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 58 - 61)

(2006-10-15 19:37:25) 下一個

58

林碧如托我替她去看望金大海老人,金老是她早年上醫科學校的同窗,差不多五十年沒有往來,沒有通音信。她知道金老曾在海外任職,五十年代初帶了全家回到祖國大陸,在一所大學裏教書,反右時戴了右派帽子。

最近,林碧如想起,都住在一個城市裏,為什麽不能看望他呢?可她年歲大了,擠車不便。當她知道我的家與金老的家相距不遠,便將看望的事托我代勞。

我去看望那天,正是初冬第一場西伯利亞寒流入侵,西北風把枯葉兒掃落得夾著泥沙滿地亂竄。

敲開了金老的門,我說明來意後,金老的夫人、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引我進屋坐定,我正心生疑惑:“怎麽不見金老呢?”老太太開口了:“金先生出門了,去書店了。”她一麵給我沏茶,一麵嘟嚕:“你不曉得,這老頭子的強脾氣沒有人能拗得過,天冷上凍了,叫穿棉鞋,不穿;西北風刮緊了,叫這幾日別去書店了,不聽,剛走。”

據我坐在屋裏冷眼的觀察,別看老太太對金老似乎有一肚子的不滿,而更多的卻是關懷和疼愛。金老出門這會兒功夫,她抓耳撓腮的,惶惶然放不下心,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立起,一會兒站在窗前看枯葉飛舞,伴著一聲聲長長的歎息。

“咦!”老太太呼出一聲沒奈何的歎息後,坐過來要和我說話,這或許是為了排遣她心頭的煩亂。

“林先生好嗎?金先生早些年常常提起林先生,現在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你是林先生什麽人,親眷還是單位的同事?”

我回答了她的問話,並說:“林先生常常惦記著金先生,說金先生的為人學問,不應該遭受今天這樣的處境。”

“多謝林先生這麽惦記著,今天哪裏能夠講得了那些個。金先生一輩子吃虧吃在脾氣太倔了。人家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他啊!吃了一萬個塹,也長不了一個記性。就說這天天必定要去一趟書店,也不看看什麽天氣,也不想想自己腿腳這麽不靈便,不去不成。”

我說:“這是追求學問的人的習慣。反正我們台州人有一股硬氣,硬氣和倔強是相近的,或許就是一回事,金先生又是紹興人,紹興與台州也是相近的,魯迅就是紹興人。”

我說了這些有一搭沒一搭的話後,好半天沒有話了,隻在等待金先生回來。

等了好長時間,似乎我和老太太都隱隱地聽見一聲聲的敲擊聲,老太太立即奔去開門,果然金先生回來了,他在上樓梯呢!那根拐杖篤篤篤在石灰階梯上的敲擊聲,開了門便不是隱隱的了。

老太太迎下樓梯去,隻見老頭子鼻尖底下拖垂著一掛長長的欲滴未滴的涕水,胸前兩隻衣兜蓋上,明擺著殘落的飯米粒,對襟排扣上殘湯和涕水的遺跡,一片連一片,幾乎板結了。

西北風把金老的喉嚨管吹嘶啞了,加之一嘟嚕吐不出咽不下的痰氣,說話越發含混不清了。

不過,如何的含混,也混不過老太太的耳朵,她能從含混中辨出含意來。

“哪有新書出版,還是那些。”

“我說對了吧,叫你別去,這大風,偏去。我也懶得說你了。”

金老一聽老婆子的埋怨,立馬把臉拉長了,老太太一見這臉相,便知又要鬧脾氣了,自覺把嘮叨打住。

“是不是閻王爺把你托生出來,專來同我囉嗦的。”

老太太攙扶著老伴一步一步往上挪動。

當老太太把又掩上的房門推開,推出來的氣流經過仄小的房間空間,“啪噠”一聲把一扇未劃牢的門窗扇開了。

這一聲“啪噠”給隨腳進門的金老添了怨氣。他們這大歲數最怕的就是登梯爬高。這個宿舍樓建造於五十年代,設計上有些古板,窗戶分了上下兩格,上窗戶有流通空氣之功用,可是有開和關的不便之處。金老剛戴上右派帽子時不到六十,尚能爬高去關啟,自從七十年代中得了腦血栓,便喪失了爬高的能力。這本來是不很要緊的事情,可以由子女擔起這份責任,可是在那個年代,劃清界線是社會風行的趨勢,金老的子女當然也是無可指責地跟了這個趨勢,一時隻能由兩老自己看著辦,倒是孫子小光時時來問候。孩子麽,一來與老頭老太無話可說不願多呆,二來做事未免毛毛躁躁。前天來了倒是想著把窗關了卻未劃牢,空氣稍有不穩定因素,包括內外因,都會牽引它開了關、關了開,這開開關關之聲都能導引出金老的怨聲。

不等金老發出怨聲,老太太忙岔開話題,向他介紹我這位客人。

老太太說:“林碧如先生托這位同誌來看望你,還送來她親自下廚燒的鴨子。”

金老顯得很高興;“啊唷!多少年了,還在杭州上學時的同學,難得惦記著我,林先生年輕時長得漂亮著呐,那雙眼睛飽含江南山明水秀神韻,人品好,端莊大方,大家風範。我聽說她三十多歲了,獲得洪堡獎,赴德國留學,真是女中豪傑,她後來吃虧過沒有?”

我有意躲開金老問的話題,我告訴金老,我和林先生是同鄉,都是太平人。她是我的長輩,因而,金老也是我的長輩,我住得不遠,有什麽事用得著我的盡管叫我。

金老先生說,他和我可說是大同鄉,他是阿Q的家鄉人,魯迅是他的老師,在紹興教過他書。

我說,又是同鄉,又是長輩,以後不必把我當外人了。

我起身去關那扇“啪噠“響動的窗戶,老太太一迭連聲道謝,說第一次來就勞動你,我說這對我來說不過舉手之勞。

老太太說,關窗成了老兩口千難萬難的事情。她講了為關窗的一段艱苦奮戰的經曆,當時我還作為有趣故事聽的。

一年以前,也是這個霜風漸緊時節,可小孫子哪有節候觀念,沒有及時過來關窗。金老那天心血來潮,對老太太說:“老太婆,我們別把自己太看扁了,來個自力更生,我上去關窗。“

老太太忙加阻止:“得啦!得啦!你走路都巍巍顫顫的,”並學著老頭走路的樣子,“隻能一寸一寸這樣挪動,還大言不慚要上高呢!這叫不自量力。”

“敢情你能上呀!老太婆!”老頭子反唇相譏。

“至少腿腳比你利索些。”

“別以為自己是青春年少,也奔八十了,又這麽富胎,能利索哪兒去,我身量高,起碼夠起來容易。”

老太太辯道:“隻要上得了那張寫字台,身量矮些也能夠著,用不著高身量。而上寫字台,身量越高越難上,何況,你抖抖擻擻的。”

金老這才被說服了。他在寫字台邊擺開馬步穩穩站定,用死勁扶住老太太先上骨牌凳再上寫字台,並不住地提醒:“當心,當心!”好像老太太的生命安危全係在他扶住老太太那雙手是否出力用勁上。

老太太在寫字台上直起身子把窗戶關緊劃上,並用力拉動幾下,證明確實牢穩無誤了,才慢慢彎下身子向後伸出一隻腿,探穩在骨牌凳上,再把另一隻腿也伸在凳子上,又進一步把身子下降,即使不用金老扶住,老太太的腳跟已能全麵接觸地麵了。

戰鬥終於勝利了,老兩口坐了下來,喘了一會兒氣,然後一齊失聲地笑了,笑得滿臉的深溝更加深刻了。

我向林碧如複命時,沒有講那關窗的故事,隻講了我與金老相見的感觸,一個人如果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尤其到了老年,大概是很痛苦的。

59

    上班我不可耽誤,病妻住院需我探望侍侯,兩個孩子不能沒有我的照料,我一天城南城北的奔波,幾乎每分每秒都在焦急和擔憂中度過。

這天,我在瓢潑大雨中趕路,急慌慌,濕淋淋,趕到醫院,推開二號病室的門,見病妻半臥在病床上,接受一位病友一口一口喂飯。

這位病友前天才住進來,是十九歲的姑娘,她那蒼白的麵色和一身藍白相間的條子病號服,與她的清秀眉目和端麗體態,怎麽也調和不起來。

我一時找不出感激的話語,隻緊走前去,要把她兩手的碗和匙替下來,而她正全神貫注於碗匙上,不給我理會,顯然表示了不肯。我一再要替,她才說:

“快完了,你氣都喘不上來,還不快歇會兒。”

“這……”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才好,正好看見在她的床櫃放著的飯菜,就說:“你還沒吃呢!”

“我不怕飯涼。”她說的語氣和帶出的表情,讓我感覺到她和我本是老熟人,幫這點小忙理所應當,我是太見外了。

我也確實夠累乏的了,既有這熱心腸人,便就勢坐了下來。然而,我一轉眼看到她的床頭掛的卡片上,赫然寫著:腎炎,並且加了四個加號。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隨即去奪她手中的碗,並用了力氣,說:“你是病人,不可以累著了你。”

她緊緊卡住碗不放,一定的不給。見我真的使出了力氣,便急出了口,大聲喊道:

“真是個事兒媽,隻幾口了,倒騰什麽呀!”

我隻得退了回來,以連聲道謝來補我的歉疚,並說:“主要是你也是病人,怕累著你了。”

我越緊著這麽說,反而越招惹了她的生氣。喂完了,她掛著臉走開,吃她涼了的飯去。我過去與她說話,再也得不到她的搭理了。

她真的生我的氣了。

我是每日必去二號病室的。第二天,她完全忘記了昨天不搭理我的事了,熱情地稱呼我叔叔,還同我玩笑說:“你若再不來,阿姨要哭鼻子啦!”

我走近她病床前,向她感謝對我妻的幫助,她不以為然地說:“事兒媽似的。哪來的這許多臭規矩,四舊!”

她還是個孩子麽,我當然不去計較她話的輕重。

我仔細看了看她的床卡,她的名字叫靳菊宏。

“靳—菊—宏”我念出聲來。“好,以後我就叫你小紅。”

“我家裏,我戰友,也真的都這麽叫我的。”

“你還有戰友?你已經參加工作了?”我表示了我的疑問。

“當然,在林場,國營的,國家職工,怎麽的!”她把頭一偏,做出洋洋得意的神態。

“紅是熱情奔放的顏色,目今還包含不怕困難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有這精神才叫得起這樣的名字。”我半認真半玩笑說。

“這,我是關的了。你還別說,我真是有這樣的勁頭,什麽也不在乎。”說到這裏,她謙虛了一句:“至於革命精神,我是說不上的。”

她說完了,顯得很高興,高興得一骨碌坐起來。

“今天我有病住進了醫院,沒有辦法。一年前,我進林場時,真是的,什麽活沒有幹過,什麽活難得倒我。我同他們男小夥表著幹,掄大錘。”說時,還做了一個掄大錘的動作。

“小姑娘,身子骨都嫩,怎麽可以掄大錘呢?有點兒瞎來!”我搖搖頭說。

“你也是輕視婦女,我,靳菊宏就是能夠掄大錘,每次一口氣掄一千二百多下,你想不到吧!”

大錘一口氣掄一千二百多下,一個小姑娘,小紅說得很自豪,也很輕鬆,可我聽了,目瞪口呆得隻剩下把舌頭直勾勾吐出來的功夫了。

“嚇住你了吧!你也不信吧!告訴你,要不是給人叫住,我真不歇手呢!”

好一會,我才把舌頭縮了回去,我說:“我在農村勞動過,婦女不能幹這樣的重活,掄大錘是壯勞力幹的,這不是鬧著玩兒的。”

“一千二百多下,不隻是一次,絕不帶一點兒吹的。”

我當然相信小紅不是吹的,而是說小紅不應該這麽幹。

我突然間想起了一個疑問,並突口而出:“既然你有能掄一千多下大錘的身體,怎麽會得這個病呢?”

小紅給我問住了,一下子又掛下臉來,噘起嘴巴,我再去搭腔,又得不到她的理睬。

不過,過不了多長時間,便既往不究了。高興的時候還拿出她幾張得意的照片叫我欣賞,其中一張是跳“造反有理”舞照的,她的左手臂套著紅衛兵袖章,右腳向前方擺開馬步,左手把紅寶書捧在胸前,右手手心向上並朝右上方揚起。小紅說,她還是林場宣傳隊隊員呢。

小紅確是個閑不住的姑娘,即使住院治病。我每次去二號病室,很少看見她有安安穩穩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根本藐視醫生要他絕對臥床的囑咐,總是從這個病室串到那個病室,給重病病友喂飯、打開水,端尿盆,她的樂於助人的事跡傳遍全病房,了解小紅病情的老病友,總也勸她不住。醫生攤開雙手說:“根本無法對她實現治療方案。”護士嘟嘟囔囔說:“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沒見過這樣不聽話的。”

我一天天看著小紅不把自己的命當命,一天天看著她更加失去血色。

誰不心疼小紅呢?她應該是富有青春活力的花季少女,卻無情地被自己的任性糟蹋成這個樣子。

一次我既把我對她的擔憂流露於眉宇間,而又盡力用鼓勵的口吻對她說:“你應拿出掄大錘的毅力,聽醫生的話,好生躺在床上。”

我知道說了等於白說, 可還是一再的勸說。小紅照舊躺不住,在病房裏串東遊西。

我妻子出院後,我當然不能每天必去病房,然而,還常去看望小紅。她終於肯安穩的躺在病床上,可她已經搬到危重病室。我已予感到小紅的不幸即將來臨,但我強裝出對她的病很樂觀的樣子,“隻要聽醫生的話,會好起來的。”小紅動了動嘴角,算是用笑來回答我的好意,她沒有說話。

我不忍再去看她,我又不忍不去看她。

終於有一天,我去醫院還沒有走到小紅的危重病室,在走廊上,我被告知小紅已經去世了,就在昨夜。她的病友說,小紅死得很痛苦,全身腫上來,直到頭部,她硬忍著不曾叫喊一聲,神誌卻清醒,還留下遺言,要求解剖,把她的病怎樣得的研究個明白。

我飽含淚水的眸子忽然映出一口一口喂我病妻的清晰形象,一會兒映出高高山上掄著大錘口中數著數的清晰形象,都是活龍活現的小紅。

最讓我痛心的是小紅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仍不明白自己的病因,要用她身體解剖給予解答。

60

  星期天是我最忙碌的日子,不是忙工作,而是忙家務。

我妻子體弱多病,多次心力衰竭,一年總要住幾次醫院。我的兩個女兒,一個七歲,一個五歲,都幫不了我多少忙,能幫的不過上小鋪打個醋,我還得反複交代怎樣安全過馬路,怎樣才把醋瓶拿牢。

這個星期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我對兩個女兒說:“出去找小朋友玩玩吧,跳個猴皮筋,長個好身體。”然後,我走進仄小的廚房,圍上圍裙,動手切蘿卜,白菜蘿卜是我家的當家菜。

我切蘿卜切得正起勁,切出“得—得—得”的節奏。這時,從窗外傳進隆隆的馬達聲,其聲響幾乎掩沒了我切菜聲,我不由得停了手中的刀,才聽清是一輛大卡車駛進院裏,還伴著高音喇叭的叫喊,由於其音量擰得太高,加上中間不規則的劈劈拉拉的雜音,我聽不清叫喊些什麽。我把窗子全打開,側耳傾聽,才聽清了“注意,注意,各位居民,統統出來參加批鬥會”。

我納悶,這高音喇叭聲已久違了好些年,怎麽今日又無端地響起,難道又來了哪門子的急風暴雨,要大家統統出來。

“天塌下來,我切我的蘿卜,民生要緊。”我這麽想,也這麽告誡自己。

我五歲的小女兒奔跑回家,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爸爸,快去看吧,遊鬥流氓,還是女的,快!快!”

我對女兒說:“爸爸忙,不看了,你看去吧!”

“就在院子裏,在大汽車上,好些流氓,待會兒走啦!”女兒不肯我不看,一定要拉著我去。

這樣,我不情願也隻好去了,為了不掃女兒的興。

一輛敞篷車上,有五位低著頭散著發手腕上銬了手銬的年輕女子,各有兩個警察在她的兩邊押著,十個警察大多為男性,隻有三位是女警察。銬上銬的女子隻有十幾二十歲光景,其中兩位看上去還是未成人。

大卡車駕駛台上左右放著擴音喇叭,喇叭不停地響著,反複介紹車上這五位罪犯的姓名及犯罪事實。卡車四周站著從居民樓裏用喇叭叫出來的人,大約二十來人,我被女兒的手拉著也站立在其中。

當喇叭響道:“流氓犯罪分子範雪萍,女,十五歲……”一個白衣藍褲男警從後排推出一位劍眉大眼、雙瞼黑珠的姑娘,並且狠狠地摁下她的頭。大概由於頸骨被彎得酸痛難以忍受,範雪萍總要不時地抬起頭來,抬起她那雙烏黑的眼睛,直直地視著遊鬥台下張著大嘴的人們,也由於她的鼻腔裏積聚的涕水太多,盛不住了,阻礙她的呼吸,逼得她隻好不時地抬起銬了銬的手,用手背去抹擦溢出鼻腔的涕水,但是,這一舉動遭到警察的吼斥:“不話亂動,老實點。”並把她的頭摁得更低。

喇叭繼續嚷道:“範雪萍作風惡劣,流氓成性,亂搞兩性關係,無恥至極,無以複加……少的五角,多的五元。”這時,散在遊鬥車四周的看客泛起一片“嘖嘖……嘻嘻……”的聲浪。“嘖嘖”聲是從女子們的舌頭尖上彈出來的,“嘻嘻”聲是從男子們的咽鼻裏散發出來的。

我看不下去了,聽不下去了,站不下去了,拉著女兒正欲轉身回家,可是這喇叭的聲音,卻頑強地凝結在我的耳膜上,嗡嗡的不肯退去,而這嘖嘖、嘻嘻聲忽然間變成如同成千成萬細小尖辣的針頭紮在我的頭皮上,紮在我的全身上上下下。

我又看到我最不原意看到的,那些警察把五位罪犯一個個從後脖子上一把揪了回去,往地上(即車板上)一甩。卡車開走了,到別的什麽地方去喊“統統出來參加批鬥會”。

我終於回到了家,終於坐在家裏的椅子上,我不想說什麽。

呆了好一會,才想起蘿卜還沒有切完,才又走進仄小的廚房,拿起菜刀,狠命地切剛才未切完的蘿卜,切得菜板悶悶地發出“登……登……登”山響。

這“登……登……登”之聲,在我聽來,似乎明明的喊著:“誰……之……過……”。

61

國樂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得到政策的落實,全家人於一個月前回到京城。我埋怨他為何時至今日才告知,不能讓我及早分享他的高興。他說,他暫住在小穆的小妹家,周圍一時找不著公用電話。

我當天下班後即去看望。

坐在門當口小板凳上擇菜的正是小穆的小妹,二十二年前國慶之夜陪她母親來中山公園喝茶看煙火時,還戴著紅領巾,如今已是小學教師了,並已成家。她的夫君是塑料廠工人,在郊區縣上班,每天光化在上下班的路上將近六個小時。早晨起個大早趕在五點出門,晚上七點光景才可能回轉家門。小妹任教的小學倒是離家不遠,她先到家把那頓晚飯打點出來時,丈夫進家了,正好打了個時間差。

小妹見我有點麵善,忙起身招呼,我報出姓名後,她馬上記起看煙火的事來。她說我變化不是太大,就是頭發稀疏,光溜的頭皮暴露無餘。我說我的頭如同崗上的莊稼,肥水都頂不上去了,不禁歎道:“老啦!謝頂啦!”

國樂在屋裏聽見門口的說話聲,隨即笑著出門迎接。他瘦得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須發全白,沒有留下一根黑絲。我緊握住他的手不肯放鬆:“精神不錯,挺過來了。”國樂笑著說:“總算沒有把這把老骨頭埋在大興安嶺。”

小穆也從屋裏出來,她正忙著倒騰換季衣褲。我問:“兩個孩子呢?”小穆說:“去陶然亭了,山野人進城,什麽都新鮮。”

“你把他們這麽撒出去,也放心?”

“有什麽不放心的,山裏有野獸,他們都不怕。”

“城裏頭有騙子,有人販子,專門騙走男孩,男孩值錢。”

“他們精著呢!騙不走。都交代好了,過馬路看車子,先看左,後看右。生人拿出糖塊哄你吃,堅決不吃,千萬不可以跟他們走。”

小妹住的是簡易樓,在二樓,有二十來米,隔成裏外間,裏間放一張大床、一口櫥子,就轉不開屁股了,除了睡覺,其它一切活動全在外間了。小妹很知足,她說:“小是小了些,總算有了個窩。”

小穆說:“我們一接到回京城的調令,毫不遲疑,馬上打鋪蓋動身,就怕有變,不管有沒有落腳的地方,來了再說。好在我還有幾個姊妹在這兒,怎麽的也能將就著住下來。這不,小妹把裏屋大床讓給我們,他倆在外屋打地鋪。”

我隨口問:“你家的四合院呢?北屋還是樓房。”我沒有提那年在四合院見到小穆母親,料想她可能過世了,怕勾起小穆傷心。

“文革中被占了,占的人都是無房戶,你能趕嗎?而且都有好成份,這事隻能算啦!”

我們坐在外間說著閑話,小穆和她小妹一麵為兩家六口做飯,一麵也參與聊天。

“打開電視吧,你說我小妹多有能耐,居然掙出一部電視機,在大興安嶺這是稀罕物。”小穆讓國樂開電視,國樂隻顧同我說話,沒有去開。

“不要說大興安嶺,在京城這大地方,也是稀罕東西,尋常百姓幾家能有。”我家沒有,所以我這麽說。

“別糟盡我啦,哪來的能耐,不過是從嘴縫裏摳出來的。”小妹笑著辯解道。

國樂扒在我耳朵頭說:“夫妻倆加起來工資不過六十,一張通用月票五元,化一百二十多元就這麽小的九寸電視,還得托人情找票,還得擠破頭排隊。天天窩頭就鹹菜,傻不傻?我是不買,有錢也不買,就看這晃來晃去的影子,還是吃上頭要緊。”

我點頭說:“我也是,那些節目有什麽可看的?”

小妹的丈夫下班回來了,他推開門第一句話便是:“你們怎麽放著電視不看啊!”家裏有了一部電視機,是他即使生活吃苦些仍能支撐心理平衡的東西,也是在他看來一件值得炫耀的東西。

一群街坊鄰居的孩子擁擠在門口,等待主人開口允許他們進來瞧電視,小妹招呼道:“來吧來吧,好好看,不許吵鬧,今天有客。”孩子們一擁而入,個個胳膊上都掛著一張小板凳。

我看這小房間擠了這許多人,一個個目不轉睛盯死在小熒屏上,電視機不大,聲音卻開得很大。我說不了想同國樂說的話,因而起身道:“我先告辭了,改日再來。”小妹丈夫尤其不願意我不看電視就走,這等於不給他麵子,使勁留我:“一會兒就播日本電視劇《望鄉》,好看,吃了飯再走,隻要你不嫌。”小妹也說:“今天二姊用肉票買了幾斤羊肉,羊肉燉蘿卜,一起吃吧!”

我推辭說:“不客氣啦,當我不再來啦,下次來,吃你的白蘿卜燉羊肉,白蘿卜是小人參,補身子,秋涼正是吃的時候。”

國樂穿上外衣送我,我不讓,“快吃晚飯了,別送了。”他不聽我的,扶著我的胳膊一道出了門。

在尋找近便的公交車站的路上,國樂說:“本來我不想調回來,在大興安嶺都適應了,環境和空氣好不說,人也純樸,沒有虛的假的,何況,對我來說,大城市實在沒有值得留戀的地方。而小穆是一心要回來,這裏是她從小長大的故鄉,而大興安嶺的嚴寒也讓她不寒而栗。她生大兒子正是臘月天,深夜下三點零下四十多度,找了一輛板車才把她拉到醫院,她為我付出的太多了,所以在回不回來上,我聽從她的,其實,她主張回來也大多為我考慮。我到大興安嶺三四年後,就查出風濕心髒病,加上先天性的二尖瓣狹窄閉鎖不全。這病很討厭,去不了根,稍一風寒就會勾起心髒犯病,大興安嶺的醫療條件怎麽也比不上京城。”

“我之所以不想回來,還有一層顧慮,”國樂繼續說:“我回到把我打成右派的原單位,在反右中打頭陣的幾個人,把我那些本來說明不了什麽的零零散散的話語,巧妙地串連成看似完整的右派言行,勝利地完成上級下達的右派所占比例的指標。我在大興安嶺就聽說這幾個人都提拔為大大小小的官兒,你說我同這些人怎麽相處呢?那天,我去報到,他們看到我倒反不自在起來,有的還躲開我走。”

“你也不必太在意,這或許是你在這種處境中產生的神經過敏。”我插進話去。

“不會,我自信不是這樣。在大興安嶺這可說漫長的日子裏,我曾對過去時時反省,的確,我有自大傲上的毛病,這會影響同誌間的關係,但我捫心自問,我從未做過損人利己的事情,我隻有把工作幹好的心。而這些人不是把聰明才智放在正當的事業上,而是把誌趣放在投機取巧謀得官位。我是有點看不起他們,不與他們為伍,可有人就喜歡和相信這樣的人,讚揚他們階級覺悟高。我剛才提到的如今看見我很不自在的人,就是靠吃運動飯營養出現在的官位。我可以忘掉過去,卻沒有辦法不讓這些人由於心靈上的不自在,把正常的人與人交往的心理狀態變異了,多心,猜疑,嫉妒,十足的難養之小人。他們還有個特色,君子樣子,小人心術,尤其當他們取得官爵,小人得誌,尤其難養。我在他底下做事,他會時時疑心我在小看他,因此越要拿出架子,有理沒理先壓你一頭,想到這裏我便發怵,今後的日子怎麽過!”

我聽了國樂這一席話,心情也沉重起來,應該高興的事情卻又包含著這麽多難言之隱痛。但是,我還是勸國樂說:“都這一把年紀了,而且走了這一段坎坷,把這等世俗看透看淡吧,把小人所使手段看作他演的把戲,你把自己扮個看戲人,看看這世上還有這麽多拙劣的演員,看有趣,看鬧猛,不就行了嗎?”

國樂聽了我通達的話,也沒有再說什麽了。

我把話題轉了,問:“你何時去上班?”

他說:“反正已經報到了,總得先安排我有個住的地方,安居才能樂業。”

我們終於尋到了立新路公交汽車站,我隨口說:“立新,立新,立誌做一個出世脫俗的新人。”兩人一齊開懷大笑。

一輛公交車進站了,我上了車,把笑聲也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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