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傷逝》(下)
子君是被涓生“騙”出來的。
涓生教導她一些打破舊習慣、男女平等,什麽易卜生、雪萊之類的東西,她便以為覺悟,“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幹涉我的權利”。
影片閃回著他們傾情的片斷:一起散步、聊天、讀書,一起熱烈討論著;子君的倩影,以及她那婉約溫柔的開顏。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
兩人四下租屋,準備著同居;夜闌時,子君問涓生:“宇宙萬物有生有死,生命也一樣,涓生,唯獨我們的愛將是永生,是嗎?”
“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嗬!”,魯迅的字裏間,亦是不無心惜。
隻是,甜美的日子,從來都短暫。
涓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憐惜般看著“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看著她為生計與小官太太暗鬥,無能為力;在子君與鄰裏太太爭吵中,顧自案頭做著他的翻譯。
涓生與子君話少了,她忙著全屋的家事,嗬護那些小油雞,嗬護阿隨;生活讓愛情俗氣起來,而愛情也令子君勞累著。
他對她心起不滿。驚覺已將生活的其他要求,全盤疏忽了,他亦難接受子君的急驟轉變。
涓生說,二人一起大半年,隻是愛——盲目的愛。他憤憤、無奈、傷感,繼而不得不頹唐下來。
涓生之於對子君的厭倦,是那幾隻小油雞;而子君對涓生的失望,也因丟棄的叭兒狗阿隨。
於是,他以為,一個人生活會更為容易些;涓生是怯懦的,而子君追求的,則是真實的生活。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隻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終於,“她去了”,子君幾乎付出了全部,然而還是輸給了現實。子君離開了涓生;他們為了求生,舍棄下可貴的愛情。
愛,便崩潰了;子君黯然隨父而去,不曾帶走一切東西;終在孤單悲愁中離了人世。“總之是死了就是了”。子君等不及涓生的覺醒,她是那樣地,帶著不舍,永遠地逝去了。
涓生悔了,子君卻已不在了。
羅素的導師懷特海說過,悲劇的本質不是悲劇,而是必然性,被無情世界律令支配的必然性。
魯迅為《傷逝》,加了冷酷的注解:“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恒長的生活,僅有愛情是不夠的。
而愛情這個東西,是自西方引入的理念,不是我們的文化;若去生硬照搬,脫離現實,看不起平常瑣碎的日子,一 遇生存逆況,便就顯了情感的無力。
解析《傷逝》,是龐大命題,有眾多切入點,有不盡的深思。
有人言,涓生與子君的悲劇,是當時整個時代的悲哀。
我竟也讀得膚淺,隻因著自己將定位壓低,悟出道理便可,不在意是否必為灼見。
我以為,他們應是被“愛”的理念所害;想象出所謂的愛,是近乎完美的內心圖像,貼在冰冷冷的生活裏,不能堅持,自就成之犧牲品。
或許愛情的真相便是如此,短暫歡愉,長久空洞,於生活磨礪漸失光澤,冷清凋敝、麵目模糊——子君如此,涓生如此,我們每個人無不如此——不同的,隻是過程。
其實,魯迅通過涓生與子君,含有對“小資”派文本愛情的反思。
張愛玲的小說《五四遺事》,探討了類似的困惑——“用太多痛苦換來的幸福,它本身已經不是幸福,它甚至會變成一筆巨債,將承受者的脊梁壓彎”。
在心下,我們或都編織過自己的愛,卻多仿自他人的意境;一如我當年,曾苦苦陷落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情結裏,不能理性。
魯迅在《娜拉走後怎樣》一文,寫道:“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美妙理念前現實的殘酷,真實而強大,無以抗拒。
“生活就像一隻洋蔥,你一層一層地剝下去,總有一層會讓你流淚”;光陰雖過,桑德伯格餘音卻未落。
曾經的自己,對人生沒有體會,走入生活,才知了大為不同;真正明白過來,已是多年以後。
年輕時,讀奧斯汀之《傲慢與偏見》,女子們嫁人皆在盤算男方是否有足夠的錢財,便就以為是俗氣,很不以為然般。
那時,總將“愛情”與“婚姻”一並來說,仿佛前者決定著後者,決定著後來的幸福;以為男女間的日子,當是“琴棋書畫詩酒花”,怎堪去言及“柴米油鹽醬醋茶”。
其實,愛情亦如生活,平淡才可久遠;當我們將愛情看得不再平淡,給情感付與太多的內容,一旦愛情演化為婚姻,危險便會隨之而來。
婚姻製度與理想愛情,終究是不同的。
長輩們不是沒有告誡,自己何曾聽了進去;魯迅《傷逝》早過自己生年有幾十,卻又生生將其忽視,從未真正讀懂過。
今日體會,張愛玲是覺悟的,她創作《傾城之戀》,筆下小人物樸素的愛情,或許才是真真切切的。
她說過:“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麵,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麵。”
以為自己不平凡,卻往往駕馭不了愛情。平凡之人,簡簡單單,將情感釀的淡而又淡,執子之手,而相偕伴老。
於是,我想起《荊棘鳥》中的那句話:
“當長刺刺進我們的身體時,我們是知道的”。
隻是,知道時,自己已不在當年;今日明白,卻不再重要。而之於未覺悟的來者,因了更加自由,一任的夢想還是重複著涓生的故事,依然還會又《傷逝》。
又讀《當你老了》,杜拉斯《情人》開頭那段,即取自葉芝這首詩——
當你老了,頭發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爐邊,取下這本書來,
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
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
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
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是真情,
唯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
低語著,帶著淺淺的傷感,
愛情是怎樣逝去的,又是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冰心譯)
我已習慣,將這首詩與杜拉斯《情人》比擬在一起,雖一是詩歌,一小說,皆共同傾訴了“時間與愛情”的主題。
惟愛葉芝,將愛情的淺薄、輕諾、欺瞞、悔意、感傷,這般平靜的表達;愛戀荏苒了山河歲月,回味深長。
生命經過,時光投下濃重的陰影,打磨了容顏,帶去了青春,衰老的臉雕刻出年輪的皺折,心思不再剔透;然,時光亦也激發了愛情,驗證了情感,留存了記憶。隻有當離得那麽遠了,一語“當你老了”的距離,才看得清遙遠的青春,和那曾經的有過。
歲月的厚重與滄桑,住在平庸裏的愛情,原是經不住消磨的,“你創造的,你毀滅”。曆經千山萬水的等待,站在時間彼岸,暮年相望,山盟海誓終不見,或還如葉芝一樣的夢碎。不是每隻蝴蝶都可等到花開,不是每滴水珠都將穿石。
想起水木年華的《一生有你》: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知誰願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來了又還/可知我都陪在你身邊。
“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杜拉斯《情人》裏有那麽多惆悵、纏綿的囈語,我卻隻記了這一句。
秋風又起,長夜無夢,隻思妻。
(全文完)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修訂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