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怎是一個字
幾日風過,已覺涼意,夜雨弄成秋,又是一季;曾似繁華的炎夏,不知覺間去遠了。
晚風如舊信,幾讀幾展眉。風起惹惆悵,牽出寫點字的欲念,當在今夜。
掌燈間,花已散落在地,芳容不見暗自香。秋之短促,一如赴死的生命,盡燦爛而揮霍殆盡。
難怪之,觸及到秋,常人總生出些莫名的愁傷,揮也不去;隻一個秋字,仿如是心中的深洞,任你怎也填充不滿。
那日立街邊等巴士,偶然注目起海風習習中搖曳的椰子樹;久居海島,日日與之朝夕相處,卻獨獨少些了閑情,去在意那四季裏依是清綠,顧自婆娑弄姿的熱帶樹種。
本是山林裏的植物,移種城中,雖成排卻也形孤,形容詞一般。草木與人,自有靈性,古來同命;細覺之下,竟生出了些愛惜的心思。
其實,樹亦有境界,任根紮於何處,依是不愁不憂,寂然不語。人與萬物,終是有對應的,人若有樹的風格,當算好修為了。
樹的自謙自抑,即便窮盡自己一生,定也學習不來。
今晨,由深夢中醒,眼見一隻山雀不知昨夜何時,自開啟的窗,誤入室中尋不到逃離的出口,驚駭於形,抖縮陽台一隅。
我捉其在掌,小心撫順羽毛,便撒手任它飛去,頃刻便已了無輕影。心想著,再大的籠,何及天空,山雀當應有它本來的自由,才是理。
許是居於十數層樓高之故,這等巧事,多年間裏,已遇著二、三回。放生了它們,便得了片刻的心安;“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今已記不起,是誰人的話。
鴻雁在雲魚在水。有時憐物如憐己,善待生命,已然有了過來人的心態,不似當年。
秋涼天,自是海島上生息的好時景,隻在無酷暑難耐的苦;過平凡人的日子,便於節氣裏,尋找到簡單的歡愉。
日日如常奔波還至家中,就著小菜吞著米飯;冷不防,一輪清月已懸在窗前。
於是,一燈一桌一鍵盤,長夜裏,並不覺著漫漫。
記不得是何年起,自己已在去繁就簡,努力著過減法的生活;是想,讀點書,寫點字,看點片,做點夢;然後,一生便也就滑過去了。
如此當然,又不當然。
歲月長,衣衫薄,怎也人生;放得下,也是生活。這點覺悟,並非由來心已漸冷。
我的心一直不冷,也冷不了;一顆心,經曆的悲多過於喜,霜意裹成繭,還怯什麽容不了。
胡蘭成言過,人生本來可選擇的不多,不由你嫌寒憎暑,怎樣浪費和折磨的處境,但凡明白就是有益。
入秋,最有涼意;午夜的月,命運一般,散著清冷。
翻看起曾經的文字,少有及秋的直述,卻藏了濃濃的秋愁;是年齡的始然,抑或對秋有不遣的感懷?
秋,怎是簡單一個字,可了了。
由紙上撫摸,“秋天的夢是輕的/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戀/於是我的夢靜靜地來了/但卻載著沉重的昔日”。
是在“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裏。秋是屬於戴望舒,屬於海子筆下的人生況味。
精神的高處,並非人人都站得上去,詩人一躍便就在了。
而留白的意境,卻是更大的不可知。
多少個秋夜,倏然去,多是以這樣詩文,填滿的。
秋,當應是很大的一個詞。
阿城曾言,悲,歡,離,合,悲和離是淨化,以使人看重歡與合。
人世間,喜悅歡快畢竟是少,付於紙上,總是悲離多。
不日的寂夜,偶然起興,自書櫥取出《漢樂府》,隨性翻著,讀出了幾段,思念的句子。
尤以“鬱鬱累累”甚感慨,莫大的斷腸情結,深深掩埋其中;悲歌可以為泣,遙望可以當歸。
是想當年不再,有一種思念,隻讓我無能為力,心思不能言。
夜半燈前十年事,一時和雨上心頭。
一個人,活在世上,若想不悲不傷,是怎番的不易?誰又可言,傷悲不是源於深層意義上,謂之於生命的覺悟。
開了音響,王菲的歌《又見炊煙》;旋律一起,竟也回憶起來生裏,那些留也留住的過去事。
平生憶念消磨盡,昨夜為何入夢來。
一顆心,一生裏,反反複複為思念所傷,鬱鬱累累,思不能言;卻總有一滴,不願滑落的淚。
人至中年,生命之途,見過的許多人來了去;其來不意,其去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今已是,一點點隱之於秋風,不見。
最是記牢,謝逸《千秋歲》中一句:
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
秋之海風,徐徐而麵,輕拂夜的祥和,夜的靜。
尋著風的來路,西窗外,跨海大橋燈火,已然是岸邊的最亮麗,繁花一般且燦且爛,光芒之下,星空退離得飄忽、遙遠。
如是這樣的夜,我依在這城中樓宇的窗,看慣為平常;這島上的城市,因海而名,我的居室,臨河(江)歸海處,入夜支枕聽濤音,上善若水。
義山詩言: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北村著《永世》,有過一句,風如何行,愛也如何穿心腸。
許多的物事,漸已湮滅心底;隻在某一天,於無人的角落,隔了厚厚歲月回望,雖還依舍不下,融化在長長日子裏,終也雲淡風清。
人漸老,關於童年,關於故人,惟隻能相逢於此生的夢。
將人生看得透徹,不忘胡蘭成的一段文字:
人世因是這樣的安定,故特別覺得秋天的斜陽流水與畈上蟬聲有一種遠意,那蟬聲就像道路漫漫,行人隻管浸浸去不已,但不是出門人的傷情,而是閨中人的愁念,想著他此刻在路上,長亭短亭,漸去漸遠漸無……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八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