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62 - 65) The End

(2006-10-15 19:38:26) 下一個

62

我在一個海濱縣城的近處,住進一家村辦賓館。對於我這樣不求檔次隻求方便的人來說,這是很說得過去的了。

這家賓館也不是不講檔次,而是很講檔次,大城市裏那些賓館的設備一般都不缺,所以叫得起賓館,而不叫旅社、客棧、大車店。但是,我住下不多時,便可以覺出與城裏的賓館相比,仍有區別之處,主要表現在粗糙上,門窗、廚櫃,不是裂縫,便是關不緊,可能是走潮流,趕時髦,追名頭,匆匆上陣而使然,這當然屬於細微末節的小事,不足掛齒。

說來也是我的造化,這個村在這省裏頗有知名度,它辦了二十多個工廠企業,很是紅火,農民收入成倍增加,村名叫東關,還沿用公社時的稱謂——東關大隊,卻又起了另一個名號——紅星工農貿總行。書記王國標更是全省知名的農民企業家,他既是東關大隊的總支書記,又是紅星工農貿總行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因而,我很想借此近便去見識這個先進大隊的人情風貌。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窗外電喇叭播送的達帝達帝的號角聲,把我催醒。我隨聲起床,披衣步出賓館大門,走在一片開闊地麵的一條筆直的甬道上,甬道兩旁新植了對稱等距離的楊木。大約十來米距離即樹一語錄牌,語錄摘自古今中外的名人名句,有講青春和健康價值的阿拉伯格言,有德謨克裏關於智慧有三果的箴言,有高爾基論知識的重要和康熙關於不圖安閑不壅積事務的警句,但未見到一句偉大領袖的語錄。

我一個個停步細細品味每塊語錄,覺得它們是否具有農村現狀的針對性尚且不論,而其不拘一格隻求廣泛吸收的用心可喜可嘉。

此時,傳來由遠而近的“嚓……嚓”跑步聲,一隊又一隊從甬道那頭跑了過來。我向一位散步的老者打聽,才知村辦工廠企業及醫院、學校都組織了跑操隊,他們一聽清晨電喇叭的起床號,立即起身,十分鍾內集合出發,按規定之路線跑步完畢後,在統一分配的場地,進行籃球、單杠、雙杠、跳高、跳遠等項目的體育鍛煉。這時候,王國標背著手在各處走走看看,有時也參與一下,投幾個籃跳幾回沙坑,他主要是從各隊的跑步和體育活動中,察看評估各企業的精神麵貌。各隊伍一看到王國標走過來,不用提醒,自動地拿出足足的精神來。

我不過在這裏住幾天的外來客,本以閑淡的心情看個新鮮,卻受到很大的震動,散漫的農民弟兄,竟有如此的紀律性。

過了兩年許,我特地再去東關村,想看看兩年後的發展,我對它真有點兒情之所係了。

我也是住進了這家賓館,也是起了個大早,也是沒事人般的出來逛逛。

這天,廣場似乎比我上次所見更為熱鬧,這可能和盛夏季節有關,人們願意早起乘些風涼。我聽見那邊響起鼓號聲,尋聲迎過去觀看,這是總行也是大隊辦的技校的鼓號隊在演練。辦個拿得出手的鼓號隊是大隊的麵子工程,形象工程,花多少錢也得將它辦起來,不算經濟帳,要算政治帳,麵子、形象是政治上的需要。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大地上,這是那些當上了官兒的人的普遍心理,你有,我也得有;你的鼓號隊上街大出風頭,等著,我會訓練出一個超過你,滅了你,不能風景讓你那邊獨好,我這邊也得好好。

總行技校的鼓號隊吹打得如何,我當然聽不出名堂來的,卻看見鼓號手們個兒是個兒,都在一米七以上,稍矮的排在前,高些兒的在後,鼓在前,號在後,鼓有大鼓五麵,小鼓無數麵,號的花樣品種就多了,除了小號、大號,還有黑管、薩克斯、銅簫,連大叉小叉三角鐵都齊全,領頭的拿著指揮棒頭戴像軍閥混戰年代大總統大軍閥帶金穗的高帽,這氣派是夠意思了的。

鼓號隊浩浩蕩蕩從甬道東頭踏步到西頭,再從西頭折回東頭,來來回回不停地吹打。技校校長和教導主任均跟著鼓號隊在旁督察,不知何時,身著短袖圓領汗衫,下穿蔑襠半長肥腿褲,趿拉著拖鞋的王國標也被吸引了過來。他本是行伍出身,對於行進步伐和隊形操練都見識過,今日在這他說了算的一小片土地上,對什麽事都可以指指點點,何況這小小的鼓號隊,他更能顯擺了。

王國標從橫裏插進鼓號隊,又從橫頭出來,他皺皺眉頭,似乎看出了什麽,他用手去扳正一位小鼓鼓手的動作,說他的右手絕對打擊得不對。這位鼓手一時沒有聽明白自己的右手擊鼓動作何處錯了,還是跟著大夥兒的鼓點照舊那樣敲打著。王國標見這孩子竟然在眾人麵前在擊鼓這樣的事情上漠視他的糾正意見,觸犯了他的尊嚴,他一揮手,喊隊伍停下。於是,個個畢挺挺、傻呆呆地站住,王國標叫這孩子擊幾下小鼓給他看看,這孩子不知什麽原因,原來怎麽敲擊的還是怎麽敲擊。

“你為什麽不照我教我的方法敲擊?”這孩子聽了,隻站著不動,也不回話。王國標催他說,他終於出於懼怕因而結結巴巴說:“老師是教我這樣敲的。”

“什麽老師不老師,照我說的去敲,他的不對。”

這位小鼓鼓手還是隻站著不動,王國標越看越生氣,一股無名之火奔突而出,掄起胳膊搧了他兩記耳光,這孩子被搧了,還站著不動,隻把臉哭喪著。這哭喪臉在王國標看去卻是一張不馴服的麵相,更加來氣,立時拳打腳踢,並吼道:“屄養的,我花錢培養你這樣的傻屄。”

此時,技校校長站在王國標身後,不敢出一聲去勸阻,王國標轉過頭對他說:“停飯!開除!就今天。”

想不到我一早閑逛竟看見這驚人的一幕,農民企業家打一個孩子讓我驚心,周圍人群一個個木然的神情也讓我驚心,在我身邊有人埋怨道:“這孩子也太使拗性子了。”這話讓我心頭打顫。

我再無心思在此蹓達了,我回到賓館房間,坐了一會兒,立起身來,在走廊上踱了幾個來回,又回到房間,站在窗前看窗外沒有風景的風景,一忽兒才想起還未用早餐,便去餐廳就著醬豆腐喝了一碗小米粥,走出餐廳,由著自己的雙腿邁出賓館大門,走上剛才鼓號隊來回吹打的甬道上,走啊走啊,看見一幢二層樓房,樓門口掛了兩塊同樣大小的木製招牌,一塊是城關公社東關大隊,一塊是紅星農工貿商總行。樓門口沒有把門的,我便邁了進去。第一眼看見的一間房間的房門半開著,我探頭進去,隻見一位白淨臉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坐在辦公桌前的靠背椅上專心看報。我推開門禮貌問道:“同誌,我是從京城來的,這是我的身份證,我想請教一些事情,你有時間嗎?”他放下報紙立起身,很客氣地說:“請坐,請坐。”

“你是這兒的……。”我沒有完全說出口,意思是想知道他的身份。

“我是大隊的幹部。”

“是本地人?”

“不,是外地來的。你有什麽事。”

“早上我看見讓我難以接受,也很不理解的一樁事情,怎麽名氣挺大的帶領全村富起來的農民企業家,這樣凶狠地打學生,隻為一點不大的事情,惹得他發這麽大的火,馬上開除人家,他在這兒準是說一不二。”

“那當然了,別人誰能說一不二,他是支書、董事長、總經理。他就在這樓裏辦公,可能現在還沒有來,還不到開會時間。你也真夠意思,到這樓裏來問這事,如果碰見他本人呢?”

“當然不問他,我認得他。我隻想知道其他人譬如你對這事的看法。我也是多事,沒事找事。”

“倒也不是多事。”他說時隨手把敞開的門關上。“你是會想事的人,算你找對了,問我問對了。”然後,他點上一支煙,有時候用指頭彈彈煙灰,有時候歎息著吐出長長的煙霧,慢聲慢氣地說開了。

“我五年前大學畢業當了中學老師,二年前,看到報刊對這位企業家事跡的報道似乎看到這是中國的希望,興奮激動不已,提筆給企業家寫信,要求到這兒工作,支書很快回信,歡迎我去,我毫不猶豫地辭去了教師職務。這兒確實很信任我,說我有文化,派我當辦公室主任。在這兩年裏,我接觸各種各樣人物,上至王國標,我是在他直接領導下具體辦理各種大小事務,最接近他了。下至一般農民,因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什麽事情都通過辦公室,這二年勝過讀十年書。我欽佩支書做事果斷,能力也特強。但是,但是,怎麽說呢,他實在太霸道了,什麽事情隻有他說了算,其他幹部包括副支書隻能仰著頭涎著臉看著他。他說了的事情誰也不敢說三道四,更不敢違背。如果違背了看看,罵得你狗血噴頭。對於農民,他就是皇帝,誰敢冒犯他。你早上看到的不過小事一樁,你驚訝不已,還要問個明白,我們早已司空見慣了。”

“百姓有意見嗎?”

“有意見能怎的,都慣了,不當一回事了。你要知道,農民窮了幾千年,隻要給他們糊住了嘴巴,便念阿彌陀佛了,何況還給提高生活,更是千拜萬拜了。如果你說支書太霸道,不講民主,他們還對你有看法,說你哪裏來的這許多講頭,是開意見鋪的嗎?能人都是這樣子的,不這樣能辦大事嗎?當然,會有人對於一些不公平的事情有看法,但放在肚子裏,忍著,長了,也就拉倒了!我們中國人不是講求這個忍字嗎?”

聽了主任這一席話,我無話可說了,也不再問什麽了。

這位主任最後坦率告訴我:“我打算不在這兒幹了,還回學校教書去。”

63

我們同屆畢業的,一些念舊的也是好事的同學,發起搞一次聚會,聚會地方就放在母校的招待所。

我是乘火車去的,要坐二十多個小時,在無所事事中,我望著窗外急速向後退去的田野,升起萬千思緒,而最有力升起的多為悲情。沒奈何,我隻得將它們一件件往一邊丟去,倒記起一件可樂的事情,那也是從這次聚會聯想出來的。我當年剛分配在京都,不過個把來月,幾個說得來的同學彼此想念,想找個地方見見麵說說話,一位在通訊分社工作的同學,在電話裏拍著胸脯說,上他的單位去吧,那兒很寬敞,是不知哪位皇親國戚的舊宅,有好幾進四合院,庭園式的,第三進北屋一間會議室,鋪的是花瓷磚,搞個小型舞會最適合不過了。我們聽了高興得什麽似的,單等這一天的到來。誰知第二天這位同學喪氣地告訴我們,他的領導不同意。不同意倒也罷了,卻給這位同學扣上一頂搞小集團的帽子。嚇得這位同學向領導自責地說,隻怪他多事,無非約幾個要好同學來玩一玩,決無搞小集團的企圖。我們聽了也無話可說,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由這件可樂的事情,我才深刻體會到這次聚會的難得,真可謂思想之大解放,也體會出環境之開始寬鬆。

聚會報到那天,走進招待所的一個個老頭老太,自我介紹五四年畢業生,可彼此凝視相認,半天叫不出姓名,當其中一人說出自己是誰時,對方必定說:“啊呀呀!變得一點兒也認不出來了,怎麽都成了這個樣子,歲月無情,無情歲月。”接著不自禁的老淚縱橫了。

當年是助教目今為教授的張日新先生見了我,驚訝異常地說:“你是小伏嗎?知道是你後,倒還能認出一點當年的說話神態,也是十足的老人相,你都老了,我還能不老嗎?”

那天晚上,凡住了我們同學的房間,燈火通宵不滅,每人的風雨人生,每人的坎坷經曆,這一夜哪裏能訴說得完呢?

第二天,李芳也從外省坐火車趕來了,這是大家沒有想到的。我握住她幹癟的手時,感覺有一種沉甸甸的卻說不出什麽滋味的滋味湧上心頭。四十多年前,在登輝堂的一次新年舞會上,她一直邀我同舞,讓我一手捏著她的手指或她的手心,一手扶著她的腰。她一麵輕輕地念著一慢兩快的“朋察察”,一麵推著我進三步,拉著我退三步,成了我全天候的教練、舞伴。我一個來自海隅小城的土包子,一到大都市當天就被三輪車夫罵為小赤佬,還加了一聲“入媽媽的”,我是聽不懂他罵人的話,即使聽懂了,我敢上前瞪他兩眼嗎?我整個少年時代,腦筋全被懼怕和擔憂束縛住,我受了委屈,不敢申辯,隻會在家人麵前號哭。我心腸軟,耳根也軟,很會同情人,又會輕信人。我稍長大了些,見了生人還臉紅。是李芳的拉拉推推,把我融入大禮堂翩翩起舞的人群中,讓我覺得男的摟著女的不過是在一個節拍下聽音樂散步,也是不過如此的平常事,我好像一下子變得大方起來,開通起來。

但是,元旦過後不久,李芳不見了,不見她來上課,不見她來飯廳,不見她來圖書館。隔了許久,我才聽人說,因為她與當過國民黨軍隊將領的父親劃不清界限,被學校除名了。

李芳在聚會上與老同學相見,沒有多言多語,更沒有像她少女時代那樣用歡跳來表達她激動的心情,參加分手四十多年的老同學聚會,她應激動不已的。我們也很知趣,沒有向她問東問西,也沒有問我們理應問及的事情——這四十多年來她工作、生活的狀況。

李芳坐在我身旁的位置上,她側過頭來告訴我,她在中學教書,也已退休。她愛人一直關愛她,過得很幸福。他父親是抗日將領,現在她是區政協委員。

三天聚會結束後,我順便去附近一中等城市,我的侄子邀我在那裏小住幾天。說近也不算近,還得坐海輪去,都在東海沿海。

這天,我閑來無事,用過晚飯便趿著拖鞋,拿著一柄蒲扇上街逛夜市。

我東看西望,信步走去,不覺來到一處公園,本來我想進去聽甌劇、看棋賽,可公園門口有一群人圍著看熱鬧,我出於好奇,也擠了進去,隻見一須發花白蓬頭垢麵的老者,穿著破爛不堪的長衫,前後擺儼如掛著兩片碎布條,腰間係一根稻草繩,他投情地歌唱,歌喉沙啞,有時入調,有時跑調,一會兒是“月兒彎彎照四方”,一會兒變為“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一會兒成了“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待會兒唱起了“你是燈塔,照耀著人類前進的方向。”然後手舞足蹈,完完全全沉溺於忘情之中。

我從這位瘋人的動作神態,感到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可是一時又難以記起來。

我問旁邊的圍觀人,這瘋人是什麽人,為何瘋成這樣子?他淡淡地回說:不知道。也是在旁邊的一位老者聽見我的問話,他說,這瘋人是一位名中醫的兒子,四十多年前,他還不到二十歲,去大都市上學,隔了幾年,回到家裏就瘋瘋顛顛了,起初時好時壞,到後來越來越厲害,現在算起來該有六十多歲了,瘋成這樣子,實在讓人難以看下去。

聽了這一席話,我完全可以確信這就是我大學同學吳大雄,那時,他戴一副銀絲邊眼鏡,愛穿長衫西褲。當我們上到三年級上學期時,九、十月間的一天晚上,響過了熄燈鈴,全宿舍隻在走廊還有燈亮著。我入睡了,突然,全宿舍樓大放光明,我睜開睡眼,驚恐地問:“什麽事,什麽事。”同房間的同學都這麽彼此相問,誰也作不了回答。此時,隻聽見走廊傳來急急的腳步聲。

半個小時後,全宿舍的燈重新熄滅,在黑暗中我因為心存疑惑,長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同吳大雄一房間的同學告訴我,昨晚吳大雄給逮走了。他還說,被逮走的不光是吳大雄一人,還有其他係科的,還有老師。

後來我還聽說,吳大雄因為是托派,所以逮走。那時我不清楚什麽是托派,隻以為既然把他逮走,一定是反革命。

我回頭來尋找那位老者,想從他那裏打聽吳大雄的住址,吳大雄總還有親屬在,可是,老者不知何處去了。

我想走近吳大雄,看他能不能與我交談起來,可他在一幫孩子的起哄下,也離開了。

我已經無心問吳大雄的家址和其他現狀,因為即使問來了,又能怎樣呢?

 (64)

看起來,到了八十多這大年歲,要把一生中覺得失去的寶貴年華追回來,大概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妄想,歲月是不講情麵的。

林碧如這些年來,雖然挺起了精神邁開那雙解放腳,在太行山崎嶇的山道上跋涉,而身體卻不可逆轉地虛弱下來。她住院了,得的是障礙性貧血,就是說,她已失去了自身造血的機能,隻有靠輸血來維持生命。到後來,如果一個星期得不到輸血,她就會處於昏迷狀態,病情越來越嚴重。

我去看望她時,如果剛輸了血,那麽,她的精神看起來非常好,能夠起來走動。過了三四天,精神就萎靡下去,到了五六天,就半昏迷以至全昏迷。即使依賴輸血,也是清醒、半昏迷、昏迷這樣循環著。

一次我去病房,正好她輸完血剛拔針管,我坐在病房裏等待她醒來。

過了大約七八分鍾,隻見林碧如老太太慢慢睜開眼睛,似一時回不過神來,她把頭頂上的燈,把掛著窗簾的窗,把床邊的熱水瓶和茶杯,轉著頭看了個夠,然後,看見我坐在病房裏,才開口說話。她說,她好像做了一個夢,可是又不太像是做夢,她從懸崖上跌落下來,被一棵大樹的樹枝掛住,吊在半空中。樹下有無數的豺狼虎豹虎視眈眈不停睛地對著她,她要喊叫卻一聲也喊不出來,正在這危急時刻,你從天外飛騰過來,一手擎著命牌,大聲喊道: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有令,命眾豺狼虎豹不得造次,速速退去。你並從樹枝上將她救下。……可怎麽是仍舊躺在白被白單的病榻上。

林碧如要我不急著走,在醫院多待一會兒。我聽了她昏迷中做的夢,當然要答應。

我幾乎每天下班後都順腳去醫院,林碧如老太太在清醒時,她左手拿著念佛珠,用右手大拇指把珠子一粒一粒地卡過,嘴裏不住地念誦: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林碧如在一次念經的間歇,輕聲對我說,這是心經,是對世界最透徹最深刻理解的經文。她念誦時神態至為虔誠,心態極為平和,似在極高處俯視世態的一切。

林碧如在那裏工作了數十年的研究所的領導來看望她,並告訴她,黨組織已決定吸收她為黨員。這位領導說,林碧如在三十多年前曾表示過入黨的願望。

林碧如聽了這個告知後,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依舊不間斷地念心經: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相、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懼,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同林碧如一起研究微量元素與人體健康的幾位測試專家和地質環境專家來看望她時,她拿出一萬元的銀行存折交與他們,她斷斷續續地說,獎勵年輕研究人員,這數目太少,拿不出手,可她隻有這點錢。

因為長期缺血,林碧如的心髒、腎髒開始衰竭、全身浮腫起來,但她未喊一聲,而用念誦心經堅持住生命的最後一刻。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

“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老太太走了後,我每年清明都去她的骨灰安放處,在她遺像前祭拜。她病危時曾囑咐我:“每年別忘了去看我一次。”

老太太走了後,我常常在眼前映出她在病塌上念誦心經的形象,這形象十足表明她已經把失去的自我找回來了。

我想到我自己,我的自我有沒有喪失了需要及早地將它尋找回來,我想從我的過去去尋找,故而有此故鄉太平行。

我從我的過去尋見了我的自我,它就是如今屹立於太平城鎮上的石夫人。

這如水柔情和如岩硬氣似相互矛盾的自我,在這特別的年代裏,才鑄就我一生的悲喜命運。

65

二台橫頭風翼的老房子,怎麽不像我回太平故土那日看到的那樣斜的斜了,倒的倒了,拆的拆了,而且仍舊是我生活起居的地方。

我在老房子那張木板眠床上休息,不知怎麽的,遊走了出來,沿著老城牆腳遊走了一程。忽然眼前出現大約一人高的拱形水洞,水流從城牆外嘩嘩穿了進來。我挽起褲腿涉水出了水洞,立時感到擺脫了城的拘羈的輕快,輕快地向著雲霧繚繞的高高山上走去,走著走著,覺得這本是我走熟了的熟路,小時候遠足郊野都走經這路,這是兩個山峰夾峙出來的曲曲彎彎細長的小路,小路旁流淌著一條山溪。當我看見山溪上臥著一碩大的石塊,便走近前去,一撐手攀了上去。石塊還算平整,幾條縱橫石縫生著形同爬山虎的植物,卻已枯黃了,蔫頭耷腦的。這植物我認識,名叫“見水還陽”。我立即捧了一捧溪水,灑在一棵“見水還陽”上,刹那間枝葉挺拔了,也翠綠了。我來了精神,從石塊跳下來爬上去,上上下下一遍一遍地捧水,把石塊上的“見水還陽”都一一還了陽。

此時,生在石縫間的“見水還陽”向四周蔓生,把石塊整個兒蔓綠了,竟然成了一艘綠舟。

我來不及想這是怎樣變的戲法,綠舟竟如氫氣球一般漂浮起來,悠悠蕩蕩升上天空。常樂寺、石夫人、太平城池都處在我的眼底下了,而且漸漸離我而去,遠我而去。

我佇立在綠舟上,不,它在不知不覺中已變為飛船,並加速飛馳於無垠的太空中。我聊發少年狂,學起電影大片《泰坦尼克號》的主人公那個樣子,昂起頭顱,張開雙臂,來了個“單腿平衡”,待一會兒又來了個“金雞獨立”,隻是我的頭發飄飛不起來,學不來那份瀟灑。飛船飛馳得多快,總不見風的伴隨。

我在飛船上深深感知著我的快樂存在,可是有的時候我卻並無感知,似完全融化在虛無漂緲之中。

在我感知我的存在時,看見遠遠的星空中升起一個閃亮的光點,並朝我奔來。隻一會兒,光點不偏不倚落在我的飛船上,而倏忽間又不見了。這時,在我身邊亭亭站立著一位臉麵白淨的小個子。我不由得吃了一驚,當認出是早年相熟的胡鵬時,心才定了些。

“認出來了吧,怕你受驚,我才這樣輕輕地接近你。”胡鵬說話的聲音和語氣,一點兒也沒有變化。

胡鵬這兩句話,讓我越發安定了,但仍有疑竇,他不是已經走了絕路,怎麽又……。這疑竇不好問出來,隻說:“當然認出來了,你好啊,胡鵬,一晃就是四十來年。”

“有那麽長嗎?才十來天吧!”

“真是說笑話一樣,你想想,我都快古稀之人了,你倒是永葆青春,看上去還是個小夥子呢!”

“這叫絕處逢生,它給了我青春。”

這話我聽不懂,仍禮貌地點點頭,爾後不知道再說什麽了。

我們兩人在無話中任憑飛船自由飛翔。

我終於問道:“我們要往哪兒飛去?”

“哪兒也不去,就在這無極世界隨便轉轉。這裏沒有這兒和那兒之分,沒有天和地之分,也沒有上和下、前和後、左和右、高和低、長和短等等這些區分。”說時和我一道隨心所欲地翻了幾個“鷂子翻身”,並且說:“其實,這翻過去翻過來都是一樣的,是這翻身動作的本身讓人覺得有味道。”

胡鵬還說:“你為什麽要費心思從你的過去追尋你自以為失去了的自我,其實,你的自我從沒有失去過,你的所為所思都是由你的自我使然,失去不失去,追尋不追尋,都是無所謂的,不用去費心思了。”

我告訴胡鵬:“我確實曾費心思去尋找以為失去了的自我,可是尋來尋去,也尋出了個眉目,卻把那些無法從我記憶中抹去的往事一件件倒騰出來,而似乎這更讓我覺得有興味。倒騰往事是我年老仍力之所及,又能作為一樁趣事來做,豈不快哉。”

胡鵬聽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倒也是,倒也是。這很好,這很好。”說了,悄然銷遁了。但見一個閃亮的光點從飛船飛越出去,一忽兒就遠遠的遠去了。

……

我依然佇立在山溪那塊巨石上。

我依然躺在老房子裏那張木板眠床上。

這鳳翼百年老屋,依舊是斜的斜了,倒的倒了,拆的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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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ewfinder 回複 悄悄話 多謝分享文字。隔了幾十年的情景,在您筆下是那麽清晰。舉輕若重,舉重若輕。。。
CCP_Chief 回複 悄悄話 使後生們看到了一點近代縮影。文筆很好,有點沈從文的影子。隻是作為回憶自傳其時空跳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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