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房間的時候,老公正在電腦前看一個視頻。我被視頻裏柔和的女聲吸引,湊過去看看是啥節目,這才發現老公居然在流淚。視頻是美國之音就“六四”三十五周年對何曉清女士的訪談。何老師多年從事曆史研究,具體方向是關於中國流亡知識分子的研究,在香港任教時又親曆反送中運動,是被《文匯報》點名的“西方代理人”。大約也因此最近被香港方麵拒發簽證,失去工作。視頻將近結束,在被問到“為什麽會一直堅持”的時候,何老師提到為幾代人守住一個記憶,並背誦了一首北島的詩。這時我也忍不住淚眼婆娑。我站在老公身後前傾靠著椅背,兩人默默流著淚看完視頻。
“六四”讓我開始相信“群體記憶”。“從來都不曾想起,永遠也不能忘記”,說不定隻是因為還有人在為我保存這份記憶。記得有位網友曾說每年都要為這個日子寫點什麽,這令我不免慚愧,為著自己沒有同樣的堅持。時隔數年,或許我們的想法都已改變,我對“堅持”的看法也在改變。人生本是對某種信念的堅持。或者堅持著過去的理念,或者堅持著改變,堅持清醒或堅持糊塗,堅持躺平或堅持抗爭。。。重要的是了解堅持的意義所在。我不大認同的一種堅持是這樣的:有人為了證明自己早慧而宣稱,我從小學二年級就這樣想。被我生生咽下去的疑問是,那你這把年紀活到哪裏去了?
當年聽一個講座,一位官員說,我們很早就開始加入WTO的談判,因為“六四”的發生,這個進程被打斷,我們國家將不得不為加入WTO作出很大的讓步。台下一片唏噓,因為眾人皆知加入WTO對中國經濟的意義。聽眾幾乎都是我這個年齡的人,旁觀或親曆了“六四”的全過程。這時曆經幾年的社會磨練,幾乎淡忘了最初的震驚和失望,隻顧著緊趕慢趕讓自己成為“先富起來”的那一撥人。畢竟,我們這一代人從未嚐過自由的滋味,卻深深了解貧窮的滋味。在那一刻,台上台下曾經對峙的雙方,終於就“六四”達成了暫時的和解:年輕人的天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水至清則無魚,何苦為反腐大動幹戈傷及國本。。。
八十年代整個中國的理想不再是共產主義而是美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說的不就是美國嗎?霧裏看她,貌美如花。待得他年距離拉近,不免大為鬱悶:老大不小的,居然又上了天真的當。我自己就對人吐槽無數:沒完沒了的內耗,毫無底線的兩黨之爭,步步高的醫保費用,對中產的擠壓,低下的效率,合法的腐敗,泛濫的槍支。。另一麵再去觀摩因“六四”躺槍的老大哥的苦況,四分五裂家道中落,更沒了曾與美帝爭高下的奪人氣勢。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在《二手時間》裏記錄了蘇聯解體後的二十年裏普通人的感受,的確有不少人特別是年紀偏大的人,合情合理地懷念著舊日好時光。左顧右盼間相當多的中國知識分子不免暗道僥幸:死XXX人(數據不詳),換來二十年發展,換來世界老二的強大國力,換來東方巨人的百年夢想一朝成真。決策不要太英明。這時還有多少人會去懷念死去的學生?我們都知道他們絕不是“暴徒”,他們是年輕的代價。。。N年後,當我脫離了那席卷整個中國的“富起來”的浪潮,才開始冷靜追問:二十年發展與殺人何幹?其中的邏輯線大約是這樣的:當年如果當局對學生采取軟弱妥協的姿態,黨內的反對派必定會站上風,西方敵對勢力更會乘虛而入。黨將不黨,國將不國。中國將可能走上前蘇聯分崩離析的道路。俄羅斯失去了二十年,一退一進間,和中國足足拉開了四十年的差距。葉利欽的悔恨,普京的憤怒,就是最好的佐證。稍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意識到,這套說辭裏麵的每一句話都含著太多的恐懼和想當然,但這並不妨礙它顯得合情合理甚至合法合規,並在三十年後被繼續沿用。三十年過去,這個國家的經濟發展日新月異。而在麵對學生運動的時候,依舊懷著同樣的恐懼,堅持著同樣的說辭,並且采取著同樣的高壓手段。日益龐大的身軀懷揣的還是當年脆弱的心靈。
作為一個經曆過“六四”的熟得有些過頭的中年人,對於“反送中運動”的結果,掐著腳趾頭我都能算出來。我隻希望香港學生能以手中的籌碼(民意及香港的特殊地位)為香港換取更多有利的政策。“攬炒”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行為。與人抗爭何以自毀家園?倒是何老師在視頻中解答了我的疑問。她說,“反送中運動”和“六四”在性質上有很大不同。“六四”的時候,我們認為自己是國家的孩子,獻上的是一片赤子的忠誠。是的,我們不但以為自己是這個國家的孩子,還是這個國家的未來和希望,是卓然傲立的“天之嬌子”。我們的訴求理應被傾聽被重視甚至被滿足。一夜之間,“六四”一代從一個荒誕的夢中驚醒,驀然發現自己既不是為民請願的俠之大者也不是這個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可以與當權者平起平坐,理直氣壯地提出要求和質詢。與其說現實用一盆冰水澆滅了理想主義的熱情,不如說理想主義本身需要回歸現實,從現實的土壤中生根發芽成長。香港學生沒有當年“六四”學生的幻覺,他們的倚仗是“投鼠忌器”--- 你若動粗,我就死給你看。拿回一個“國際金融中心遺址”對你有什麽益處呢?兩代學生共有的特點是,他們都低估了對手,低估了權力的傲慢。威權需要強有力的控製才得以維持,沒有絲毫妥協退讓的餘地。
“文革”或“六四”這種大規模的社會運動似乎離生活的現實越來越遠。直到新冠時期的“白衛兵”以及隨之而起的白紙運動,才再次提醒人們,世間無新事。“輪回”並非什麽玄虛的概念,世界和人生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似非而是。恐懼,曾經是高壓政治之下的恐懼,後來是對病毒的恐懼,讓社會秩序被徹底打亂,強權得以大行其道,人與人之間的防範對立步步升級。即使最有想象力的劇作家也寫不出的一幕幕黑色荒誕劇變著花樣在各地上演。連我這樣一個局外人,也隨著劇情夢回“文革”,那個給一個民族留下傷痛記憶的並不遙遠的年代。
如果沒有“白紙運動”,我隻能歎一聲,有什麽樣的人民就有什麽樣的政府。有了“白紙運動”,那些孩子們依然逃不脫前輩的遭遇。兩下相較,奇葩的美國製度在我眼中顯出可愛的一麵。那些舍近求遠舍直取曲的博弈過程慢吞吞的進二退一的行為方式變得不再難以忍受。我甚至想起了家裏那一短一長兩支槍,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它們可以給人最後的發聲權利。這時我再次想到“六四”,想到如果當年允許民意被自由表達合理采納,監督機 製能夠逐步建立完善,也許中國少了舉國體製的優勢不能以驚人的速度成為世界工廠,GDP不能翻了一番又一番,但後來習近平也就不至於因著在“擊鼓傳炸藥”的遊戲中得了頭彩,不得不八方出擊疲於應付越演越烈的貪汙腐敗,懸湖圍堤的房地產市場,貽害子孫的環境汙染,以及大大小小的豆腐渣工程。你可以誇耀用十年跑完別人需要二十年才能跑完的路,或許你也要默默吞下再用二十年回頭去撿拾一路上遺失的東西的苦果。這一切,是否在三十五年前槍聲響起坦克進城的那一刻已經種下了因?
追責的人仍在前赴後繼地撞向巋然不動的權力高牆,小心度日的普通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清醒的擔當和堅持,直到涓涓細流匯聚成強大的民意。對於三十五年前以生命代價為平民百姓發聲的人,如果我們不能以為他們發聲為回報,至少還可以嚴肅地談論他們,談論他們到底是值得崇尚的英雄還是幼稚的犧牲品。如果我們不敢談論他們,至少還可以記住他們。因為他們已經成為這個國家的命運的一部分,也就成了你我命運的一部分。如同風從南邊來,風從北邊來,每一縷拂過你的風帶來的訊息,都在不知不覺間改變著你塑造著你。
願逝者安息生者無懼。
2024/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