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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一到,晚上打開樓上洗手間的燈時便會引來大大小小的蛾子在窗玻璃上叮叮當當地碰撞。好在它們無論如何努力都撞不進來,不會幹擾到我的日子。過了些天,偶然注意到有的蛾子不是在撞玻璃,而是在掙脫什麽東西。這讓我發現了藏在暗處的獵手:一隻身長不過幾毫米的小蜘蛛。蛾子看來是生性暴烈的動物,被蜘蛛絲粘住之後激烈撲打翅膀,企圖破網突圍。蜘蛛從窗欞上方的藏匿處趕來,要試圖製伏這龐然大物,可是她的個頭不到蛾子的三分之一。蛾子的撲打讓蜘蛛跟她結的網一起劇烈搖晃,好像巨浪之中的小舢板,讓我為她捏一把汗。蜘蛛接近不得蛾子,隻好重新退回藏匿處。
過不了一兩分鍾,蜘蛛便卷土重來。蛾子看來有點疲累,正在修整,但看見蜘蛛過來時便又奮力撲打,於是小舢板再次在巨浪中飄搖。網搖晃那麽劇烈,可是從未見過蜘蛛被甩下去的時候。她的八隻腳上有何等神奇化合物,讓她既不被網粘住,卻又能抓得那麽牢,讓我好奇。總之每次這來來去去要重演無數回合,從來沒有在我睡覺前分出過勝負。我隻好關燈上床,不再關心這方外之事。第二天早上起來,通常看到的一幕是肚皮滾圓的蜘蛛抱著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的蛾子,大概正在細細品嚐。昨夜搏鬥時為什麽要不厭其煩一趟一趟跑過來,又退回去,我當時不明白,後來猜想可能是修補被撕破的網,或許再遠遠地給蛾子投出幾道綁繩。看來小小的蜘蛛懂得以靜製動的道理。
洗手間每天晚上都要有亮燈的時候,所以每天都有蛾子來自投羅網,這占盡地利的蜘蛛也幾乎每天都有戰果,而且每個獵物都超過她的個頭好幾倍。不幾日,蜘蛛的肚皮就滾瓜溜圓,幾乎是上身的三四倍大。白天光線從外邊照過來角度合適時,還可看到蜘蛛肚皮上閃閃的亮光,讓我懷疑這肚皮的結實程度。每次蛛蛾大戰,我都暗暗希望蛾子能幸運逃亡,大概因為下意識裏覺得蛾子是弱者 – 個頭雖大,才智卻與蜘蛛相去甚遠。另外可能也因為看到蜘蛛已經這樣腦滿腸肥,擔心她再吃下去如何得了。但是我的一廂情願從來沒有實現過。
蜘蛛俠自有對付飲食無度的辦法。每過一段時間,前一天還滾圓的的蜘蛛肚皮會一夜之間突然消瘦下去。經過一番觀察,我發現這與她藏匿處附近的那幾個跟她的肚皮形狀相似的橢圓球有關。再做一點文獻調查,知道那些橢圓球應該就是卵袋 –蜘蛛母親用絲縫製的儲存和孵化蛛卵的地方。原來那大肚皮中的食物早已轉化為新生命,隻等時機成熟,寶寶們便在酣睡中被轉移到卵袋之中。所以每次肚皮消瘦下去,藏匿處附近就多出一個橢圓球。看來蜘蛛俠沒有浪費她的任何一丁點食物啊。看看玻璃這邊的我們人類,大吃大嚼的結果除了糖尿病、心髒病和腦血栓之外沒有任何對同類或後輩的益處。就算是冒著得糖尿病心髒病腦血栓的危險,還是要大吃大嚼,因為口腹之欲實在是難於抵擋。蜘蛛俠的責任感比我們高多了。
有的時候,橢圓球會少了一個,藏匿處旁邊的玻璃上卻多了不少小小的毛茸茸的斑點。那些斑點應該就是破球而出的小蜘蛛,可是並不見他們到處爬動,可能是還未從酣睡之中醒來。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睡大覺,虧得有英雄母親在旁守護,要不早就當了別的動物的美餐了吧。再過幾天,所有的斑點全都消失不見,那該是八腳小將們大夢方醒,奔赴五湖四海去了。有資料上說,小將醒來後,向天空吐出第一根絲。微風一起,身輕如塵的小將便騰空而起,飛向遠方。
就這樣,橢圓球時多時少,多時三個,少時一個。不管幾個,都是被層層疊疊的蛛網圍起來,酣睡中的新生命們當是該高枕無憂了。雖然看起來是被包圍得水泄不通,但這鐵桶陣之中顯然還是有一條秘密通道,因為英雄母親還是可以不費力地接近這些橢圓球,經常與它們終日相擁,形影不離。與昆蟲不同,蜘蛛直到成蟲出世之前都受到母親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蜘蛛對下一代的關愛程度甚至超過了不少脊椎動物如魚類和一些爬行類,更為其他低等動物望塵莫及。
(圖片下方是倒掛著的蜘蛛與她捕獲的龐大獵物(這隻似乎不是蛾子)。注意她纖小的上身和滾圓的肚皮。圖片上方的橢圓球是一個卵袋。圖像較模糊,緣於相機和攝影技術欠佳,可是想再照一張已經沒有機會了。)
2
記憶中的夏天從來都比冬天過得快。今年也是一樣。秋天轉眼就到了。十月的一天,空氣清冷,陽光明媚,蚊蟲稀少,我便決定重漆一遍樓上幾間屋子的窗台。漆完了幾個臥室,來到洗手間,向上推開一年沒有打開過的窗戶。看見窗外大腹便便的蜘蛛與她懷中擁著的橢圓球一顫,我當即想到我把蜘蛛俠的網撕破了。我暗叫不好,正要重新關上窗戶,卻見這蜘蛛竟像一顆石子一樣徑直墜落到樓下去了。回想起這幾天剛下過一次嚴霜,我意識到這與我朝夕相處的朋友、智勇雙全的鬥士、無微不至的母親已經擁著她未出世的兒女們死去多時了。
這一幕讓我想起《泰坦尼克》中英雄救美的Leonardo DeCarpio 在Kate Winslet 身邊沉入大洋深處的畫麵。他們都是守護在至愛之側被慢慢凍僵,不同是這樣的事在蜘蛛那裏是純然發自天性,在人類之中卻成了可歌可泣的英雄壯舉。
當然,人類是不屑於跟蜘蛛相提並論的。蜘蛛的本事不過是借著人類的屋簷搭起來幾頂微不足道的帳篷而已。人類才是地球的不二霸主,隨便一揮手抬腳,這帳篷就被扯得七零八落。蜘蛛的興亡要仰仗自然母親的鼻息,人類才有冬暖夏涼風雨不侵的奢侈。
人類能當上地球的霸主,本錢在於一顆值得驕傲的大腦袋。大腦袋幫我們把昔日霸主寶座上的虎豹豺狼打得斷子絕孫,以至於我們要捧出對異類的碩大愛心才能讓野生動物苟延殘喘、不致當即滅絕。對蜘蛛來說,吃飯和交配都是工作。對人來說,這些都是享受。今世享受夠了還不算,還夢想永生,要生生世世永遠享受下去。看了蜘蛛俠,我懷疑人類的永生夢想不過是大腦袋中幻生出的不可遏止的貪欲。人比起蜘蛛來除了腦袋大一點、生活舒適一點、壽命長一點,並沒有太多更配得上永生的資本。人類的任何一個成員在別的動物麵前都有作了皇帝的感覺,也不再把自己叫做動物。其實,不管大腦袋中被多少幻覺充滿,誰能逃脫大自然的調教呢。
大腦袋也給了人類足夠的奢侈來在勤奮或懶惰、自私或無私、鼓起勇氣或作懦夫之間隨便自由選擇。作這樣的選擇太簡單了:懶惰當然比勤奮容易,作懦夫當然比鼓起勇氣容易。人類總在宣揚勤奮、無私、勇氣這些價值,因為人類中到處都是懶惰、自私和怯懦。所以具有蜘蛛俠那樣品質的英雄是人類之中的極少數。是這極少數的探險者、發明者和思想者一手締造了人類這幾千年的驟然輝煌。其他人不過是坐享其成的遺產繼承者而已。當然,人類中的英雄們也用不著別人的感恩戴德。他們隻是像蜘蛛俠一樣做他們該做的。時候到時,他們也是像蜘蛛俠一樣守護在他們混沌未開的同類之側慢慢死去。
3
蜘蛛俠的屍體落入樓下草叢中之後,窗欞上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橢圓球。明年春暖花開時,它是否會像它今年早些的同伴那樣釋放出好多個毛茸茸的八腳小將?我預感這最後的果實已經錯過了季節,但又希望我是錯的,因為這裏邊盛滿了我那曾經朝夕相處的朋友的希望。
幾天之後,我拿來相機,想給蜘蛛俠這最後的心血結晶留個影。但是橢圓球已經不見了。是八腳勇士們已經破球而出飛向四方了嗎?天已經這麽涼,似乎不會。況且,以蜘蛛絲的高強度,幾根就足以製服龐大的蛾子,那密密縫製的橢圓球大概還得要母親的幫助才能破裂吧。所以我懷疑這些沒有了母親守護的小生命是凶多吉少。不過,蜘蛛俠今年已經碩果累累,她也實在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她該是很滿足了。
從蜘蛛俠寄居的那扇窗戶看出去,有好多橡樹和楓樹。到了秋天,戴著帽子的圓圓的橡子會清脆地掉到灑滿枯葉的地上,有時還會砸到行人的頭上。長著一葉或兩葉羽毛的楓樹子會像直升飛機一樣盤旋著劃出美麗的弧線飄向遠處。橡子承載著橡樹的希望,楓樹子承載著楓樹的希望,正如乘風飛向四方的八腳小將們也承載著蜘蛛俠的希望。
希望被放飛了,那蜘蛛俠自己呢?她大概不會有永生的奢望。她隻是幾億年蜘蛛長河之中的一小站。既然新一代已經在四方開始他們的故事,她便安然將自己交回塵土。
但是她放飛的成百上千個新生命在繼續演繹,她的生平也被一個忠實的觀眾記錄下來,或許還會有更多的人類成員因此讀到。誰又能說她沒有永生呢。
紀伯倫在《論孩子》中寫道:
你們是弓
你們的孩子是被射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瞄準無限之旅上的目標,用力將你彎曲
以使他的箭迅捷遠飛
父母不是射者,也不是箭的主人。父母隻是射者的工具。蜘蛛俠明白這道理:她把自己彎曲到極限,然後將她的孩子們交托給射者,看著孩子們的生命之箭被遠遠射出,飛得越遠越好。但我們人類更善長的是彎曲孩子、把孩子當成財產和人壽保險。這樣頑賴還沒有滅絕,全是仗著一顆大腦袋而已。比起蜘蛛來,人類在地球上不過是個暴發戶。人類雄霸地球隻有區區幾萬年,而蜘蛛在地球上已經繁衍生息幾億年。這其間自恐龍以降的大大小小的動物已經滅絕了無數種,而蜘蛛還是長盛不衰。在人類建造的各種富麗堂皇或破爛不堪的建築裏,沒有人住的不少,沒有蜘蛛住的恐怕沒有。
蜘蛛沒有人的大腦袋,所以她們隻能像英雄一樣生活。她們的族類之所以能在地球上幾億年長盛不衰,我想就是因為人類之中隻有英雄才擁有的品質 – 勤奮、智慧、勇氣、責任感、對孩子的完全無私的愛 – 在蜘蛛那裏都是純然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