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對於“鼓勵教育”仰慕已久。
當然,和大多數人一樣,她不過在望文生義的層麵上,膚淺地表示認同和欽羨而已。偶然一試的時候,會有與時俱進的成就感。至於到底什麽是鼓勵,其效果如何,是不是包治百病,有沒有後遺症等等,是不需要深想的。畢竟那本經主要由外國和尚來念,本地和尚以玩票為主。
到美國以後,靜對鼓勵教育有了幾分實地體驗。
嘉莉在一個小學當老師,有時會和靜小聚。
“對的呀!對小孩子一定要鼓勵的。我在學校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給他們準備很多小卡片,做得好的就發一個,小孩子都開心得要命。”身在其位,佳莉自然是鼓勵教育的支持者,而靜憑著自己的體會選擇了反方論點。
“我怎麽覺得這鼓勵教育也有問題呢。那天Danny爸爸教他數學,他錯得太荒謬,所以他爸笑了幾聲,他就委屈得哭起來,說他爸不該嘲笑他,傷害他。這,這也未免太脆弱了吧!鼓勵教育就沒有副作用?”靜在話語之間不免帶些難以理解的憤憤。
出乎靜的意料,佳莉竟然一拍即合,立刻轉向:“哎呀,我們家Andy也是這樣的!隻能誇獎,一點都不能批評。如果他幹了一點點活,你沒有謝謝他,他會主動跟你說:‘You are welcome!’”
靜的腦子轉了個彎兒才反應過來,這是Andy在要求感謝。她對美國文化還是有些生疏。由此下意識聯想到,每次碰見陌生人問 “How are you?”時她那點古怪的感覺,直到某天從朋友那裏找到了同感。因為朋友有一次這樣回答對方的問候:“Do you really care?”靜不由對著佳莉感概了一句:“你覺不覺得老美有時候挺虛偽的?”
“我覺得是的!”佳莉睜大眼睛,透出一股十分天真的認真勁兒,“我婆婆(Andy 他媽媽)就這樣。無論一個人多差勁,她都能把人家誇成一朵花。我也不知道她心裏到底怎麽想的。”
言及老公,佳莉就從道理的世界掉回了現實世界,她可以在兩個世界中自如地穿越。而靜的世界隻有一個,每一個道理都會被她拿到現實中去比照,以驗證其合理性及可行性。
Danny從三年級開始學習小提琴。靜根據朋友介紹為他請了家教,一個年輕的白人女孩。
兩個月以後,靜考慮再三決定對老師提些要求。那時候美國正回響著“虎媽的 戰歌”,靜開口的時候不免有幾分羞赧:“可能,我們中國人對孩子的要求比較高。Danny拉了一段時間,指法不對,姿勢不對,也沒有基本的音準。我給他指出來,他說我不是專業指導,沒有資格批評他。所以,能不能請你對他要求再嚴格一些,另外給他留些作業?”老師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實際上依然故我。靜無可奈何,因為Danny喜歡她,認定她是一個nice的老師。
後來,忍無可忍的朋友將孩子轉到一個東歐老師那裏去學習。東歐老師基本否定了之前的訓練。靜將此話轉達給Danny的時候,Danny憤怒得連聲音都變了:“要是我見到那個人,我一定要問問她:如果你辛辛苦苦地練了兩年,別人說都是狗屎,你會怎麽想!”Danny的振振有詞讓靜幾乎憋不住笑:他是怎麽把“自己”和“辛辛苦苦地練”這兩個不相幹的事件扯到了一起的。
也許鼓勵教育跑過頭就成了誇大付出和成績,掩飾不足。
學校每年請專人為樂隊成員作評估。正式著裝,專業指導,鋼琴伴奏,場麵肅穆。評估結果隻有兩個檔次:excellent和superior。靜十分幹脆地省掉了去搞清這兩檔哪個更好的時間。
Danny依然堅持跟從那個nice的老師,依然很少練琴,幾年過去他的演奏在靜這個樂盲的耳朵裏依然難以入耳。但這並不妨礙Danny在初中以後就是學校樂隊的第一小提琴手。九流樂隊在一流舞台上隆重演出,迎接著家長熱烈的掌聲和熱切的讚譽。靜坐在台下感慨萬千,想著中國那些在千軍萬馬中搏殺,必須以證明自己出類拔萃才能分得少許資源的孩子。在鼓勵教育的背後,又需要多麽雄厚的社會資源作為後盾呢。
Danny小學的時候每年換一個老師,這個老師負責所有的課程。每一個老師都很NICE。靜去學校了解情況,每個老師都笑眯眯地評價:He does great job!
三年級的老師興高采烈:明天(周五)我要去camping,工作由代課老師接替。靜被她的情緒感染,也跟著興奮了一會兒。然後才覺得不太對勁:也許美國的敬業標準和中國的不一樣。
四年級的時候,Danny已經轉到“天才班”。靜在心裏評估了一下那個胖胖的中年老師,看上去似乎精力充沛、富有工作熱情,或許她會更接近中國老師的風格。事與願違。當靜拿著Danny那滿篇皆錯而根本沒有被發現的作業去找她的時候,她隻略略降下平時高昂的情緒,低聲說了句:我再教他一次……這不能怪她,這裏的多數老師隻檢查孩子是否做過作業。
五年級靜發現Danny對於數學課上的內容毫無印象,追問之下,得知Danny上課時間基本在讀小說。靜找老師談及此節,整個過程老師的臉都透著一成不變的和藹可親,從容不迫。待靜講完,老師微微笑著問:你需要我做什麽嗎?靜緩了一口氣,才能開口:他以後上課看書的時候,你能不能把書拿走。老師非常慷慨地允諾了靜的請求。
六年級的老師,靜和她探討為什麽學的東西孩子完全不懂,老師鎮定道:這很正常,他們的腦子還沒有ready……
靜越來越困惑,這種鼓勵教育是否是事不關己的隔岸觀火?因為沒有中國老師所要麵對的評估、競爭,所以樂得與孩子為善。當靜再聽老師客氣地拋出那些美麗的詞語時,不免掂量這些褒獎之詞的水分,揣測著他們說話時內心的漠然。
當“鼓勵教育”成為一個社會的標尺的時候,又是什麽來為“鼓勵”二字作標尺呢?口氣需要多麽耐心?詞匯需要多麽審慎?評價需要多麽正麵?如果沒有標準,隻能從一個極端去往另一個極端了。物都有尺度,唯獨心沒有,當人敷衍事的時候,難免就要敷衍心了。
靜在朋友家低頭細看一盆盆室內植物。蝴蝶蘭、金錢樹、燈籠草。。。每一棵都茁壯油亮,生機勃勃,花開似錦。不由羨慕道:你們家的植物長得真好啊!
朋友臉上現出些許神秘的笑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婆婆每天都對著這些植物唱歌。
靜驚歎起來:這不是驗證了《水知道答案》裏的觀點嗎!當人對水表達不同的情感時,水分子的排列就呈現出不同的形狀。愛的表達能帶來最美麗的形狀,而忽視甚至比厭惡帶來更壞的後果。
靜開始有了自己對“鼓勵”的理解,那就是從心而出。隻有從內心真正發出的讚許才是鼓勵,給人以力量和安慰。而那些虛情假意除了帶來短暫的幻像,轉眼就隨風飄逝。
今天寫完了“尾聲”。教育孩子也許是我們一生都要學的東西,不是因為孩子,是因為我們自己。
請讀一下我在“尾聲”中所附的紀伯倫的詩,我們無法代替他們走路,代替他們經曆。想到這一點,也許我們多少可以卸下一下心頭的焦慮,坦然接受孩子的狀況。有時我提到“game”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帶上貶低的口氣。這些我們察覺不到的不接受,會令孩子產生反感。他們生在電子時代,我們需要給予的是理解和分析,而不是簡單的是非評價。
“觀察”不是很容易講清,這個例子也算是吧。看清自己真正的想法,不帶成見地和孩子交流。我覺得這就是對孩子最大的幫助。我現在在學習,沒有個人情緒的時候才和孩子談話。那樣效果比較好。
我們孩子本身並不是那麽喜歡樂器,他可能更喜歡的是在人前的“秀”。這是我常常提醒他的地方。他是不是用心或刻苦,我都不是那麽在意,但我比較在意他要從別人的誇獎當中體會到快樂。我想,那不能給他帶來真正的快樂。
中國家長的鼓勵是表麵的,為鼓勵而鼓勵,焦點仍在孩子的弱點上。美國的習慣是大把拋出讚譽之詞,認為這樣可以增加孩子的自信。但據我觀察,孩子的自信並不來源於此。他們需要在了解自己的真實狀況後接受自己,因此而產生自信。而不是靠言過其實的評價來得到自信。
盡力去了解孩子的優點,幫助他們分析自己的不足,接受並改變欠缺之處(我比較認同克裏希那穆提的觀點,不是用鬥爭的方法,而是用觀察的方法去改變缺點)。
恐怕還是要從家長做起。感謝孩子們給我們機會一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