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周總理逝世,小道消息滿天飛。人們急於知道,後周恩來時代會有多糟?可否有變好的可能性?中國的政治不透明卻透風,各種有關黨內鬥爭的內幕,源源不斷地流傳出來,很多後來被證實是真的。我的消息來源於捷的二哥,他很活躍,與很多“紅二代”有來往。捷頭一天晚上從她二哥那得到的新消息,第二天一早我就知道了。平時上班我們走不同的路線,她住在百萬莊附近,乘336去石景山,我住在西單北大街,乘337經長安街去。那段時間,捷改變行車路線,到木樨地與我匯合。在公交車上,捷向我低聲 “廣播”她的“早間新聞”,同樣的消息,是當天我向家人“廣播”的“晚間新聞”。
我媽說在公交車上議論國事不安全,我說我們使用電碼表達重要的字,沒人知道我們說什麽。曾是南京前中央大學地下黨的父母都笑了,他們為我們感到自豪,也為我們這一代人感到悲哀。多年前,這些年輕的大學生冒險參加革命,以為革命勝利了,中國就能建立起新民主主義社會,人民可以享受到比國民黨統治下更廣泛的自由。
其實,老百姓知道了內幕又能何為?然而就在這個關頭,當局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老百姓忍耐的底線。記憶中,是在3月份《文匯報》連續發表影射、攻擊周恩來的文章之後,人們實在是忍無可忍,積憤終於在清明節前爆發。
我第一次去天安門廣場是3月28日,這天是周日,我與鄰居小毛姐一起來到廣場時,已經是花圈如山,人潮似海。各種各樣的橫幅,穿插在花圈中間,大部分都是悼念總理的,當我看到“若有妖魔興風浪,人民奮起滅豺狼”時,感覺是人民與當局公開叫板了。“妖”是那幾天廣場上出現最多的字之一,還有很多是諧音,比如有人簽名“趙遙境”(照妖鏡)。很多詩貼在紀念碑的欄杆上,各處都有青年高聲朗讀詩文,朗讀完便前往另一個地方繼續朗讀。還有一處集中安放著紀念楊開慧的花圈,人們看了都會心照不宣地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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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了相機,和小毛姐商量好,等膠卷衝洗出來後,我們在她家做個暗室,自己印相片。從周一到周六,我每天下班後,在西單換乘22路向東去天安門廣場(當時22路從西單通過長安街行至前門),照相、抄詩,各種詩文多的抄不過來。自始至終,廣場上的秩序良好,沒有聽到、看到後來官方說的有人公開指名道姓地罵中央首長,除非他們承認“妖魔鬼怪”就是王張江姚。用廣博精深的傳統文化和高深莫測的中文,足以含蓄地表達政見。
廣場上大部分人是年輕人和中年人,也有老年人。71歲的外婆去了三次。外婆本來在合肥照顧被運動整成精神病的舅舅,很辛苦。舅媽被解除關押之後,我媽托了很多人,把舅媽從北京她原單位的幹校調到合肥,年邁的外婆逐回北京與我們同住。她第一次去是3月28日周日那天,她隨父母和晨表姨一起去。之後的一天傍晚,晨表姨帶她又去了一次。她們回來天已經黑了,我媽那天下班後也去了。媽媽以曾經當過地下黨的經驗告訴我們,廣場上有便衣,要我們大家警惕。晨表姨開玩笑地說:“他們要是膽敢來抓我,我就亮這個·····”說著,她從手提包裏掏出一把亮錚錚的菜刀。
晨表姨從中央音樂學院音樂理論專業畢業,分配在文化部的下屬單位工作,文革前是位年輕有為的音樂評論家,自稱生來就是職業女性。文革開始後,江青的權力激增,文化部和在京的文藝單位成了重災區,晨表姨帶著她3個月大的兒子,被關押了幾個月,她被打、被要求交代說過江青什麽壞話、交代她丈夫(也被打成反革命、遭關押)和其他一些音樂界人士說過江青什麽壞話。她兒子在關押期間拉紅、綠色的大便,之後發現是在表姨被提審、沒人看管時吃了大字報紙。年輕的表姨夫婦尚且如此,更慘的是那些有名氣的藝術家、老教授、特別是知道藍蘋(江青的藝名)底細的名演員們。
晨表姨下幹校,回城後不予安排工作,參加為有“尾巴”的人辦的學習班。表姨比我媽年輕近10歲,孩子也很小,對前途十分擔憂,常來我家排解心中的鬱悶,因為我媽是她最信賴的表姐和朋友。我媽不在的時候,晨表姨會向我訴說。精力充沛又閑不住的晨表姨悄悄地做些英翻中的工作,可是沒有正當的工作還是讓她心煩,她說:“我幹什麽好呢?幫親友做飯吧!也許以後當個廚子。” 所以她的手提包裏總放著一把得心應手的菜刀,並帶著它多次前往天安門廣場。這位表姨目前在好萊塢的電影藝術學院工作,年逾古稀還有病,仍然幹勁十足地工作著。
外婆最後一次去廣場是4月4日,那天是周日,也是農曆清明節,白天我與小毛姐去了一次,外婆看了我抄回來的詩,說想再去看看,於是當天晚飯後,我媽和我挽著外婆來到廣場。我們看到紀念碑平台上站滿了人,決定上去加入人群。紀念碑平台上萬頭攢動,人擠人,卻無人喧嘩;平台上滿是花圈和詩文,很多花圈用鐵絲綁在欄杆上。我媽在前麵走,一手拉著外婆,外婆的另一隻手拉著我,我們母女三代人,隨著緩緩移動的人流,沿著紀念碑走了一圈。
4月5日周一,在上班的公交車上,聽到有人議論說廣場上的花圈全沒了。下班後,我仍然換乘22路向東,想去廣場看個究竟。可是22路在中山公園那站沒停,把一車人全拉到了前門總站,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經過廣場時,所有的人都向廣場張望,我們看到廣場上沒有了花圈和條幅,地上有水跡,有些車輛和人,看不出他們是群眾還是工人民兵。下車後,我隨著一些素不相識的人向廣場行進,沒走多遠,就聽到有大喇叭聲音,前麵的人往回走,說過不去,我隻好坐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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