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坎布拉的記憶
(節選之三)
依今日看來,短暫一生中,有過藏地高原工作、生活的經曆,委實不易,且不論無奈選擇的幸與不幸。每每回想,更倍覺那有過親力親臨感知的珍貴。
仿如吸食大麻般,曾踏足在西部北高原,所結下的今世情份,便成之終身戒忘不去的心癮。無論已是走出多遠,別離多少日子,那深植在黃土地上的依戀與纏繞,仿佛永遠感同昨日,思念已然是不息不止。
那片土地是神奇的,卻也容納了幾代人一生的苦痛。
有詩人形容,那片蒼穹下,天藍得象新娘的婚紗,雲白得如純潔的感情。未曾到過,便難以去體會,那放眼中的廣袤大地,竟開闊的無垠無際;不置身其間,更感受不出,那高曠的雲天,湛藍的竟如彩畫般純淨;季節裏油菜花開,數百裏金黃成片。
還有那千年禪院,著紫紅袈衣的僧人……;行在其間,有如遠遠隔離著塵燼的凡世,似一片淨化心境的西方遠土。當代著名詩人昌耀,自走入西域青海,便就定居在那裏。有人曾問,何不回內地家鄉安享晚年,昌耀說,他留戀青海偏遠寧靜,保持著悲涼感,有益自己的文學創作。
而那片土地,也是承載生存艱難與曆史沉重的苦寒地,蘊生著永遠的憂傷。強烈紫外線下,冶煉了大自然與生靈太多悲情成因。如有一天,你真見著那西天的藍,或許,你將會結緣而由生,一輩子也忘卻不去的痛與愛。
臨海而居多年,偶遇生人知我來自高原青海,多是驚訝目光投來。我心明,那“偏僻荒涼”不度春風,古來便是懲罪流放地,更以四九年後為甚,驚訝心下有何想像不足奇。文人的浪漫不及現實的殘酷,偌大青海高原改造過罪人,更改造過千千萬誌士仁仁。他們因一腔熱血而受辱,因義無反顧投身革命而獲罪,埋葬了一生的年華、家庭福樂,更還延續在子孫們身上,曆史怨結和心中陰影,無與釋解。
昆侖之丘……河水出焉。原是《山海經》之於黃河源水最早文字記載。那年副總理錢其琛,在龍羊峽到李家峽間黃河段視察,在沿河岸貴德縣,題寫下 “天下黃河貴德清”。到過高原後,你才真正會感知,黃河上遊段青海境內,卻是清澈澈的綠色水體,青山綠水已然相映,也是高原上本有的景致。
青海處在我國地形三大階梯第一級上,絕大部分屬“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在那黃河、長江、瀾滄江源頭地,記有我二十餘年的生活。是我青春、夢想、情愛、心靈、命運的宿營地,一經走入過,便也就永遠走不出。往昔曆曆在目著,結情為今世永遠的不忘,不容我有更改,也拒許我消遁。
滔滔黃河之水,裹挾自高而下浩浩勢能,穿峽穀越灘塗,蜿蜒九曲咆哮萬裏,成之水電資源黃金水流。也緣起了我與龍羊峽、李家峽、坎布拉……,最近距離的觸動。
太陽依舊旋轉著,月亮旋轉,經筒也在旋轉。追憶的心潮,溯流而上。
那年在李家峽,在李家峽水電站建設工地,也即是我留在省城工作,多個年頭後經曆著的事。
水電工程管理局辦公地,是選點在地名稱直崗拉卡(藏語稱)鄉的地方。我所在的建築公司,承攬了部分電站後勤設施建設。若幹年過去,大壩建造完成,數萬人眾施工隊轉場撤離後,便會有一座現代化新城,拔起在原是稀有人煙的荒灘上。它是以局機關、施工隊及家屬住宅區所形成很具規模的城鎮。那些已建的後勤設施,便是這新城最早的市政與民用工程項目。
一些人走,一些人又來,太陽如常升起。荒涼的西域峽穀間,便開始有了不息勃勃生氣。現今,李家峽鎮與周邊幾個鄉鎮合並,更名為坎布拉鎮。
總部在省城的施工公司,委派我在李家峽工地,負責施工項目外圍協調工作。接獲通知時,我尚在龍羊峽水電站建設工地上。
通往直崗拉卡,須途經萬裏黃河第一鎮,康揚鎮。
據考康楊是黃河源頭較早建鎮的。而“康楊”之來曆,一說是當地康姓和楊姓家族聚居;又有說,經查這裏本就無康姓人,實乃很早前,有位藏族康姓土司居住過,後不慣農耕,便遷居他處,“康楊”名就留下了。
與那日同行的人,在康揚鎮作暫時停留。吃罷午飯便驅車,考察鎮周邊紅磚生產廠。在當時,大部分是一些土製地窯燒製作坊,必須有所選擇。
返回康揚鎮的半途,恰好遇著一處,傍依著黃河沿,由圍牆圈起幾十棟閑置時久的磚瓦平房。遠遠看去,黑壓壓的一大片,很成規模。好奇引我們將車停在門口。同車一位年長者告訴大家,這就是“文革”中名噪一時的農場——康揚“五七”幹校,早期稱康揚勞改農場。
雖早已是空無一人,寒風中似隱隱的有絲絲陰氣迎麵,一行人依然持著參觀心態,步入圍著的園區內。荒蕪定是有了許多年景,雜草叢生已沒在腰間,行步艱難。
天蒼蒼兮,野茫茫兮,在西部大漠深處,人跡罕至峽穀間,竟安然存在過這樣一處,集中熱心青年知識分子、報國誌者,改造自己剝削階級出生,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的“五七”幹校。
這便是當年政治迫害的流刑地嗎?偌大農場內,曾剝奪與摧殘過多少,如我父母那一代人,最基本生存權與人活著的本來尊嚴。他們將自己的青春和一生幸福,陪葬在那個不理性的年代,成之政治運動活祭品。
但見殘陽下,絢麗油菜花與荒地上的殘垣,相依成枯景,令人感傷。物變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農場群已是湮沒在時光流走裏,不見過去,誰知追念有幾人。
現今的康揚“五七”幹校,已辟為省內風景點,呈與遊人探奇。人來人又去,隻聞歡笑聲,不見憂思情,悲兮悲兮於我心。
看電視劇《高地》,劉軍長訓斥蘭澤光一句台詞,很是印象深刻,“你冤什麽?中國有史以來冤死的人比現在活著的人還多”。於是,我在想,我們的民族,對曾經過去的那場政治劫難,當應有更深刻的反思與覺悟,警醒後世。卑為草民不奢言探求真理,卻當應追問曆史經過的原本。遺忘是可怕的,思想不被真實所引領,必會充斥虛妄與無知。
現實不過是曆史的延續,看今日之世態人人,便知。王小波說過,追尋智慧的道路上始終有人在走著。我想,追尋真實與真相也必是如此。總會有一代國人,當會徹底掀開,那段曆史上飽含著的苦難與悲情,一切謊言都將無可再遮掩,那華麗鬥篷下累累白骨。時時誡已不可忘卻,隻要繼續,在追問的道上,走的人多了,必定會踏成大路。
寫下這點文字,是想著母親一輩人當年的艱辛與不易。母親緣於家庭成份的影響,五十年代末自內地發配來西北高原,她背負著沉重的政治十字架,僅是靠著一人微薄生活補貼,撫養我們兄妹長大成人。而她,雖是活著熬過了“文革”,卻落下了終生不愈的病疾。
那日,夜宿康揚鎮。
午夜裏,聽著馬隊從門前走過,陣陣響鈴聲不絕,攪了睡意。想著下午在“五七”幹校園內所見所感,便逾是覺著,母親今世養育之恩,大過於天。
世間有一種愛,注定是會被人所忽視著。也許是因太平常,也許是太長久了。因為平常所以被忽視,太長太久便不易為己所覺察。然而,當歲月的流逝與時光的輪回,已變的無跡可尋時,驀然而回首,你定會發現,它就深藏在你的最心底,永難忘懷,這便是人類最偉大的愛,是母親給予過的愛。
而我又是怎番用心,去恩報母親的,不堪呀。雖然,她從未要求兒女為己做些什麽,這,並不能就此減輕,我心中永遠的愧對。
思情在荒漠,無休無止。
其時間,馬幫隊隊走過漸而又行遠去,那搖曳在風中的響鈴聲,一路散落,在西羌高原漆漆黑的長夜,聽著,竟也湧上幾多,襯在幽深寂空裏,許許感傷。
那日的康揚鎮,夜冷如冰。
(未完待續)
二〇一四年七月五日夜(修訂稿)
拙文可讀,便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