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22 - 27)

(2006-10-15 19:11:09) 下一個

22

在家庭如此極端困頓的情況下,我居然突然向父母提出報考大學的願望,父親先是一驚,然後仰望天花板沉思好一會才說:“這也好,我倒是讚成你這樣的想法,是應該把目光放遠些。出去吧,別困守在這個窮家,隻是這盤纏沒有著落。……我想想,我總要設法籌劃給你的。”說著,眼睛顯然濕了。

父親研墨提筆寫了一封二頁八行信紙的信函交與我,讓我去找他的摯友潘老伯。

潘老伯家在離太平三十多裏的淋川鎮,開一爿綢布店。

我紅著臉,將父親的手書交與潘老伯,他隨即展讀,讀著讀著,淚水不自禁地往下滴淌。放下信箋,潘老伯長歎一聲,一麵招呼我坐下喝茶,一麵輕聲對他站在近旁的兒子說:“今天賣了多少,有沒有二十圓,不夠的話,再湊一湊。”

當我從潘老伯接過二十枚“袁大頭”,也鼻子一酸,淚如泉湧。

潘老伯留我過夜再走,我說為了讓我父親早些知道老伯解厄濟困的情誼,還是當日趕回去為好,老伯稱道我的懂事。

當老伯知道我是從太平走來的,馬上命他兒子去河埠頭討一隻烏篷船把我送回太平,他說:“你年歲這麽小,身子骨還嫩,一天爬嶺來回走七十多裏,太吃力了,要傷身子的。”

烏篷船老大搖櫓發出極具節奏的伊呀聲,兩聲伊呀中停頓兩拍,這伊呀,這停頓,串起來給了我無可抵擋的催眠力,我先是眼皮發粘,後是兩肩抗不住腦袋,東倒西歪,最後倒在船板上呼呼沉睡。我飄飄悠悠飛到縣後山的山塢裏,遇見常樂寺主持可滌法師,法師將我引進常樂寺大雄寶殿,與我一同向佛祖跪拜,法師還為我敲著木魚念誦金剛經。

在橐……橐……橐的木魚聲中,我從船板上欠起身來,烏篷船已在太平的河埠頭靠岸。此時,月上東山,我踏著月光,揣著二十大洋回到家中。

第二天,我沒有告訴家人我要去什麽地方,獨自漫步登上縣後山常樂寺,這是一條我走熟了的路。

常樂寺山門緊閉著,我敲了幾下,無人反應,我自忖可滌法師定在寺後山頭勞作,我沿小徑尋去,果然法師捏一把小鋤彎腰在蕃蒔地裏鋤草,聽見我喊法師馬上直起身子,放下地裏未完畢的活計,用粗糙的手拉著我的手,走下山坡,開了山門。我告訴他,明天就外出考學去,今天特地來拜佛。法師聽了喜形於色,在廚房水缸舀了一銅盆清水,先自己淨手,換了一盆,讓我淨手。從禪房取出香燭,這時我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沒帶香燭。”他說:“不用帶,都有。”

法師在大殿點上香燭,我接過一把香,閉目跪在蒲團上,作三跪九叩。

拜佛完了,我要回去,法師說了一聲:“你等等!”碎步跑進他臥室,好一會兒才出來,把一塊銀洋塞進我的手心:“拿著,路上用。菩薩會保佑你的,也會保佑你全家的,你父親一世都是行善的。”我沒有推辭。

我也來不及做什麽考前的準備,就上路了,同我一同上路的,還有三位同班高中畢業的同學。

這天,我離家時,父親沒有下樓,隻在樓上藤椅上歪著。我拿好雨傘和包袱,在樓梯口站了好一會兒,不忍心上去,隻哽咽著喊道:“爸,我走啦!”父親答應了一聲,隔一會兒,也是哽咽著不成聲地囑咐:“考不牢,就回來。”

弟弟妹妹們一個個揉著惺忪睡眼,剛從睡夢中醒過來擁到門口,用他們呆呆的目光表達對哥哥的深情,這呆呆的目光似乎還包含著不明白哥哥為什麽要出門。我最小的弟弟才過周歲,平日裏總哭著要我抱,這天抱在我大妹妹手裏,不哭不鬧,也不賴著要我抱,似乎明白今天不是哭著要哥哥的時候。我還有一個弟弟起得最早,不聲不響踅出家門,遠遠地坐在街口的街沿上,等著送我。

麵對這一堆的弟弟妹妹們,麵對這一雙雙呆呆的目光,我心頭倏然升起可憐他們的情感,我的走隻能增加他們的孤苦無援,父親已經喪失扶養這麽一大堆孩子的能力,我就這樣一走了之嗎?我就該上不了遊唱課嗎?我就該這麽懼怕那幾個張牙舞爪的凶神惡煞嗎?他們不過是泥塑木雕。

但是,我雖然痛苦自責,還是跨出了門坎。

我媽媽單肩扛著我出門備帶的鋪蓋卷——一領草席包著一條薄被,吃力地邁著小腳,送我到東門外河埠頭。我跳進船艙,找著座位後,向窗外尋找媽媽時,她正抹著眼淚轉身走出岸邊一大段,沒有說一句話,我也來不及說一句話。

小火輪升火了,突……突……突響了半天,才起錨離岸,緩緩地行進在狹窄的河道上,給兩岸田野添了幾分活力和熱氣。

我離開座位,走上舷尾,看了一會兒小火輪耕出的兩道波瀾,然後,凝視著向著遠方凝視的石夫人。

別了,石夫人!

 (23)

我別了石夫人,別了太平,別了常樂寺,乘上狹小的火輪,在狹窄的河道上行進,如此一日到了府城;轉日我又乘上敞篷卡車,在高山雲霧裏盤旋,如此二日到了省城。我看夠了省城霓虹燈的閃爍,看夠了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麵和一爿接一爿五光十色的商家。我再乘上我以前從未見識過的火車,在堅硬筆直的鋼軌上疾馳,我聽著眾多的輪子滾動在鋼軌上發出的磕達磕達的聲響,我就在這時緊時緩的磕達聲中忘情了,睡著了,歪在鄰座人的肩膀上。待我醒來,火車到了東方大都市。

火車誤點了,下半夜三點多才到,我在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中,隨著人流流出了火車站。

說來讓人笑話,本來我這天並不打算去東方大都市,還想在省城再呆幾天,隻不過同幾位與我一同出來考學的同學去火車站看看火車是什麽樣子,過去光聽說這家夥像雄獅一般吼著跑得飛快,是久聞大名卻從未拜見過,到了省城總是有緣相見了,哪裏想到憑票入站才得相見,失望之餘我隻得在售票處躑躅,我想既已到此,何不打聽一下去大都市要多少價錢,大都市我是總得要去的。於是,我在一售票口踮起足探上頭去問:“到大都市買一張票需要多少鈔票?”這位售票小姐隨手卡得一聲把票子打了出來遞了出來,並報出票價。

本來,我完全可以申明我不過打聽價錢,並不是現在就買,但是,我覺得既然人家已經卡得一聲把票子打出來了,我便不好意思說不買了,說不買是對不住她的,我隨從地掏錢如數遞了上去。

我接過票子一看,再抬頭看掛在牆上的時辰鍾,糟了,再過半點多鍾就開車,我傻了,呆在窗口下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同行同學提醒我,趕緊回住處收拾鋪蓋。為爭取時間,我隻好舍得討人力車趕路,這來回雙程的人力車費,夠我幾天的飯錢,真讓我鑽心的心痛,可這又是無法可想的事情。

出了大都市火車站,沒有看到想像中大都市的模樣,街道有點破舊,倒是路邊的餛飩攤吸引了我,因為我已經十多小時未曾進食,肚子起先還能咕咕地叫,現在已經無力咕叫了。我在攤桌旁拉一張條凳坐下,學別人一樣,叫了一碗餛飩和一副大餅油條。我把鋪蓋卷放在攤桌底下,用左腳用心地踏著,左手腋下夾著把溫州油紙雨傘,騰出靈便的右手拿匙給自己喂食。我老早聽說這個大都市流氓小偷到處出沒,一不小心便遭不測,母親在我出門前就口口聲聲念叨著:“出門在外,千萬小心,馬虎不得。”我把“千萬小心,馬虎不得”此教導落實在踏住鋪蓋、夾住雨傘這樣切切實實的行動上。其實,都市小偷怎會看得上這頂破傘和這領草席,我這是多慮了。

父親曾向我交代,到了大都市可以去找他的朋友林先生,他住在浦東張家灣。我吃罷餛飩,確定了今日的行動目標,找到住在浦東張家灣的林先生。

天漸漸放亮了,行人稀少,卻遊弋了三輪車和黃包車,我向著一輛喊:“三輪車,浦東去嗎?”

三輪車夫以鄙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並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隨口罵道:“入媽媽的,小赤佬,開什麽玩笑!”

人家是狠狠地罵我了,我確實觸了人家的黴頭,浦東隔了黃浦江,三輪車踏得過去嗎?

但我也確實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隻感受到他沒有對我作出積極的反應,算了,出門就是難。

我見到電車在站頭停了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跳了上去,我同售票員說,我要到浦東去,能坐這車嗎?售票員聽不明白我帶太平口音的話,我得不到回話,隻好在停站時跳了下來,如此跳上去跳下來,還扛著鋪蓋,不知多少次。

經過打手勢、寫紙條等手段,請教警察,討信路人,我終於明白,到浦東必須先乘渡輪,黃浦沿江有好幾處輪渡口,我終於找到一處,終於渡到浦東,終於找到張家灣,終於在這天擦黑時分,敲開了林先生住處的門。

林先生住的隻有一間屋,我隻能同這對中年夫婦及其六歲女兒共住一室。這對這一家人和我來說,都是隻能如此了。

有一天夜裏,林先生夫婦以為我已經入睡了,而我不過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而已,他倆的俏聲說話都被我聽得真切。

先生姆說:“也不來個信說一聲就來了。”

林先生說:“可能也是來不及寫信了。伏先生一向待人好,他的這小人我早聽說過讀書讀得很用功,千裏迢迢來考學,難為他第一次出遠門,便能摸到這裏來。”

先生姆說:“小人長得挺體麵的,文文靜靜的,飯量也小,吃菜蔬也是很省,多一雙筷子,倒是不費什麽。”

我聽了,放了心,起碼不討人嫌。

我把眼睛真正的閉上了,更把耳朵用被頭掩上了,不管這對夫妻再有什麽話語,再有什麽動靜,我都聽不進了。

 (24)

雖然我有著相當的自信心,卻未曾想到如此順利,那麽一考就考取了,而且是一知名的大學。

全新的生活開始了,一心讀書的生活開始了。我是身無分文的窮學生,得到了助學金,吃飯不用掏錢了,白吃白喝還常常有魚有肉,自習看書有明亮的電燈,一摁開關就亮,根本不用買煤油點個小燈,我當然很是滿足。

不過,為家庭生活無著耽心的陰影時時籠罩在我的心頭,當我坐在圖書館閱讀時,當我走在宿舍和校園的煤碴道上時,當我半夜醒來時,這種陰影顯得格外的濃重。我的憂傷之情常常寫在我的臉上,我給同學的印象是沉默寡言。

但是,我到底遠離了太平,到底同活躍的年輕人在一起。在我樓上樓下有十六張鋪位的一百號宿舍裏,每當晚上大家自習回來,說笑、爭辯以至打鬧,也會讓我暫且抹去心頭的陰影。

在我同宿舍裏,有一位剛剛歸國的華僑鄔子江,瘦高個子,深度近視,如果他摘了眼鏡,便像花子一樣隻能摸著行動了。他晚自習回來必先做的兩件事,一是換上睡衣,二是打上一盆熱水燙腳,全宿舍就他一人有這些講究。他的國語講得不很利落,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他和我說話不多,我卻能感受到他對我的親近和關心。他燙了腳就會過來對我說:“我們來摔跤吧!體育體育。”其實,他不會摔跤,我更是不懂,宿舍擺了床和一張長桌,根本沒有什麽空間了,所以,說是摔跤,無非坐在床沿扭打一番,無所謂勝負,鬧著玩罷了,也是他對我友好的表示的一種方式。

鄔子江會好幾種外語,荷蘭語、英語、印尼語,因此,大學隻上了半年,被動員去朝鮮前線俘虜營工作。他回國的本意是求學,在慷慨激昂一片口號聲中,他走上全係的動員大會講台上,激動得更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我愛媽媽,但我更愛我的祖國。”

陳光偉也與我同宿舍,他是蘇北人,因為在這大都市裏,剃頭的、拉黃包車的,蘇北人為多。為此,他總不肯說他是蘇北人,有時吱吱唔唔說蘇州人,雖然他用心改了蘇北口音,卻學不了吳儂軟語。他進進出出總是有用沒用的夾著一大摞書本。他眼睛並不近視,也戴了副平光眼鏡,顯示自己的有學問。他愛與人較勁,尤其愛爭論,總要爭到對方無話可說,這時,他便拍手自鳴得意,其實,有時對方無話去說是因為懶得與他爭辯了。而當他辯不過人家時,他便歎口氣說:“這你也太主觀主義了,不可能的。”用這話來為自己尋回麵子。

陳光偉對我倒還友善,從不向我挑起論辯。可是有時他的行動方式讓我感到有點吃不消,譬如,他從背後一把摟住我的肩膀:“小家夥,讀魯迅的書讀得不少啊!講講你的心得。”他的胳膊挺有勁的,摟得我生痛。有時候,他儼然以我兄長的樣子,摸摸我的頭:“不錯,不錯,挺用功的,挺老實的。”因而,我對於大家說他“老三老四”、“老茄茄”,倒是有較深刻的體會。

還有一位叫吳明的,家離大都市較近,在鐵路線上,交通方便些,但他隻是個把月回家一次,每次回來總帶回一大瓶辣椒醬,說是他家鄉的風味特產。每次吃飯他總是主動熱情地舀出一勺勺分在同桌人的碗裏,輪到我時,我把飯碗緊緊收縮在胸前,竭力推辭說:“我吃不來辣的,謝謝了,謝謝了!”他無論如何不肯把勺子收回,“開胃的,香噴噴的,我家鄉的特產。”我隻好放鬆推辭,在碗裏接受了一勺。當我把含有辣椒醬的一口飯扒進嘴裏時,刹時間眼淚鼻涕直流,張開大嘴直喘氣。吳明見此情形,卻在一旁鼓勵著說:“一開始嚐都會是這個樣子的,不要緊的,吃慣了就好了,胃開了,多吃飯,你還會長個兒。”我含淚笑道:“這辣味我真的是吃不消。”

那日以後,我再也不敢和吳明同桌吃飯了,除非這一瓶吃光了還沒有回家帶回第二瓶那段日子。

我與黃曙的床鋪相鄰,在他的床架上,釘了一麵僅能照出一張臉的鏡子,上完課回來,第一件事是拔出左上兜的黃楊木梳,對著鏡子整理頭發,在我看來這偏分頭已經整合得非常齊整,沒有一根頭發絲越軌的,但他仍要反反複複地梳理,我真不明白要達到什麽樣的標準才歇手。他幾次對我說:“我真後悔,為什麽報考這個學校這個專業。我要退學,明年重考。”可是他又沒有真的去退學,星期六晚飯不吃就回家,星期一一早又來了,而退學的嘮叨卻時時掛在他的嘴上。

黃曙不大愛同人說話,基本上是在鏡子前和自我嘮叨中打發在一百號宿舍裏的時光。

星期天,家在本市的都回家了,剩在一百號宿舍裏五六人,都是外地人,而且大多為窮學生,貧窮和寂寞常常在星期天唱出一台熱鬧的戲。

我們宿舍大門外有一條橫街,開著五六家飯館,兩處老虎灶,一間煙紙店。煙紙店兼營小食品,糕點花生瓜子之類。每當我們幾位窮學生經過時,無不側目注視櫃台上在顯眼位置擺放的那瓶五香花生米,並且勾起我們的幻想,有朝一日坐在一百號宿舍裏,對著窗外明月,細細咀嚼五香花生米,這是何等的愜意。

看來,在五六個窮光蛋中,要獨資去買三兩一包的花生米,是有資金上的一定困難,也缺乏豁了出去享受一遭的魄力。

終於在一個星期天,我們商議以抓鬮的辦法,得出各人出資一分至一角五分不等份額,合起來約有五角之數,由出資最多者去煙紙店交易。為何出資最多者還要出力,這裏有深層次的因由。煙紙店老板有女初長成,瓜子臉,大眼睛,皮膚白淨,腰肢細軟,在這條街麵上,算是很有幾分顏色了,凡經過煙紙店前的男子,無不斜盯她幾眼。出資多者才獲得同此女子親手錢米交換的機緣,這在抓鬮規則中作了明確規定,故在抓鬮中,有人盼望抓得出資一分二分,也有人渴望抓得一角五分,我屬於盼望一分的一類。

煙紙店西施並不是隨時隨刻都在店麵上出現,所以,當有人看見她正站在櫃台裏,便飛快地跑回一百號報信:“趕快兜錢,我去買去。”還不等大家聽明白怎麽回事,更等不了大家同意不同意的表示,他已經撂下書本出門了,他先墊上,回來再安排抓鬮事宜。

花生米攤在桌麵上,我們一麵快速咀嚼著,一麵談論煙紙店西施,都說肯定比豆腐西施好看,人家是黃花閨女。從楊二嫂說到阿Q,阿Q突然跪在吳媽麵前:“我同你睏覺,我同你睏覺。”大家越說越興高采烈,我隻是聽著,也咧著嘴笑笑,聽到熱鬧處,也格格笑出聲來,但不像他們都能笑出眼淚來。

25

在一次班裏開的周末聯歡會上,林中華沉沉穩穩地走上台,用鋸琴這個人們不常見的樂器,拉了一支曲子,曲調悠遠哀婉,似訴似泣,把一聲聲哀怨播送到會場的每一處角落,使得會場裏的每一個人,無論男女,無不垂首托腮,陷於莫名的沉思中。

這曲子我叫不上名,這樂器我更是第一次見識。

這樂曲播出的聲聲哀怨,與當時校園同仇敵愾的氣氛顯然極不和諧,也與這時會場的聯歡主題很不協調。

但是,林中華便這樣沉沉著著地演奏了。我和他是同宿舍,他回到一百號宿舍對我說:“是班幹部問我能不能表演個節目,給聯歡會助興,我說不行,我隻會拉鋸琴,這樂琴拉出來的曲子,不深沉的也會變得深沉。班幹部說,能出節目就行,給你報上。”

林中華就是因為鋸琴的深沉而喜歡拉它。

林中華在平日裏總穿一身黑色學生裝,臉色不那麽白淨,相貌平平。他走起路來身子略微往前傾,看起來好像有些駝背,其實,他的脊柱骨是很正很直的。日常他顯得沉默寡言,的確,在不是他說話的場合他絕不多一語,而我倒是知道,在他和相熟的人在一起時,也是不吝其話語的。

林中華在一百號宿舍樓上,我在樓下。他的沉穩和不顯山露水,給了我好印象。我大概也給了他好印象。我和他都是見人沒有乖巧的招呼,也不是冷漠的目光,不管是誰,闊綽的也好,寒酸的也好,都是點點頭;熟了的,才看了看,笑一笑。

可能由於他和我的性情相近,他拉鋸琴總愛到樓下我的房間來,並且越發傾注情感拉出更加深沉的深沉。這時候,我便爬上我睡的上鋪,臉朝裏,閉上雙目,靜靜地任它代我傾訴衷腸。

林中華有一位在海軍服役的朋友,個子同我差不多,卻是胖胖的,外號阿胖。每周日的下午準來一百號宿舍,林中華和他到學校附近田野散步,也拉我一道去。這樣,我和阿胖也慢慢地相熟了,他們把我看作小朋友。

林中華是在教會學校讀的中學,英語程度比我高得多,在大學隻上了半年多就動員去前線俘虜營工作。他要走的前一天晚上,特地下樓來,送我一迭女明星照,背麵都有明星的簽名,大多簽得龍飛鳳舞讓我認不出來。我是小地方人,沒有看過時興電影,也不知照片上的漂亮人兒演過什麽叫座的角兒,隻從其中一張的簽字認出胡蝶兩字。林中華說:“這些相片怎麽可以帶到前線去呢?送給你吧!這是我珍藏的。”我說我也會把它們珍藏的,為了我的好友林中華。

林中華走了,阿胖來過兩次,為了看我,還贈給我他的照片,一張是在炮艇上照的,他光著膀子雙手叉在腰間,顯得很自在瀟灑,另一張是海軍著裝的全身照。他第二次來時告訴我,他將隨艦隊調至另一沿海城市,他是來告別的,我送他在馬路上默默地走了很長的路。

我和他相處中,隻叫他阿胖,卻從未問過他的姓名,倒並不是疏忽,因為有了阿胖可叫,叫起來也怪熱乎的,何必再問姓名呢?

林中華到了前線,曾給我寫了幾封信,也附了他的近照,在陽光雪地上照的,雪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林中華在一封信中寫道:“我們相處時間不算長,但我已能感受到你善良的心地,你是一個純撲可愛的青年。我和阿胖都願意同你在一起,同你散步,同你說話,聽你的家鄉口音。我走了,阿胖也不一定能來了……。”

我讀完信,更加升起懷念之情,耳畔響起林中華拉的鋸琴聲,一聲聲都絲絲入扣我的心曲。

 (26)

像我那樣從僻遠的小城鎮來到這大都市的學生,對於看電影格外的有興趣。

我在太平沒有看過電影,不,可能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父親曾帶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在西較場看過一次露天無聲電影,隻看見人影在白布幕上移動,腿在走動,嘴在翕動,好像在那裏喊啊叫啊的,可是,除了機器轉動膠片嘎嘎嘎的聲響,影片卻是啞然無聲。

到了大都市電影當然要去看的。上了大學,每逢星期六晚上總會在禮堂放映電影,門票隻需5分,這樣的花銷我是不肯去省的。

那時時興電影就是蘇聯片了,劇情都是集體農莊、礦山或者衛國戰爭的故事,主人公都有感人的英雄事跡。

電影主要當然是放給學生看,但員工家屬也去的許多,常常造成禮堂人滿為患,我總是提前進場,才有座位的保證。一次,我去得晚了一些,已經座無虛席,隻好在過道上站著。就在我站著的旁邊的坐椅上,坐著一位不像大學生樣子而且胸前並無校徽的女孩,我問她:“你是本校學生嗎?”看來她對於我是不是本校學生也存有懷疑,並運用以攻為守的兵法反問我:“那你是嗎?”我一麵把我左胸前別的三角校徽用右手亮給她看,一麵說:“你看嘛!”女孩無話了,用身子往裏挪了挪,說:“可以擠擠麽!”我先是坐了半個屁股,她也繼續往裏一點一點挪動,我順勢一點兒一點兒終於全屁股都坐在長椅上。當然,我身體與她靠得比較緊,這是不可避免的。

一般情況下,說是七點放映,總會有各種原因拖延個把小時。我為了不致白白浪費這放映前等待的光陰,總是帶書去看。我看一會兒,掩卷思忖一會兒。在我掩卷的當兒,女孩伸手過來翻動書本,“看的啥子書?”她用濃重的四川口音紅著血紅的臉問道。就這樣,我們之間由性別和陌生所形成的距離,由於她的一句問話而縮短了。然後,她問一句,我答一句,我問一句,她答一句。

女孩是教授的女兒,上高中一年級,喜歡文學,自小生活在四川,抗日勝利大學回遷隨父回到大都市,卻總也改不了口音。

那天晚上的電影我幾乎沒有看出什麽情節,留下印象的卻是同我擠坐在一起的梳兩根短小辮的女孩,可是散場時,各自走了,也未說聲再見。

有好些日子,我在禮堂看電影,早早的去了,總不停地左顧右盼尋她,尋不著,連電影也看不進去。走在從宿舍到校園的路上,用心察看過路行人中有沒有梳兩條短辮的女孩,再從短辮中辨認是不是她,很長時間的偵察,遝無影訊。

一天下午,快開晚飯的時候,我從一百號宿舍的窗戶看見五十米外的橫馬路上,有一位短辮女孩單手扶車把從西向東騎去,這正是她。但是,我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她騎了過去,不過,我從她騎去的方向,猜想到她的家在A村——這是知名教授的宿舍區,而開晚飯前正是她放學回家的時間。

第二天,也在這將開晚飯的時間,我特意在這條馬路上倘佯,果然,遠遠看見她騎車過來,也是單手扶車把,我裝作與她不過不期而遇的樣子,她發現了我隨即跳下車,靦腆地說:“怎麽見不著你。”這是我最想聽的話,也是我最想問的話,她的心聲正是我的心聲。我問:“你家是不是在A村。”她馬上報上門牌號,我用手向北一指:“我的宿舍是F莊一百號,最後一排,這頭數過來第五個窗戶。飯廳在E莊,開飯時F莊把後門開了,我都走這兒。”

以後,我理會到,她上學放學騎車過這條路時,都要扭頭遠遠朝我的窗戶看看。

我不像以往一樣,上床一沾枕頭就能入睡,閉上眼睛就會映出短辮女孩的形象,耳畔就會響起“怎麽見不著我”這聲音。這聲音引導我無條件地傾情於她,我沉湎於幸福之中。

但是,我同她仍舊難得相遇,因為晚飯前後正是這條馬路同學來來往往最多的時候,而且同宿舍幾個同學總是相伴而行,我不好意思太脫離他們,也怕人家看出形跡會笑話我,尤其怕陳光偉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小家夥,年歲小,花樣精不少,談起戀愛來了,搭上教授女兒,向大家公開公開。”他還會到處去說,這太讓我尷尬了,就“擠擠麽”,“怎麽見不著你”這麽兩句話,就搭上了?就戀愛了?倒不如就這樣惦著、藏著這相思的秘密,反更感到溫馨和甜蜜。我並不希望她真的到一百號宿舍找我,我也沒有膽子去A莊找她,這會讓她在家人麵前顯得很尷尬,她怎麽向家人說呢?還在讀高中。

我天天在晚飯前守在窗口上,看著她由西向東騎車而去,她也扭過頭看一眼我的窗口。

我終於耐不住,我等在馬路上,因為過幾天我要去農村參加土改,這是全係師生都要去的。我眼見她騎車過來,在我身邊跳下車,我說:“你知道嗎,我們全要去參加土改。”她說:“去哪兒,遠嗎?”我說:“要坐火車去,會是遠的,如果給你寫信,寫到哪裏。”她臉又緋紅了,“還是寫到我的學校去好,高一,一班。”說了,就跨上車。

 (27)

我成了陸集村土改工作隊隊員,但我仍然不過是個學生,是在上階級鬥爭的教育課。不過,既然有了土改隊員的名號,人家老鄉不管我還是個學生,也把我看作手裏有權力說話有份量的人了。

我們是十一月下旬進村的,已有一個多月了,節氣已過了冬至,天空放晴時,在南牆根曬太陽,讓人感到十分的愜意,此時我才體會到冬日的太陽著實可親可愛。可是,等到日頭西斜,這陽光的溫暖就敵不過嚴冬的寒風,到底是數九天了。

一天午後,我不知什麽事情,一人走在村邊的小道上,迎麵過來一位老婦人,沒有包頭巾,可見散亂的花白頭發,小腳走路隻足跟著地,粗布棉襖,肩頭袖口多處補釘,腳踝纏著黑色綁帶,縮頭抱肩走到我的近前。突然,跪在我跟前:“同誌,俺一共四畝半地,家裏沒有勞力,村裏要定俺地主,俺住的是茅草屋……你救救俺……。”我一時手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慌張地扶了扶她,說:“起來,起來,快點起來,不用這樣,我是學生,不懂,不懂,你找他們說去。”說了,趕緊走了開。

我回到村裏自己的住處,歪在床上,枕著胳膊,回想剛才的情景,懊悔,自責。為什麽我不能夠好好的問問,好好的聽聽,萬一人家說的是實情按政策不該定地主。人家這麽大年歲,向我跪下,哀求我救救她,我竟然漠然置之,我就這樣子為了怕犯立場錯誤而喪失了做人的人性。

我包在這家吃飯的孩子來喊我去吃飯,這是一家中農。吃飯中間,他每伸一次筷子都要念叨一聲:“到,到。”是向我示意多吃菜別客氣,而實際上隻這一小碟鹹菜,我能別客氣嗎?我趁吃飯無話可說時,問他村裏有一老太是不是評了地主?老太家是不是沒有勞力?他仍舊伸一次筷子念叨一聲“到,到。”好像不曾聽見我的問話,我隻好知趣不再問了。

為了排遣自責的痛苦,我回到住處點上煤油燈翻閱報紙。

有兩位姑娘推門進來,大的不過十五六,小的至多十三四,大的長得粗壯些,寬臉盤,小的顯得精細些,紅臉蛋,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兩人都梳一條長辮從後腦勺拖至後腰。

大的說:“讀報呀!同誌。”

  我說:“是啊!有什麽事?”

大的說:“沒有什麽事。你們城裏人愛學習,忙了一天,晚上還點燈讀報。”

小的開口了:“有什麽新聞也講給俺聽聽。”

我說:“你愛聽哪方麵的?

小的說:“自由離婚的。”

我笑了,並翻動報紙上上下下地查找,說:“真的沒有自由離婚的,倒有自由結婚的。”

“這俺不聽。”

她們坐了一會兒,似乎沒有多話可說,便起身說:“同誌,你歇著吧!”

大概隔了兩天後的一個夜晚,一彎上弦月當空,照得大地略顯蒙蒙的白,我從鄰莊小屯上完冬學課回來,走在兩邊都是麥苗地的小路上。那個大眼睛紅臉蛋姑娘突然凸現在我麵前,她是先蹲在麥苗地裏等我,見我在她料想中果然走了過來才大膽地迎了上來。我先是一驚,但立刻意識到這位姑娘因為相信我是一個不會與人過不去的人,有難事才求我。姑娘喘著氣看著我說:“俺不願意在這個家,想回俺娘家,俺是童養媳,俺要離婚。”我在心裏笑了,怪不得那天晚上要我講自由離婚的新聞,這是一位擺脫封建婚姻的勇敢姑娘。

我不經思索對她說:“明天一早找我,我給你開介紹信,到區裏去離。”

我剛好說了這話,從我背後走過來一個人,姑娘定睛看了看說:“村長來了。”聲音裏我聽出她的驚慌。我也有點驚慌,怕人家看見田野月光下這情景說不定會想到哪裏去。

村長走到了我們跟前。這是一位中年婦女,戴藍布棉帽,穿斜襟花棉襖,經常在兩指間夾一根卷煙。她男人會自製卷煙,開了個手工卷煙作坊。她出門總在斜襟衣兜裏揣著一包卷煙,沒有牌子的簡裝的,遇到她需要與之說話的人,便從斜襟兜裏摸出一根遞上,一邊說:“吃一根,吃一根。”不肯接的一直說到你肯接為止。這在隻能拿得起旱煙袋的村民看來,是了不起的大方、體麵和闊綽。

村長在我麵前站住,一臉陰沉,不理睬小姑娘,隻問我:“伏同誌也在這裏?”

“剛在小屯上完冬學課。”我說。

我和村長在無話可說中並排走回村,姑娘先是跟在後麵,不知何時不聲不響從岔道走了。

第二天天剛亮,姑娘就出現在我房門口,離婚介紹信我昨夜已經寫就,她拿了就上路了。

還不到這天晌午,村長夾著洋煙扭著身軀找我來了。

“伏同誌,你怎麽這個樣子,開介紹信讓她離婚,她是怎麽個情況你並不知道,那年發大水,她跟她娘逃荒到這裏,俺四嬸收留了她,她娘答應她做童養媳。她婆婆待她像待自己的親閨女,吃的穿的什麽都緊著她,現在長大了些,要離婚,這怎麽可以呢?”

“童養媳不是自主婚姻,就可以離。”我說。

“伏同誌,你不懂俺們農村情況,你不能亂來,你不能就這麽毀掉這個家,村裏的人聽說這件事都快鬧翻啦。”

“童養媳就可以離婚。”我嘴頭上硬,內心裏卻真有點發毛。

村長怒氣衝衝地走了。我轉身去找土改工作組長,把事情前後過程一五一十講給他聽,包括這位姑娘在月光地裏等我讓村長看見等等。組長是農村出身幹部,蘇北人,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是有點不懂事,主意也實在大了一些,你應該把姑娘的離婚要求反映給工作組,經過研究作出處理,何必你一人擔責任。不過,你也不用怕。入媽媽的,大學生還要你農村姑娘?笑話,不怕。”

經組長這一說,我才放了心。

不過,以後見到村長,她都不搭理我,不再從衣兜裏摸煙。這樣更好,我本來不吃煙,也聽不慣這“吃一根,吃一根”的客氣話,我本來對她含著煙走路橫看豎看都是看不順眼,尤其她同人說話時,用手指頭不住地彈動那根已經彈盡了煙灰的煙所顯示出來那股神氣活現的樣子,實在不是個正路人,不像農會主任的實實在在,可是這農會主任不像她那樣能說會道,隻會跟在女村長屁股後說:“行,行,聽我的,就這麽著。”

一個村的土改緊鑼密鼓地幹起來,個把月也就完了,工作隊快要撤離了,我自然仍舊回到學校課桌邊。我要給短辮女孩寫信,告訴她快回去了。信總要寫得有點內容,分析觀察事物有點水平,確實讓人感到我是個可以佩服的大學生。

我在煤油燈下展開信箋沉思一會兒後寫道:“土改讓農民分得土地——他們的命根子,他們的歡天喜地發自內心,可是在歡天喜地的背後,卻又有值得耽憂的事情,如陸集村(我們土改的村)的女村長,她在農民麵前那氣指頤使的活現神氣,我怎麽感到可能成為日後的禍害。我的看法不一定對,因為是你,我才大膽說出。……”寫了這一段,便覺得不妥,幹嗎這麽寫,女孩能理解嗎?於是,把它撕了。

重新寫的是這樣開頭:“在農村搞土改差不多有兩個月的時間,與農民日日相處,學到不少農民的優秀品質,這裏不予贅述,回去我會向你詳細的說。不過,我同時感到他們往往隻看見自己眼前的利益,常常為一些蠅頭小利爭得不可開交,造成事情很不好辦,這當然是難怪,多少年的貧窮造成的,但卻是必須麵對的嚴酷問題。”我回過頭來一念,也覺得不妥,我去接受教育,反說農民落後,我又把它撕了。

想來想去,還是寫些具體有趣的事情為好,我寫了老太婆見了我的跪求,我事後的自責,還沒寫完,就覺得不妥,這能說明我什麽呢?將它撕了。

最後,我寫了大眼睛紅臉蛋童養媳勇敢提出離婚,女村長如何阻攔的故事,寫得還算生動,我滿意了,郵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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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lan_t 回複 悄悄話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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