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麽寬恕要麽毀滅
已經有很長一陣子很少出門也少與人聯係。時光在日升與日落之間緩緩擺動,渾然忘卻趕路的匆忙。百閑之中耐下心來學習“寬恕”,跟著《奇跡課程》的教導。《奇跡課程》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由兩位哥倫比亞大學的心理學教授合著而成,但據說得自耶穌親授。從最初邂逅此書到此時略解其味,一晃幾年已去。
一路磕絆走到如今,靈性練習越來越像繡花磨針的細致活兒。我差不多相信這是最後一道工序,但看來耗時仍將曠日持久。一線心念的漣漪一篇薄薄的雲翳一道窄窄的陰影一絲針刺的痛覺,盡都需要被及時察覺,並且順著其中的指引回溯到某句不經意的話某種去而複還的傷感某些早已遺忘的人與事,最終抵達心靈的隱秘與幽深之處,以便將光引去那裏。這就是寬恕的過程。寬恕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其實是在寬恕自己滿是衝突焦灼和愧疚的內心。
一直在斷斷續續聽《百年孤獨》。慢慢才領會馬爾克斯在用魔幻的方式講現實的故事,比曆史記載遠為鮮活的現實。鮮活得如同曆史一路走來帶起的塵煙還沒有散盡密密匝匝的蟻群還跟在人類的身後等著吃掉最後一人。那天聽到的內容是,在(美國人開的)香蕉公司裏工作的工人提出了改善工作環境和不接受以兌換券支付工資的要求。這些要求被公司以各種手段敷衍和推諉,又被法庭以各種證據不足駁回。在香蕉成熟的時候工人們開始罷工。幾天之後政府的軍隊進駐。當人們聚集在車站的廣場等待著某要員前來安撫,封鎖街道的機關槍響了。兩百節車廂載著三千多具屍體駛向大海。幸存者被搜捕尋找親人的家屬被失蹤。根據官方的說法,車站廣場根本沒有死過人,公司已同工人們順利達成協議,為此全鎮將要舉行慶祝活動。一切都沒有發生。隻有暴雨連續下了四年零三個月。。。馬爾克斯用一種超然的預言式的敘事來完成這部震撼人心的巨著,在披荊斬棘硝煙彌漫轟轟烈烈的愛情心如死灰的寂靜之間不見波瀾。而在這一節的最後一句,他寫道:這個該死的世界!這句話擊中我心中的痛切。那種痛既是三十年間不斷抹去的難以抹去,也是人類在世代的輪轉中反複為自己疊加的累累傷痕。我於是不得不追問,自己浸淫其中的“寬恕”是否遭遇了前提性打擊:人類究竟應該被寬恕還是被毀滅?
懷揣“前功盡棄“的抑鬱,我隨手在一個影評的延伸推薦中找來這部電影,名字叫The Insult(羞辱)。我事先並不知道任何關於它的內容,也從未看過黎巴嫩電影。對它感興趣的人估計不多,就可以在此沒有顧忌地劇透一下,緊跟時代的潮流。這是一部不折不扣關於種族歧視的電影。
一個普通的城市裏一條普通的街道,小樓挨著小樓,不算豪華也不算破敗。兩個普通的男人。一位中等身材,三十多歲的樣子,唇邊圍著一圈胡須,最突出的特點是兩隻眼睛透出動物凶猛。後來知道他是黎巴嫩人,汽車修理工。且叫他“黎人”。另一位身量較高,神情冷峻卻又顯出誠懇。年紀大些,五十多歲。他是巴勒斯坦難民,就叫他巴人吧。巴人是工頭,為一家公司負責黎人這片兒的臨時維護,類似“爭當文明社區”的項目。黎人在二樓衝洗露台,汙水順著外接的排水管淋到巴人身上。巴人上樓交涉,要求為黎人修排水管道。合情合理,他的職責範圍。黎人不但拒絕而且格外生硬。巴人不再多話,下樓將排水管接好,看起來很規範,似乎也不收錢。黎人揮錘砸管,巴人罵“混蛋”。好戲開場。
黎人要求巴人為“混蛋”道歉。公司負責人情願息事寧人,提著禮盒去黎人家裏賠罪。禮品被不客氣地退回來。這時在觀眾的心裏“混蛋”二字實至名歸。負責人隻能回頭對巴人施壓。巴人身在屋簷下。在後來的法庭辯論中我才知道,雇傭巴勒斯坦難民既不合規又不合情理。如果給巴勒斯坦難民工作機會,就意味著鼓勵更多難民的湧入。而影片一開始的背景正是新任黎巴嫩總統在電視上慷慨陳詞表示要更加維護黎巴嫩本國人民的利益。除了中東是個火藥桶,我對那裏的形勢一無所知。這個電影中展現的複雜背景遠超我的理解能力。隻能邊看邊歎人類區塊分割以鄰為壑的高強本領。
巴人不得不低下高昂的頭,由負責人帶著登門服軟。黎人並未見好就收,怒火反而越燒越旺:“如果沙龍把你們這些人全都殺光就好了!”在我成長的地方從來沒人為“歧視”討要說法。久經年齡歧視性別歧視階層歧視身份歧視,八風不動我自巋然。隻要不耽擱咱用飯就行。到了美國受了“白左”的洗腦,一顆心反而玻璃起來,覺得黎人的話不亞於一把刺人不見血的利刃。巴人的感受自然尤甚。他上前一步重重地 給了黎人一拳,打斷了對方兩根肋骨,也成功地將自己送上法庭。
巴人戴著手銬出庭,並且表示認罪。法官問到觸動巴人出拳的緣由,兩人都不肯說出那句話。一方顯然不願撕開戰敗民族的傷疤,另一方大約也恨不能將那句話從底線之外拽回來。記得修行大師萊斯特在自傳中提到過,二戰期間萊斯特在為軍隊服務。萊斯特是猶太人,他周圍的同事經常對他說“猶太人都是小偷”這類現在聽來匪夷所思的話。而那時的說者和聽者卻盡都神經大條不以為意。“政治正確”一路走過人們的漠視和默然,一步一步將若有若無可有可無的“尊嚴”寫進律法裏也刻在人的心版上。隻是,當初人們憑著信心所發起的運動,在成為被社會廣泛認同的信念之後,漸遠初心。不過迄今為止其功與過的對比值應該是一目了然的。繼續說回法庭判決。既然雙方都不肯講出事情的原委,法官一錘定音:被告無罪釋放。觀眾表示可以接受。
白白斷了兩根肋骨,鬱悶可想而知。黎人帶病去汽修廠幹活,引發了氣胸。懷孕的太太為了救護他意外早產。上訴不可避免。律師應聲出場。一個頗有名氣的老律師主動為黎人提供辯護,一個年輕的女律師也上門找到巴人。後來在庭上法官道出他們是一對父女。兩代人的立場之爭,現實感很強。法庭辯論相當精彩,讓我想起電影《婚姻故事》裏的唇槍舌劍。哪怕委托人是夫妻,律師在扒對方的皮的時候也不會手軟。雙方各自的支持者從庭內打到庭外,舉著旗子標語喊著口號互相投擲石塊,聲勢逐日浩大。黎方指責對手獲得超國民待遇。巴方得到各類人權組織的鼎力支持。總統親自出麵找來二人調停。美國似乎處處躺槍,倒也渾不在意。
總統的調停沒有結果,好歹也沒親自上場判案。此時的兩位對手反有些惺惺相惜之意。顯然他們都是正直誠實的人,仿佛被偶然推到了風口浪尖。法庭辯論這時來到高潮。控方律師揭出黎人自己並未向他透露的一段隱秘身世:在黎人六歲的時候,他居住的村莊遭遇了一次大屠殺,黎人是其中少數幸運逃出生天的人。大屠殺的元凶始終沒有確定,應該是巴解之類的激進組織。不是我不明白,實在是背景盤根錯節。屠殺的原因大約與村子裏住的都是基督徒有關。巴勒斯坦難民與黎巴嫩公民相比是弱者,基督徒與穆斯林相比(在中東)也是弱者。每一個人都是弱者,麵對強者的淩虐。每一個人都是強者,在對弱者伸出手的那一刻。以心為鑒。到了這時,導演終於揭開了黎人從一開始就粗魯尋釁的心結。這一天的庭審結束之後,巴人去找黎人,以言辭相激,讓黎人還了他一拳。
法官的宣判致辭充滿對雙方的體恤。政治正確笑到了最後:被告被宣告無罪釋放。在影片的結尾,黎人與巴人遙遙對視。和解不需要理由,因為理由一直在那裏。
毀滅還是寬恕?隨著電影落幕燈光重新亮起,那答案也由晦暗模糊轉為明晰。答案一直都在那裏。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父親對兒子說,“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所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我們不知道別人正在經曆什麽曾經經曆過什麽,我們不知道對於相同的事每個人有著怎樣不同的感受,我們不知道世界的另一麵發生著什麽也不知道我們的身邊發生著什麽,我們不知道一隻蝴蝶如何引發風暴也不知道每一個圖案如何被編進整張織錦。最重要的是,我們還不知道關於自己的真相,不知道寬恕他人隻是為了徹底地寬恕自己。
某天我在琢磨有人提到的新冠病毒帶來2%的死亡率時,突發奇想。我問朋友:“如果讓每一百人組成一個方陣站在廣場上,從天上隨機拋下兩塊石頭砸死兩個人。你說我們會是安於天命還是拚命自救?如果我們有作弊的特權,我們會不會將死神之簽安排給兩個自己平日厭惡的人?如果隻要死掉兩個人就能拯救其他人,我們會不會以公正的名義引導大眾處死兩個“罪有應得”之人?如果沒有人擁有淩駕人上的權力,我們會不會回到叢林之中。力氣大的人以蠻力相搏,力氣小的人力爭組成同盟。總之我們必須冷靜地有計劃地搶先幹掉別人?”我越是深想越是心驚。朋友於是向我推薦了一篇小說The Lottery(摸彩)。。。
謝秋兄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