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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求學路 (13) 無言的抵抗

(2018-09-25 18:36:23) 下一個

1975年春節過後郵校開學,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分到了電信班學打電報(該業務已經消失),其他專業的同學嘲笑我們是“電報局的小姐們都昏過去了”(《列寧在十月》台詞),連男生也順帶被“昏過去了”。我們班女生多,有少數男生,因為電報是24小時業務,需要男生值夜班。

我們學習語文、英文、複習漢語拚音(用於電報中的地名)、練習英文打字、背電碼。那時的電報用電傳打字機經有線電傳輸,電碼是四個數字組成一個中文字。一個合格的電報員每分鍾至少打80個中文字。練習快速打電報很簡單,隻要節奏均勻、由慢而快即可。除此之外,還需要熟記電碼。為了背電碼,我練就了對數組“照相”般的記憶能力,隻要看一眼即記住(現在退化了)。雖然是明碼,這功夫成了我們在“四·五”期間,在公交車上、打公用電話時使用的秘語。

學習太簡單,精力太過剩。我們在夏日的早上騎車到八一湖遊泳;冬天的早上參加長跑,用鼻子吸氣居然治好了我多年的鼻炎。在家時學廣播英語、練手風琴,周日看科普讀物。手風琴是我爸被“解放”、補發了挨整時扣除的工資後買的,是一個48貝斯的小琴。因為生產力低下,等了78個月才買到,有個琴鍵因製造缺陷發顫音,可是能擁有一架手風琴,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我爸同事的親戚、一位專業手風琴手,不定期到我家授課,都是練習曲和舊音樂、舊歌曲,從來沒教過流行的革命歌曲。那時這些歌不得人心,不僅頻繁地在大喇叭裏騷擾人民,還令人聯想到文革初期的批鬥會、打砸搶。稍有點基本技能後,我便自己配指法與和弦,拉自己喜歡的舊歌曲(第7集曾提及),雖然很不專業,自娛自樂足矣。

一天,一位老師得知我在學手風琴,讓我和一位正學小提琴的男生合作,一起準備文藝節目,說這是上麵讓搞的“政治任務”。我學琴純屬自由愛好,不自認為是“文藝活動積極分子”;再說我根本不學流行的革命歌曲,咋“政治”呀?我對老師說:“我不行,還沒學好呢。”這也是實情。老師卻不以為然,說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毛語錄)。看我還是不情願,老師不太高興了:“你這麽膽小將來幹不成大事!”想想這位老師平時對學生挺好,為了不為難老師,隻好為難自己。

拉小提琴的那位男生勇是駕駛專業的學生,駕駛班幾乎全是男生,他們將來的工作是從市郵政總局將郵件用大卡車拉送到各個分局,他們不僅學習駕駛,還學修車。勇與眾不同,極不合群,尤其是在開全校大會傳達什麽指示或批這批那的時候,他總是孤傲地坐在最後,把腳放在前麵的椅背上,一副“舉世混濁、唯我獨清;眾人皆醉、唯我獨醒”的樣子。據說他爸是老紅軍,他媽是大學生,比老紅軍年輕很多,有個聾啞的姐姐,他作為家中唯一健康的孩子留城上技校。他沒有朋友、似乎很享受孤獨。讓我和一個孤僻的老紅軍後代搞文藝?不是亂彈琴才怪呢!

合作的第一天,下午放學後,我提著琴磨磨蹭蹭地走進老師為我們安排的空教室,勇已經端坐在裏麵等候了,見到我來,他麵帶微笑、彬彬有禮地站起來打招呼,這讓我對他的印象有所改善。剛坐定,勇便聲明他從來不拉革命歌曲,把當時流行的幾首歌挨個譏諷了一遍,說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那首歌時,勇說:“那就是一個喊歌。”我脫口而出:“我也不喜歡這類歌,從來沒練過。”至此,我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

勇打開了話匣子,言辭激烈地抨擊時局,說目前的“政治是明擺的愚蠢,還不讓說·····沒有自由的文藝就像沒有空氣令人窒息······文化大革命就是反文化、反文明······”,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勢!文革後期,老九們開始串聯,分享小道消息、政治笑話,分擔對國家和個人命運的憂慮。那時我爸在北京借調,我媽在北京科技出版社工作,常有親戚和父母的朋友們來訪,他們對運動心懷恐懼,總是低聲地談論,用詞謹慎,還警告我別說出去。聽到勇這樣直截了當地反文革,感覺特別痛快、解氣!

勇接著說,在家根本無法談論這些,因為他們父子倆政見相左、說話即爭吵。勇說老頭是個頭腦僵化的老頑固,在家搞獨裁,家裏氣氛沉悶、壓抑,隻有拉琴才能讓他擺脫現實。看來勇是個獨立思考的青年,不被家人理解、又不能公開表達自己的思想使他很痛苦。我覺得勇並不是喜歡孤獨,而是沒有知音。令我不解的是,我們互相並不了解,何以信任我?顯然他沒有吃過以言治罪的苦頭。盡管他爸是老革命,如果被人告發、再上綱上線,還是可以整得他吃不了兜著走,告密、踩著別人向上爬的大有人在。我提醒他小心隔壁有耳、說話看人。

如同當時很多青年一樣,勇自學小提琴、五線譜。他拉了幾段練習曲,又拉了幾段古典音樂。我覺得勇拉得很好,樂曲時而悠揚、時而深沉,與“喊歌”相比,宛如天籟之音。我說:“這麽優美的音樂一定是‘無標題音樂’。”提起批“無標題音樂”,我們氣不打一處來,批的人好歹聽過,可我們連聽的機會都沒有!史沫特萊(美國左派記者)曾在延安采訪朱德並為他寫下傳記《偉大的道路》,其中提到朱德對西方古典音樂的喜愛。他留學德國時,常在柏林的音樂廳流連忘返。他的朋友孫炳文很不理解地嘟囔了幾句,朱德幾天沒理他。這音樂究竟有什麽神奇的力量,使這位四川農民出身的一介武夫聽得如癡如醉?我對此很著迷、向往,卻苦於聽不到。

輪到我拉琴了,我先拉了練習曲和老師教我的《少女波爾卡》,然後拉了自己配曲的舊歌曲。勇很喜歡,那時能聽到的這類歌曲太少了,我這“三腳貓”的水平受到讚許實不足為奇。第一次合作結束了,我們都很愉快,盼望著下一次合作。回到家一拍大腿,忘記商討演出節目的事。

第二次合作我緊趕慢趕,還是在勇之後到達教室。我們像老朋友一樣無拘無束,勇照例先抨擊他爸和時局,我給他講了《父與子》(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寫於19世紀中葉)的故事梗概,巴紮羅夫是個虛無主義者,為此與老一輩產生的衝突是故事的主線。我覺得,如果將“虛無”重新定義為否定現實的一種形式,這個“頭銜”很適合勇。接著我們相繼演奏、談論各自喜愛的音樂、歌曲。到結束時,還是沒有商討演出節目的事,我就像個發誓戒煙的人:“下次!”

到了“下次”,還是“下次”,誰也不願意讓“政治任務”攪合了我們的好時光。勇總是和善地微笑著,能看出他很珍惜這難得的暢談、演奏和欣賞音樂的機會。那時不會也不敢談情說愛,但仍然有好事者進來查看,對此我們有所防備,以至來者聽到的是不和諧的琴聲,看到的是兩個很嚴肅、無辜的書呆子,宣稱在努力完成老師布置的“政治”任務。

終於沒有“下次”了。我們商定絕對不演“喊歌”之類的流行革命歌曲,無言地抵抗當前的“政治”。我們找了幾個練習曲,以水平有限為理由,在各班表演一下交差,反正老師也沒有規定具體的節目。遺憾的是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也隨之減少。第二年畢業後,勇幾次開著大解放,去我工作的地方等我下班、順帶捎我回家。可是這剛剛萌芽的感情,即被曆史的大風大浪淹沒。然而,這短暫的時光,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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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梅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tony933' 的評論 : Thanks for reading. Interesting indeed to be able to communicate using code. I don't understand Morse Code as I was trained in a different, obsolete communication code. I almost forget them all:)
tony933 回複 悄悄話 I've been a ham radio operator(30+ years) and I had to learn the Morse Code to pass my FCC General Class License test! It was fun to speak in co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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