們心中最後的希望。早在周逝世前,他與王張江姚的矛盾幾乎公開化,批“周公”、“大儒”明顯是劍指總理。因為要靠他治理國家,對他隻好打而不倒。多數人認為,周盡自己的能力,最大限度地減少了文革的禍害。現在他走了,留下絕望的人民、破碎的山河。
之後的幾天裏,人們自發地向天安門廣場聚集悼念總理。第一天晚上,我隨我媽和她的朋友前去紀念碑下默哀。人越聚越多,默哀後在樹上掛上小白花。接下來的幾天,我與朋友們每天放學都去天安門,在廣場上流連忘返,幾乎至深夜才回家。每天都有人群向人民英雄紀念碑獻花圈,花圈越做越大、越精致,還有各種表達悼念的挽聯、標語、條幅,工廠的工人們抬著巨大的金屬花圈,從工廠一直走到天安門廣場。最後一天,紀念碑下已經是一片白色的花海。我拿著家裏的相機,將這一幕幕曆史畫麵 記錄在膠卷裏。就在那天的後半夜裏,一陣妖風卷走了所有的花圈、挽聯、樹上的小白花。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些隻能招致更強烈的不滿和反抗。
(照片來自網絡https://www.sohu.com/a/206741513_824814)
同學們在學校裏交換所見所聞和照片,朋友捷喜歡我的照片,說她哥最近正好在北京,他們可以在家放大照片,我們商定第二天周日她到我家取膠卷。第二天,捷來取膠卷,我把膠卷裏三層外三層包好交給她。捷前腳剛走,我後腳就去家附近的郵局,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照片分別寄給外地的朋友們。第二天在學校,愛說愛笑的捷出奇的安靜,回避我的目光。後來她自己忍不住告訴我,頭天離開我家時,她把膠卷放在錢包裏,本來就裝有一張公交車月票的錢包由此變得鼓囊囊的。那時女學生沒有坤包什麽的,沒帶書包的她把錢包放在大衣兜裏,在公交車上不幸被偷走。這卷珍貴的記錄沒了,我竟沒留下一張照片,很是遺憾,也為我的“四·五”經曆埋下了伏筆。
生活暫時回歸平靜。大約是一月底春節前後,我們畢業分配的名單公布了,我與捷及兩名男生一起被分到北京市最遠的石景山郵電局。因為石景山很偏遠,被稱為“北京郵電局的西伯利亞”。可我沒有被“流放”的感覺,有好朋友捷在一起,我沒有絲毫的失落感,而且我知道有人天天去首鋼上班,郵電局就在首鋼附近的金頂街。
石景山郵電局電報班來了四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一下子熱鬧起來。我們來到單位報到時,內勤(營業和收發報)隻有四人,袁師傅營業,副班長和一位老大哥師傅收發報,班長兼做營業和收發報,外勤是古師傅和兩個小夥子,同事們都很善良,對我們關愛有加。
班長和副班長都是複員軍人,非常能幹,如果不是當兵、提幹、轉業,他們仍然生活在艱苦的農村。班長的老婆孩子在農村,因為沒有北京戶口,班長隻有在探親假時與家庭團圓。班長不大說話,很熱心幫助顧客。營業是通過與顧客溝通,看懂他們寫的字、注明不清楚的字、改正錯別字,然後按照每字(電文加地址)3分錢收費。石景山地處城鄉交界,平均文化程度與經濟條件和地理位置相對應,常有顧客寫的字“四不像”,根本查不到相應的電碼。這時不得不把人家的私事問個底朝天,方能明白他們要寫的內容。有時要幫顧客重新擬寫電文,字要達意,還要簡略省錢。每當班長遇到自行造字的顧客,他總是調侃地問:“您是不是‘文字改革委員會’的?”
副班長是一位高大的山東人,臉上總是泛著和善的笑容。他娶了石景山本地姑娘,成了當地人的入贅女婿。副班長特愛說話,對天文地理、文史音樂都感興趣,大膽議論國事,來後沒多久我覺得自己也會說山東話了。女中年袁師傅人特別好,對我和捷很照顧,安排我們上8-5的班,這期間雖然業務量相對大,卻可以早回家。和氣的老大哥師傅唯一的期盼,就是有朝一日調到城裏離家近的地方,我們來後人手多了,距他的目標更近了。外勤的古師傅是電報班的黨支部書記,是個話語不多的大好人,很少看到他們四人(兩位班長、袁、古師傅)的黨支部活動。
我大概是在畢業前入的團,具體過程竟被我遺忘殆盡,一定是即無大喜也無大悲。我的好朋友們大都進校時就是團員,因為我們相處很好,沒有讓我有絲毫的自卑感,因而入團前後沒有反差,當然不排除是她們把我拉進了團。電報班原來沒有團支部,現在增加了四名團員,成立了我們自己的團支部。外勤的一位小夥子任書記,這是一位讀過很多書的青年,他很少召集活動,活動也是高談闊論,談書和時局,氣氛熱烈、自由。
這裏的業務量相對少,隻有一條線路收發電報,分時使用一台電傳機,而城裏的郵電局至少有收、發兩條線路。除此之外,業務流程和標準與其他地方一樣。電報原文交給發報員發到六部口的電報大樓,從那裏再轉到全國各地目的地郵電局。發報期間電文都打在紙上收為底稿,校對將底稿與原文進行比較,查出錯要向電報大樓發專電糾正。隻要我局沒在發報,如果有我局的電報,電報大樓朝我們局發的電報,被同一台電傳機接收、打印。我們將電報紙撕下譯報,譯好的電報經過校對後,交予外勤人員,穿著一身綠色製服的外勤,立即騎著摩托車呼嘯而出。
日常的電報基本上是首鋼的公務,與唐山的業務電報挺多,因為首鋼的鐵礦石由唐山提供。首鋼的大煙囪每日排出大量的煙塵和霧霾,使得白色衣服下班後幾乎成灰色的,而且越撣越灰,必須無接觸地抖。臉、鼻孔和頭發都有粉塵,擦汗能把自己擦成個大花臉。那時不知道PM2.5及其對健康的危害,更不知道拒絕“服霧”是我們的權利。
石景山遠離都市的喧囂,沒有政治上的“緊跟”,人際關係簡單。實習期間,城裏大郵局複雜的人際關係、勾心鬥角,常使夾在中間的我們不知所措,我一度很悲觀,想到在這樣的環境幹到中年,十分沮喪。幸運的是,我在石景山這樣自由、寬鬆、簡單的環境中,度過動蕩的1976和轉型的1977。
現在的石景山金頂街郵局,天空湛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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