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寫《母親的歌》(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002/201601/500288.html)的時候,老公說咋感覺寫得像悼詞,建議不給爸媽看。我說,我要讓媽知道,我將來會像文中所寫的那樣懷念她。果然,爸媽看了文章後特別高興、感動。
那時媽還沒有失智,但是各種跡象表明她正在與一個看不見的魔鬼搏鬥。首先,她突然與幾個老閨蜜“斷交”了。媽人緣好又風趣,廣受親友的喜愛。本來她每周都會與幾個“夏天最後的玫瑰”煲電話粥,卻突然不接電話了。接著情緒異常波動,極度地焦慮。可是她不承認有焦慮症、抑鬱症,也不服藥。再到後來,媽不會看鍾了。
去年媽摔了一跤,之後不能吞咽,被送往醫院。我趕回國看望時,她的情況很不好。住進擅長神經內科和老年疾病的病房治療、護理後,做了深靜脈插管輸液,疼痛減少,逐漸變好。可是無論我如何勸說,就是不吞不咽,拒絕鼻飼。媽整天鬧著要出院,用盡聰明才智藏藥、耍滑頭逃避服藥,眼睛滴溜溜地轉,像是在策劃一場“勝利大逃亡”。有些藥不能輸液,隻好肛飼,很痛苦,媽就用盡一身力氣反抗,還振振有詞地說這樣對待她不人道。媽一有力氣就發表類似的“檄文”,雖然理歪,卻是言語通順,字正腔圓,護工們都圍過來聽,成了媽的“粉絲”。媽是全保,我擔心醫生過度用藥,於是建議隻開必要的藥,讓她少受罪。醫生說我媽這是有認知障礙、自殺傾向,讓我相信治療;還說現在媽是“小孩”不懂事,要我強勢點。可是我當慣了乖乖女,改也難。
後來哥回去看她,兩人都很強勢,加上治療,媽突然開始吃一點流食,就這樣如願回家了。盡管有護工還有個在我家幹了十幾年的保姆照料,媽依然是我行我素,拒絕下地活動,拒絕吃有益健康的食品,每天最高興的就是和我爸手拉著手地對視、傻笑,談一些久遠的人和事,很是溫馨。十二月上旬媽中風了,又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過來後,又被送進她曾經住過的病房。乘假期我們全家都回去看望,媽認出外孫、外孫女,很高興,卻說不出話來。媽身上插了好幾個管子,包括鼻飼管,雙臂被綁在床欄杆上,護工說不這樣媽就撥管,看著很難過。我發現媽肚子上還插個注射胰島素的管子,便告訴醫生她平時隻服降糖片,不用胰島素,後來這個管子拿掉了。因為媽聽力差,我們通過寫字交流。爸要我轉告媽,給舅舅八十大壽的兩萬元錢寄去了,媽看了點點頭。冥冥之中,她還掛念著精神殘疾的弟弟。
哥回北京與爸媽過春節,電話說媽說話的能力逐漸恢複。我問媽鬧著出院嗎?哥說不啊,她都不認為自己在醫院裏。三月份我又回去看爸媽,媽的情形穩定,但沒有根本的好轉。媽說“我被捆在這了,你幫我把這些(管子)拿掉,全拿掉”。我說,這是醫生要求的。媽說:“哪裏有醫生,隻有幾個看上去像醫生的人”。媽還給自己的處境編了個理想的解釋,說的頭頭是道,似乎挺滿意、或是認命了。我問她今年多大了,她說要算算。我在寫字板上寫下算式,她卻搖搖頭,有些挫折感。我趕忙出了些簡單的算術題,加減乘除平方開方,媽像小學生一樣搶答,都是對的。我連忙豎起拇指誇她,媽很高興,似乎找回了中央大學(現南京大學)理學院高才生的感覺,之後又像小女孩似的害羞起來。
我們一起背誦古詩,詩經、唐詩、宋詞、古文觀止,還有張衡的《四愁詩》,我在寫字板寫上句,她大都能背出下句,有時有些串,有時自己編。例如,我: “李白乘舟將欲行”
媽:“忽聽岸上踏歌聲”
我:“桃花潭水深千尺”
媽:“不如李白一張紙”。把我逗樂了:老媽你真幽默!真棒!記得媽曾經打趣說,人家是“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而自己是“不會作詩不會吟”。第二天一見到我,媽就蹦出一句“月落烏啼霜滿天”,然後讓我考她《琵琶行》,真讓我服了。
媽的頭腦正在遠離塵世,她不再鬧出院、不再焦慮、不再操心,而是靜靜地等待命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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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現在也是記性特別不好,一分鍾前講的話都記不住了,以前的事倒是經常回憶。祝福你母親,祝你們母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