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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衝浪』消融

(2021-11-12 22:30:43) 下一個

上壇好多天了,也沒貢獻個啥。趕上活動,實在來不及去現學現賣。分享一點生活經曆,聊充關於“愛”的知識吧。

某天讀了悟空的“我的奶奶”,淚流滿麵。給他留言,“我發現自己一生都在渴求這樣的感情,卻從來沒有付出過這樣的感情。”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有隨口禪的天賦。

再一天讀到人參花的“女兒是饋贈 兒子是考驗”。一邊讀一邊就想到小新,心中溫柔。細數起來小新的狀態算不得盡如人意,但每當我想到他,就隻剩下心滿意足心無牽掛。也許,上帝讓小新來到我的身邊正是向我示範,我本該過這種 “在愛裏沒有懼怕”的生活。可是遇到其他的人和事,我和愛依舊遙遙相望。

周末的時候丹尼給他爸爸打來電話。

丹尼八歲的時候來和我們住在一起。我想世上的父愛母愛多半起始於最初的那些日子:觸到他細嫩的皮膚,把玩他精致到不可思議的小手小腳丫,把柔弱無助的他輕輕摟在懷中搖啊搖。。。這時候你的心就融化了,想要變成一雙羽翼或者一片林蔭護他一生。而我見到丹尼時他已經八歲了,瘦弱敏感倔強極端挑食一點神經質許多不開心,仿佛後來流行的說法——小小的身體裏麵裝了一顆沉重的老靈魂。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開始了解繼母的苦衷:沒有經曆一位母親自然柔軟的過程,卻不得不扮演母親的角色。即使丹尼告訴他的朋友們我對他比他自己的親媽還要好,即使我自己的朋友們也說壓根看不出來丹尼不是我親生的,我卻無法回避在對待小新和丹尼之間的差別,那是內心柔軟度上的差別。太多的時候人對這類細微的感受視而不見,因為經受不住內心的叩問。對自己誠實,就要下得去狠手,這肯定不是我的主動選擇。轉頭去看,我會說曾經的我隻是選定了想要到達的地方,卻實在不願說自己享受這個過程——將牢牢吸附在身上的鱗片一片一片拔除的過程。我跟閨蜜調侃:隻有到了一定的境界,你才有資格去當一個繼母。

我和丹尼之間展開了持久戰。雖然對小新幾乎沒有要求,但我堅定地相信我必須要求丹尼。有人說,孩子是父母為上帝代管的,錢財也是管家為上帝代管的。從人遲早要把這些東西交出去的角度, “代管”二字不會有什麽歧義。隻是真理在世間總會被各取所需地解讀。職業經理人也是要有態度的。或者事不關己當撞鍾的和尚或者兢兢業業為主人打理或者借機圖謀一點私利。我的初衷自然是兢兢業業型。隻在回顧當時那種“把丹尼教育好我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杆”的心理時,我才看到一己之私。我按照中國父母的標準為丹尼輔導功課送他去學琴要求他養成健康的飲食習慣,嚴格以至嚴厲。丹尼在每一個領域寸土必爭。如果你認為小孩子的反抗是軟弱的,那麽你低估了意誌的強大力量。戰事以我的全麵潰敗告終。高中畢業的時候,丹尼沒有取得優異的成績,沒有完成童子軍的eagle rank,沒有堅持練琴,依舊挑食到了“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的境界。不過我好歹鬆了一口氣:把他送進大學,我也算盡到了責任。我沒有期望丹尼戀家,這一走估計留下的隻有背影。原先的我具有堅定明確的和這個世界的標準基本同步的價值觀。在和丹尼鬥智鬥勇的漫長過程中,我的價值觀被一再撼動。我開始質疑那些確定的道理,開始審視我認為好的一定要別人領受的東西,開始為對方尋找理由,開始接受我無法改變別人的事實。。。我漸漸探到了一切問題的根源:如果你所做的不是出於無條件的愛,而是出於道理責任或者暗中渴求的回報,必定徒然無功。我學到了很多,卻依然沒有學會對丹尼無條件的愛。這令我有些茫然,為什麽功課還沒有pass我就被準許離開學堂?反正我也受夠了這種拉鋸戰,急於換一門輕鬆一點的功課。偶爾頭腦裏會閃出一個疑問,我和丹尼的相處給他留下了什麽,該不會是心理陰影吧?我快快地逃開這樣的念頭,既然我沒有機會彌補也懶得去彌補。

病毒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改變了我們對未來的計劃,改變了我們曾經認為不可改變的一切。如果沒有病毒,也會有別的。以為隻要足夠努力就可以掌控一切,這是幻覺。

丹尼上大學之後很少回家。他在學校打了兩份工,也存了一些錢。我不求你你也別管我。丹尼聲明自己不會像其他同學那樣為了向父母討錢付出自由。到大學三年級結束的時候,丹尼準備回家了。疫情之下,我深明大義張開雙臂迎接他。如果我當時知道他將要在家裏呆上整整一年,也許表現不會這麽完美。一年以後,丹尼決定離開家去找工作,他說呆在家裏太舒服了,沒有找工作的動力。我暗自疑心他是因為呆在家裏不太舒服,才作了離家的選擇。這時我對丹尼的忍耐已近極限。他所表現出來的冷漠和自私,浸透了我努力積攢起來的一點暖意。雖然我深知他不是故意的——一個極度敏感渴求快樂的人,顧不到別人的感受。丹尼離家的前一天,我們之間有了一場非常不愉快的談話。

起先我不過指望能從丹尼那裏得到些許溫情,些許對家的留戀和對我們的付出的感激。自從丹尼說想去某個城市,我就托人找了房子談好價錢和各種條件,然後開始幫他打點行裝。做點什麽多少可以撫慰我略帶歉疚的心。是丹尼茫然不知理所當然的態度刺激到我。我也知道對人數算自己的恩典是很沒有風度的舉動,如果對方先行數算,我樂得免去這道工序。我一邊對丹尼念叨著他所得的我們所付出的,一邊就想起來張愛玲用稿費還清了母親為她付的學費,圖個清靜。兩訖的隻能是金錢,不是糾結不清的恩恩怨怨。丹尼問我:難道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這樣對待他們的孩子嗎?我反問,那些孩子又是怎麽對待父母的?

第二天上午,我和老公連滾帶爬地幫丹尼收拾他事先聲明不用管我也負氣沒有準備的東西。無論勝負,我的仗打完了。。

後來,我們開車去丹尼所在的城市看過他一次。丹尼似乎變得懂事了一些,我依然心懷芥蒂。請我們吃飯的朋友說丹尼看起來和我很親近。我默然。生活在向前,我也在改變,似乎正經曆著某種內在的更新。。。

上個周末,丹尼給他爸爸打來電話。我在另一個房間裏隻聽到他爸爸一疊聲的安慰:不要哭不要哭。。我有點驚訝:丹尼剛剛找到一份大公司裏的工作,又搬家到新的地方,正該春風得意,倒不知出了什麽事。我把電話接過來。丹尼遇到難處的時候隻願意向我訴說,就像我身邊的女友,她們說跟我說話可以看到自己看不見的東西。不過一旦她們走出困境或者遲遲走不出困境,我的話就不再被看重。所以我很少有機會跟她們深入討論一下“如何去看”。

丹尼有三種情緒狀態,偶爾是快樂的,很多時候是緊張的,通常是無聊的。也許所有人都處於這三種狀態之下,隻是丹尼感覺敏銳,對於前者格外渴望對於後麵兩種奮力抗拒。新的住處新的工作沒有朋友沒有熟悉的環境,這一次不隻是緊張而是害怕,甚至panic。這種panic不是一種描述而是驚恐的症狀。過去丹尼的生活從來都是被安排妥帖的,他以為這就是生活的原貌——碼放整齊任君挑選。就像每次帶他去吃自助餐,他在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杯盤前駐足盤桓,最終帶著失望和苦惱勉強取上兩三樣,深感委屈的樣子。我說丹尼不懂生活的不易不會珍惜和感恩,他就回嘴說:我就是在這個環境裏長大的,我總不能去想象我不知道的東西吧?丹尼有大把完全說得過去的道理。他十歲的時候,我問他你為什麽不先做完作業再去玩呢?他不屑地看著我:你是願意先做快樂的事還是先做不快樂的事?我問丹尼,既然你不覺得玩電腦遊戲有多麽快樂,為什麽不能戒掉呢?他顯得比我還要苦惱:我也不知道呀,可能是我的腦子跟別人不一樣吧。。。丹尼越來越信服我,因為我聽得懂他的道理,也不講堂皇的道理。

這一次對丹尼來說,簡直就是狼真的來了。自己去租房,和不好說話的房東打交道,自己搬家,自己在網上買了一張舊床,還在眼巴巴地等著我們開車好幾百邁去幫他搭起來。我聽老公提起這茬兒就直撇嘴——不是那麽牛B嗎?!不過在電話裏聽到他哭得抽抽嗒嗒,倒也頗為不忍。丹尼接下來說的話更是讓我大吃一驚:“我就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兒,很痛,哇哇地哭。我才開始學習怎麽負責任。對不起,對不起!我原來不知道你們為我做了這麽多!我現在隻想做一件事,回家。。。”我用我的方式安慰丹尼,讓他的情緒漸漸平複,並且叮囑他每天來個電話。

放下電話,我哭得稀裏嘩啦。這是我第一次對丹尼有心疼的感覺,第一次以心感受到他的害怕和痛苦。他的感受就是他的感受,沒有該與不該,好與不好。我不知道這種改變是如何發生的。是我改變了還是丹尼改變了?是我的改變帶來了丹尼的改變,還是丹尼的改變帶來了我的改變?我想起一首喜歡的讚美詩“我以肉心代替石心”。是的,我知道我的心在那一刻變得柔軟了。那種感覺真好。我又想起自己給悟空的留言,這才明了那留言所隱藏的真正含義。後來勸解阿萍時提起這段我又哭了一回。我說,哪怕是最親近的人,彼此之間也可能是完全陌生的。昨天在書香壇裏讀到糯米粥寫的“War and Peace讀書隨感”,裏麵引用了托老的一句話:You never really understand a person until you climb into his skin and walk around in it. 這句話正是我最準確的感受—— 當自我的清晰的邊緣開始變得模糊的時候,人與人之間就不再有距離。

從那天起,我每天都會和丹尼通話。丹尼還是那個敏感挑食不開心的丹尼,但是當你真的感覺不到問題(不是假裝不看問題)的時候,世界變得如此完美。再看丹尼,我居然和看小新一樣,隻有安心沒有擔心。我興致勃勃地聽著丹尼講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一起商量聖誕節去哪裏過。丹尼甚至問我,你們來的時候想要吃什麽,這是他從來不曾關心的。我們也會象過去那樣聊一些深奧的難得與人分享的話題。我總是苦於如何才能將最深切的感受傳遞給丹尼。好在自從交了一起玩遊戲的中國朋友,丹尼的中文突飛猛進。

丹尼:我最近沒有什麽事幹,有時候就會回憶過去的朋友們,然後就會有點傷心。我覺得有些人可能我再也不會見到了。

我:跟你講這些也許太早了。有時我也會想,如果我們聽見誰死去一定會很傷心。但是我們在世界上見過很多很多人,大多數人我們都再也不會見到了,他們對我們來說就好像死了一樣。死,是人類終極的恐懼。其實我們每一天都在麵對它。

丹尼:我懂你的意思。我有時候想起來也會有點害怕,我的人生都過去了四分之一。。

我:害怕死亡比不知道自己害怕死亡要好得多。。

丹尼:你一直都告訴我,我比那些感受不到不快樂的人要好,可是我不喜歡這個樣子。

我:隻有感受到不快樂,才會去找真正的快樂。

丹尼:我想八歲以前我像我的爸爸媽媽那樣隻想要舒服的生活。八歲以後,我才從你那裏學到try my best。所以我一直在這兩個之間擺來擺去。

我:你的爸爸媽媽想要的不是舒服的生活,他們想要的是安全感。如果你想要安全,說明你還覺得害怕,那麽你就不會幸福。如果你什麽都有,什麽都不需要,你就幸福了。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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