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眥斜陽裏。品江山、洛陽第一,金陵第二。休論六朝興廢夢,且說南浮之始。合就此、衣冠故址。底事輕拋形勝地,把笙歌、戀定西湖水。百年內,苟而已。縱然成敗由天理。
歎石城、潮落潮生,朝昏知幾。可笑諸公俱鑄錯,回首金甌瞥徙。漫涴了、紫雲青史。老媚幽花棲斷礎,睇故宮、空拊英雄髀。身世蝶,侯王蟻。
這首宋人王奕填的《賀新郎》,道的是宋代的亡國恨,尤其“百年內,苟而已”,普遍被看作是兩宋偕亡的主要原因。其實,作為任何一個正常智商和情商、在“治國平天下”的教誨中成長起來的帝王,偏安苟且絕不會是正常的首選,如果偏安了苟且了,那一定是因為某種利益權衡的關係,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宋高宗南渡之後,屢遭史家譏評的偏安江南,其實於趙構本人而言,恐怕是當時勢禁形格下的最優選擇。史家對此也有頗多議論,此處不再贅敘,有興趣的網友,可以看看宋高宗自白。
宋室南渡後在軍事和國際政治上一直韜光養晦當孫子,苦心經營南中國,倒也造就了當時最富裕的一個國家。這個在經濟上十分發達的政權,在海洋上充分展露了自信和開放,甚至在當時就開辟了不少經濟特區用於對外開放,並將招商引資工作作為官員考核的標準之一,乃至將招商引資的先進個人選拔進幹部隊伍。如,為吸引外商,凡市舶綱首(有點像開發區的招商辦和企業家領袖)能招誘舶貨,抽解物貨,累價及5萬貫、十萬貫的,可以補官。有一個泉州人蔡景芳從建炎元年(1127年)到紹興四年(1134年)招98萬多貫,就被授了“承信郎”。
南宋經濟的開放性,是此後軍事力量更強大的明、清難以比肩的,以明初、清初的乳虎嘯穀般的朝氣和活力,尚且為了國防安全要實行海禁,南宋這麽一個在軍事上屢戰屢敗、被強敵環伺的所謂“偏安政權”,倒顯示出了那些“乳虎"們難以比及的勇氣和自信,這無疑是曆史學界的一大迷團,也無疑是研究帝王心理的一大疑點。
網絡上有個有趣的話題,把台灣比作南宋,經濟上強盛,政治上羸弱。且不爭論這一比喻是否恰當,僅就“金元外交”和從兩蔣時代的不忘“光複”到現在的汲汲乎為台灣“正名”、使勁想確定小政權的範圍來看,倒還真有點相似。
問題在於,南宋這樣一個經濟上成就斐然的政權,為什麽會“富而不強”?為什麽經濟上的實力沒有轉化為包括國防實力在內的綜合實力?這單純地從“偏安”的偷懶心理來分析,是難以自圓其說的。項羽當年見秦皇威儀,尚且有“大丈夫當如此”的慨歎,何況北中國是在先皇們手中喪失的宋室呢?
最合理的解釋是: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南渡之後的曆任宋帝及他們的文臣武將們,不是不想光複河山,而是心有餘悸,投鼠忌器。這種餘悸,確切地說,不是畏敵、而是懼內,不是來自當年的亡國夢魘、而是來自於對內部權力喪失的恐懼。這是宋室自趙匡胤時代就有的遺傳基因,發展到後世子孫,就毫無懸念地成了“寧贈友邦、不予家奴”。即使割地,即使賠款,皇帝還是老子做,而發動一場統一戰爭,勝負難料,卻注定了要看那些跋扈軍將們的臉色。從某種程度上講,趙宋政權把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發揮到極端,甚至到了“寧不攘外也要安內”的地步。宋代是中國曆史上最典型的槍杆子裏出政權的王朝,因此對槍杆子的防範也最為謹慎和周密,甚至不惜犧牲國防力量來維持這一傳統,這造就了中國曆史上最弱的國防軍。朕自己槍杆子弱不要緊,大不了割地賠款,但在朕的一畝三分地中,別人就壓根不能碰槍杆子,對外稱臣當孫子,對內還是老子天下第一。“偏安”本身不是羸弱的原因,而是主動選擇的結果;“偏安”不是外交政策(皇帝衝動之下也是狠打過幾次北伐戰爭的,在遼和金兩次“落井”的時候,宋室也適實地“下石”了,說明還是心懷中原的嘛),而是實質上的內政方針(“偏安”是最有效地防止禍起蕭牆的方式)。嶽飛之悲劇,某種程度就在不懂得(或沒做好)“守缺”、“守拙”上。
南宋在國民經濟的恢複和發展中成績斐然,在經濟的改革開放方麵成就顯著,但就是恪守著立國以來的祖宗規矩,對軍隊和軍人嚴加防範,並且對包括國防體製在內的整體政治體製不做任何改革----轟轟烈烈的王安石改革,充其量也還隻是經濟改革,甚至隻能算是稅收征收體製改革,其後果不但是勞民傷財,更是造成了精英階層的分裂,套用台灣流行的語言是“族群撕裂”。所以,南宋時期最安全保險的“講政治”,就是“不講政治”,就是把發展經濟、為自己摟錢當作最大政治,造成了以拜金為核心的物質文明和睜眼說瞎話的“理學”精神文明兩手一起抓一起硬的局麵。這樣的一個畸形政經結構,堵塞了經濟成就轉化為綜合國力的路徑,經濟與政治成了不相幹的兩張皮。一邊是高壓線般的必然觸及防範軍人的基本原則、甚至完全可能失敗的政治體製改革(包括國防體製改革等),一邊是海外資本雲集、萬國貨物雲集、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現實生活,利害權衡之下,想不苟且都難!天下若非是朕的家天下,而成了天下人的天下,那天下再大再統一,對朕又有什麽意義呢?!
“把笙歌、戀定西湖水”,即使豪傑之士,這恐怕也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選擇了,辛棄疾說“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這不僅僅是在感歎時光無情,更是感歎體製對人才的限製,最後也隻能是“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可憐白發生!”。宋詞牢騷太盛,果然難怪呀!!
(2007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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