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8 - 14)

(2006-10-15 19:06:50) 下一個

8

這一年,我大了一些了。

正是春暖花開時節,我父親帶上我和哥哥遠足踏青去,去哪兒,去和尚廟。

也是從永寧巷西頭沿城牆根走出西門,由一條緩坡大路登上元寶嶺,嶺頭兩側為更為雄奇的山峰,兩峰夾峙儼如一巨型元寶,由此形象而得名。我們在元寶嶺頭稍事休息後,即從西坡下山,路也是石板鋪就的,下得既快又愜意,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這馬便是自己的兩條腿,這春風得意就難說了,出來遊玩也算吧!

走到快到山腳時拐進一竹林深處,在深處可望見遠遠的向平緩山坡延伸的一層層殿宇,這是聞名遐邇的明因講寺。

從望見寺院到進堂入殿,還有一段小徑要走,小徑隱埋在鬆林叢裏,陽光隻能曲折地穿越細縝的鬆柏枝葉的隙罅,才能灑落在曲徑上,灑落在潮濕地上,潮濕混合了腐敗樹葉而散發的濃重氣味,真讓我們難以評價好聞還是難聞。

這一天,明因寺舉行至為隆重的儀式,四裏八鄉成百上千新進佛門的僧尼要在這裏剃度受戒。

我們是衝著觀看這隆重儀式爬山過嶺而來的。

明因寺院前一片開闊地帶,草木蔥蘢,蝶舞蜂飛。我極目四望,杜鵑花勢大氣壯,紅透遠山近丘,我洗耳聆聽,是百靈布穀一聲聲富有神韻的啼唱,連長尾鬆鼠也歡快地在鬆枝上下流竄,它們都以大自然的一員參與春天的喧鬧。

進了山門,穿過前殿,甬道兩旁一行行排列整齊的參天古柏,把上方那巍峨的大雄寶殿擁護得更顯出威肅的氣派。在左配殿前的平坦的石板地上,排列有序地臥伏著穿著皂色斜襟僧衣的出家人,稚嫩的臉龐,垂閉的眼瞼,透出對命運的無奈和對佛國的期待。不過,最讓我注目的卻是一個個擺放齊整的溜圓精光的腦袋,腦心處印著用銅筆套蓋得的三排四行十二顆黑圓印。

我們借宿在一間清冷潔淨的禪房,泥磚地、木板牆、木窗欞、褐麻帳,在這裏等待今晚夜半的受戒盛典。而我已熬不住睏乏,早早睡下了。

午夜,鍾鼓大作,我卻仍在夢中誤入深山老林,正被一隻山中王追趕,它張開血盆大口,向我撲了過來,我想喊叫而喊叫不出來時,被同我抵足而睡的哥哥喊醒,揉著眼睛不知所措,哥哥再提醒我,才跟著邁出禪房,才聽見滿山野震蕩的鍾鼓聲,我拉著哥哥的衣襟匆匆來到大殿,隻見光頭上明白印著十二個銅筆套印的僧們,一排排一列列齊整地跪在蒲團上,口中不住地以顫抖的聲音誦念“南無阿彌陀佛”。

我抬頭望去,在正中佛祖像前搭起的平台上,一張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老者,僧衣外斜肩披一件血紅袈裟,手邊樹一根金色禪杖,麵向跪拜之受戒者,口唇微微翕動。這可能是明因講寺的方丈,在方丈兩側,斜翅排開有職務職稱的大和尚,有十來個之多。

我年少不諳事,在蒲團間走動,光頭們高聲念誦“南無阿彌陀佛”以壯膽量,但其高聲總也敵不過鍾鼓,在他們念誦的顫抖中,還能聽出悲愴。

在蒲團中有一位老者——四十光景在我眼中已是老人了,以其無淚卻顫巍巍的哭腔念誦“南無阿彌陀佛”,雙手抖動著合十。兩位執事和尚給他受戒,一和尚將十二粒約二厘米高、上尖下粗塔形燃香,照著他腦心上十二個銅筆帽印一粒粒粘上,另一和尚隨即吹燃煤紙,快速引燃十二粒燃香,燃香冒著煙緩緩地從香尖燃向香底,還未等燃至頭皮,大概這灼熱感已使這位老者難以忍受,在兩和尚猝不及防下,用本來合十的手,一下子把即將燒至頭皮的燃香一粒不剩地擼了一地,仍舊跪著,還合著十,卻哭喪著臉,用更加顫栗的聲調嚷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兩位執事和尚本以為這大歲數出家,總該有所覺悟,有所自製能力,卻想不到來這一手。

我不忍看下去,從蒲團叢中走出大殿,獨自站在參天巨柏下,竟不懼孤身,聽悠揚的鍾聲和雄渾的鼓聲。

直至第二撥受戒的女尼們走進大殿,我才醒了神也跟著進去。

這女尼隊伍,大多十歲出頭,也有才七八歲的,大的了不得十四五。他們在其師父的嗬護下款款走動,由於袈裟太長太肥,不提起一截難以邁開腳步。她們順從地按次序跪在蒲團上,也是雙手合十,緊閉雙目,隻顧一個勁地念誦,其音量被鍾鼓壓住,即使走近身旁,聽起來大不過蚊蟲的嗡鳴。

我站在一位十歲光景的小尼旁邊,慈悲的老尼用兩枚“袁大頭”捺住小尼兩邊太陽穴不住地揉動,企圖以此安撫其情緒,減輕其灼痛。點香和尚麻利地完成他的神聖任務,我眼見燃香燒及頭皮冒出一股青煙,另一和尚瞅準一個個小圓點,用手指頭狠狠地摁下,小尼噎住“南無阿彌陀佛”,隨著摁下的動作,哇地一聲哭出,老尼以一迭連聲的“罪過,罪過”消解。

過了寅時,我和哥哥回到禪房,然而,當我躺下卻已全無睏意,我從大殿從鍾鼓得來的緊張情緒鬆弛不下來。鍾鼓歇了,“南無阿彌陀佛”念誦聲止了,而我滿耳朵仍然被這些聲浪衝擊著。

我眼睜睜的睜到天明。

9

一進入臘月,我天天盼著天快快地黑,好把一天天過得更快,好讓過年早點到來。盼到臘月二十四灶王爺上天,我更是掐著指頭算日子。

對我來說,過年最大的快樂,一是大人給的壓歲錢能買好多鞭炮,二是穿新衣新鞋;也有最大的難處,一是不許哭,不許打碎碗盞,二是不許說帶“死”、“爬”這些不吉利的話語,這會給一年帶來晦氣。可是,常常越不能哭,我越為一些很不值當的事情竟熬不住流出眼淚。這時,我姐姐趕緊把我哄到外頭,滿足我的要求,或者讓我哭夠了,過了勁,才幫我把眼淚擦幹,達到能夠擺出笑容的狀態下回到屋裏,其他家人都用眼睛白我,我這才意識這哭將會給全家帶來的晦氣,可後悔也來不及了,隻得默默地坐在角落裏出神。越是告誡自己把碗盞拿牢,不知怎的越會失手,咣啷一聲可以讓人驚心動魄,好似砸在全家大小心頭的巨石。父親立時把眉頭鎖得緊緊的,倒是不說什麽,而這副皺眉的臉相,給了我無以倫比的壓力,帶著又闖了禍的負罪感,好幾天學乖。

在父親將眉頭鎖得最緊的時候,哥哥做個滑稽的動作,比如他對媽媽說:“你看,我這褲襠好像破了。”媽媽說:“剛做的,怎麽破了,我看看。”哥哥把屁股蹶了起來,媽媽走近仔細尋找,眼看手摸,在這節骨眼上,不早不遲,他將憋著的氣體釋放出來,引得全屋人捧腹大笑,很自然將氣氛趨向緩和鬆快,我也跟著笑了,大家也把咣啷一聲置之腦後了。

這些戒律從大年三十、初一實行至正月十五燈節,也有說直至正月二十二。不過,到了後麵便寬鬆多了。

新舊年之交的年三十,要進行謝年儀典,這對一個家庭來說是最為隆重也最為嚴肅的事情。幾天之前,便逐步把供奉的三牲及其它菜肴置備停當,三牲是不可缺少的,它們是豬頭、公雞、魚,其它可有豆腐、豬肉、年糕等等,放置於方形桐盤上,可八盤也可十二盤、十六盤。這一天,我母親最忙碌了,一切置辦整齊已經夜晚八九點,這時即使多麽睏乏,也隻能忍著,我們擠坐在灶間火塘前等待夜半的到來。

到了謝年的時候,父親將由我們男性傳遞過來的桐盤一個個按次序擺好,然後親手點燃香燭。父親帶頭上香跪拜,然後我們兄弟按年歲次序上香跪拜,酒過三巡,跪拜三巡,跪拜必須三跪九叩,一絲不苟,父親在整個謝年過程中,神情尤其嚴肅莊重,不苟言笑。

謝年就是祭天,感謝蒼天過去一年的保佑,祈求來年仍賜佳運。謝年儀典結束時,父親親手將酒酹於大門外大地上,然後把門關好,全家上下不用招呼提示,都一聲不響地上床歇息。

天一亮,聽見外頭鞭炮響,我父親先起床,喊一聲:“起來吧!”我們便隨即起床,他開了大門,哥哥跟在他腳後跟跨出門放幾響地雷炮和雙響炮,再一串小鞭炮,這就開門大吉了。

這一天我可以盡興地玩,沒有哄帶弟妹的任務,整天“野”在外頭,滾銅板,擲香煙人……。

正月初二,我一早睜開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初一怎麽過得這麽快,惋惜不已。用過早餐後,父親將我們幾個兄弟喚至樓上他的書房裏,用他已經裁好的紅紙條,讓每人開筆,我們遵照父親的旨意,用毛筆一筆一劃極其恭正地寫上“新正開筆,萬事如意”,或“新正開筆,大吉大利”這等字句。寫了之後,父親摸摸我們的頭,給予表揚:“好,字有長進了。”我們似乎都覺得有了這紅字條,得到一年平安吉利的擔保,心頭有一種踏實感。

然後,我們在父親的帶領下,在太平城鎮的大街小巷漫步,欣賞各家各戶的對聯,父親一一加以解釋,剖析其含意,對於有創意的大加讚賞,並要我回答其新意何在。對聯多為紅色,而有喪事的家貼白聯,喪事已過去一年的貼藍聯。我在一藍聯前停步,對那額批“又是一年”沉思良久,深深感受著緬懷故人的沉痛心情。父親發現我未跟上,回過頭招呼我,他不願我在白藍聯前停留。

但給我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至今仍不能忘懷的,卻是初二下午跟隨父兄去常樂寺拜佛。

常樂寺座落在縣後山的一處山窩裏,走出西門,經過西較場,循一甬道再走一程,可到縣後山山腳,拾石級而上,大約二百餘級,即可望見寺門外的影壁,上書常樂講寺四個隸體大字。走進門麵不大的寺門,為一前殿,供著四大金剛,一個個彈出兩隻圓圓的眼烏珠,一色的凶狠樣子,往日我都不敢正視,快步躲過,今日看去竟有幾分和善,因為聽人說,這四位金剛合起來表示的意思是風調雨順。

常樂寺主持可滌法師,把我們引進大殿,我們按長幼次序上前跪拜。

我當年還說不來祈禱的話語,隻是在三跪九拜中,在心中反複默念:“菩薩保佑我!菩薩保佑我!”然後抬頭仰望佛祖表示出懇求的神態。佛祖打坐在蓮花座上,雙手指尖纖纖,一手放在盤腿的膝上,另一手大姆指與無名指相碰,半舉在空中;佛祖低垂眼瞼,慈眉善眼,我從他祥和的神色中充份地感受到菩薩已經答應了我的祈求,我得了心安。

從常樂寺我奔跑著下山,一路輕快。

從此,我覺得對人世的恐懼減去了許多。

初四那天的擦黑時分,我家的男性個個捧著三柱香,在父親的帶領下,列隊踏上城牆頭,按曆書上明示的方向鞠躬禮拜,然後點了“存義堂”紅燈籠,迎回土地爺。回程上我目不斜視,一臉肅穆,將土地爺供奉於樓上中廳之上,全家安福都托付給了土地爺的佑護了。

10

每天早上,我一醒來,就催著吃早飯,要早早上學,我把背著書包上學看成是天大的樂事,在上學的路上我總是一蹦一跳的,還唱著:萬裏長城萬裏長,長城外麵是故鄉……。

我不再在忠義祠那個初級小學就讀,轉到一所完全小學,這是太平數一數二的學校,校園大,操場大,班級多,老師多,女老師都穿旗袍,袖子越來越短,都縮到肩膀頭上,下擺也越來越短,都短到剛卡住膝蓋,她們領導著太平時裝新潮流。

我高興上學,可是當了學生的有些事情,卻又成了讓我耽憂的心事,伴隨而來的是我動不動的哭。

上三年級的時候,我班裏組織一次演講活動,要求每個同學上課堂講台講一段故事,內容任自己選擇。

雖然我預先打了演講稿,還把稿子給我哥哥姐姐看,並問:“我照這樣講,行不行?”哥哥姐姐都說:“挺好的。”我說人家說挺好的是敷衍話,還要哥哥姐姐不許做別的事,坐下來聽我演講。我一本正經地演習了,哥哥說:就是沒有做配合講話的動作,譬如向前跨一步,眼睛向前方掃一掃,或者把手揮一揮。我光死板板的站著,光是不停地扳手指頭。哥哥還做了示範,可我總是做不來,總是不由自主地扳手指頭。哥哥看我學了幾遍還是學不到位,便說:“扳手指頭也不要緊,就這麽去講可以了,沒有關係。”

哥哥的話反使我更是放不下心。

明天就要演講了,我今天放學回來就開始哭:“明天演講,我講不好,怎麽辦啊!”媽媽哄我說:“你講得蠻好的,不用耽心,不用哭。”我不聽,還繼續哭下去,一直哭到哭累了,上床睡著了。

第二天起床,我想起到了學校就開始演講,耽心得越發厲害,又開始眼淚汪汪。媽媽說:“你還沒有哭夠?你再哭個沒完,把眼睛哭腫了,像個紅桃,上台演講更讓人笑話。”這才止了哭,媽媽幫我把眼淚擦幹了,換上新洗的衣服,這才背上書包出門。

每學期的兩次考試,期中和期末,總是一次次把我的哭蟲勾出來。“我考不好,怎麽辦,不及格要留級的。”留級在我看來,是最羞恥的事情,也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哥哥在上二年級的時候,拿來一張留級的成績單,他躺倒在灶間的泥地上,一麵高聲大哭,一麵用雙腿蹬地,用屁股搓地,竟把泥地蹬搓出一處大窟窿。“我不留級,我就是不要留級。”我媽無法可想,隻好拿著成績單找校長,校長無奈地說:“成績單為了哄他,可以改一改,但下學期還是編在留級的班上。”這個遮眼法把哥哥暫時遮了過去。不過,從此以後,哥哥再也不敢貪玩不顧功課了。

對於我為耽心考不好而哭,我媽媽總是勸慰說:“你平日那麽用功,過去哪次都考好了,不用耽心,放心去考。”

我的哭是對考試的看重,是心重的緣故,它是耽心,卻不是傷心,而真正傷了我的心是一次受到老師無緣無故的罰跪,在大庭廣眾前,在操場的泥沙地上。

平日我最羨慕能參加童子軍的學生,他們穿著套頭上衣及膝短褲的黃色製服,戴上寬沿呢軍帽,胸前別著符號,肩上掛著帶飄帶的肩章,脖子上還圍著印上774團號的綠領巾,神氣十足。尤其在西較場開什麽紀念會的時候,童子軍隊伍吹著洋號敲著洋鼓,各隊排頭抗著各色小旗,一二一地行進在大街上,我站在街邊把眼睛都看紅了,然而,我沒有資格,我讀的年級和我的年齡都不夠。

這天,上完了下午的兩節課,774團童子軍在操場作隊列操練,我在操場邊忘神地觀看。大概近旁也有十來個同學在觀看,他們是童子軍,是比我年級高的學生。童子軍教官一眼看見他們袖手旁觀,就對著他們大聲吼道:“你們怎麽不參加操練。”這幾個學生低聲下氣回道:“不知道今天要操練,來遲了。”教官是體育老師,整天在太陽地裏曬,把火氣也曬大了,他拿著軍棍衝了過來:“遲了也可以進入隊列,這是逃操,給我統統跪下!”於是,這十來個一個個都順從地下跪了。我不是他們中人,與我無關,仍舊站在旁邊看。這教官指著我喊:“你也跪下,跪!”我本來可以辯白:“我是三年級的,不是童子軍。”可我被教官的八麵威風嚇得連這麽簡單的話都不敢說,居然也乖乖地彎了膝關節,跪下了。

這時候,全校各班級學生從開了閘的教室擁向操場,等待放學,操練也結束了,這位教官忘了十來個學生包括我等待他解除下跪的指令,不知幹其他什麽事去了。我們隻能跪著受眾人指指截截的恥辱,他們以為我們總是犯了嚴重的不軌才受到下跪這樣的重罰。

我同十來個同學一樣,苦熬著度秒如度年的光陰。

學生們唱完放學歌:“功課完畢,要回家去,先生同學,大家再見,明早會,好朋友……”都回家了,操場變得空蕩蕩,隻剩下我們十來人,冷清跪著。

校長也要回家,不經意走過操場,很生氣地說:“你們跪在這裏幹什麽?快走,回家去。”好像還是我們喜歡這樣跪著。

我揉揉跪成紅腫的膝蓋,硬憋著沒有哭出來。待一進家門,一聲從傷透了的心發出的長號,驚動全家大小搶前問詢。我邊哭邊訴,將剛才所受的冤情訴說一遍。

家人聽明白後,都一個口吻安慰我,哄我,隻有我哥哥責怪我:“真沒出息,隻會哭,不會同老師辯。”

 (11)

太平城突然之間熱鬧起來,甚至可以用鼎沸來形容,從東門湧進一股浩蕩的人流,人流領頭者雙手捧著用明黃綢布包裹著的鬥,鬥裏據說有一條龍。

這是一支由鄉民自發聚集的求雨大軍,上萬人不止,形成一條長長的隊伍,總有七八裏光景長,反正望不到頭。

這一帶有三個來月未曾下過一滴雨,農田龜裂,苗禾枯黃。

都是這麽說的,龍主天下風雨。至於龍為什麽不幹好行雲播雨這份本職工作,其原因有多種說法,有說因母龍不出來,公龍也就沒有興致出來了;有說因某人士開罪了龍,龍給予報複;也有因找不到因由,便說大概龍的懶性發作,呆著不出龍潭。不論何種緣由,唯一的辦法是將它請出龍潭。

深入龍潭才能請到龍,而如何深入是件不很容易的事情,必先做七日七夜的水陸道場,請龍人更須沐浴齋戒,不吃煙火食,擇黃道吉日,孤身撐竹筏進入棲有龍身的山坳水潭,隻要捉住一隻青蛙或水蛇,就算請到龍駕了。

請出龍駕設壇祭拜數日後,便在四鄉巡遊,用黃綢布包裹的鬥後麵,跟隨著女人不能參加的求雨請願隊伍,隊伍越走越龐大,但秩序井然,一個個光著頭讓烈日暴曬,人手一柄蒲扇,右手一舉扇仰天長嘯:天龍王,地龍王,行雨!長嘯後隨即左單腿下跪,左手同時扶地,如此三步一嘯一跪,連綿不斷,此起彼伏,蔚為壯觀。

一路上,巡遊大軍如遇前方牌坊之類建築物,必須千方百計能讓黃綢鬥從牌坊上方過去,切不可讓龍王屈就於牌坊下。此時,鄉民早已準備好兩麵長梯,一人捧鬥從牌坊這麵上去,從牌坊上頭遞與從牌坊那麵爬上的另一人。無論怎樣情況,保證了龍的至高地位,滿足了它渺視世界唯我獨尊的心理,架子擺足,麵子給足,馬屁拍足。

求雨大軍穿東門進太平,城隍廟就在東門內,首先經過廟門前。城隍廟主事早已探聽到龍王即將途經,心想從官階說,龍王爺比城隍爺大,此事絕不可絲毫怠慢,將城隍老爺換上素裝,抬至廟門口迎迓。

城隍老爺塑像本來塑得麵帶微笑,像個和善親切的父母官,他當然不改麵容微笑著看著這支長龍三步一嘯一跪地過去,鄉民對城隍廟此舉甚為滿意。

本來求雨大軍從東門進來,循東西筆直大街便可由西門出城,卻偏偏向北拐去,非要打縣府門前經過不可,鄉民們就要借龍的名頭在縣長的頭上擺擺威風,看你縣太爺怎個態度。

然而,縣長不肯拉下麵子出來迎迓,他也可能有不出來的一百個理由。於是,龍軍在縣府前止步不前,對於縣長如此渺視神靈,渺視民情,簡直不可容忍,不可饒恕,個個怒火衝天,舉起憤怒的拳頭,瞪出憤怒的眼睛,喊出憤怒的口號:“出來!出來!”

縣府前並不寬闊的地麵,前麵不走,後麵不斷地擁了上來,前後擠成一團,成了水泄不通。

縣府前加了崗哨,嚴陣以待。

如此僵持了大約二個多小時,憤怒的更加憤怒了,真有衝進縣衙大門之勢。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縣長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留偏分頭,穿一襲不甚合身的白長衫,踱了出來,在門前正當中直直地站著,麵無表情,一語不發,可以看出他此舉乃迫不得已而為之。百姓當然看得出他的不情願,但總是聽從了百姓的要求。

這場風波總算平息下來。

求雨大軍出西門,浩浩蕩蕩開上鶴嗚山頭,而它的隊尾還在太平。

龍軍穿經太平竟有半天之久,縣大隊全部出動以維持秩序,兵們也趁此大好時機發發威風,求雨人團結一心,他們是不敢碰的,對擁擠在街兩邊看熱鬧的人尤其對婦女,則盡其所能,他們左手持“漢陽造”,揮著右手:“站開!站開!退後!退後!”而常常瞄準女人胸前凸起處推一把,甚至捏一把。

我當年年歲尚幼,並不知曉在此處推捏的意義和作用,隻是不明白為何經兵的這麽一推或一捏,這女人立時滿臉通紅,躲到人後去,再也不敢擠到前頭觀看熱鬧。

當求雨大軍隊尾也走出西門,人們突然發現天越來越重地陰了下來,而在西北角出現一團團滾滾烏雲,可刮的是東南風,團團烏雲滾向更加西北的遠處,而太平的天空又漸漸地亮了,太陽又探出頭來。

人說,求雨大軍真把雨求來了,可惜都下在鄰縣。

也有人說,太平有妖精,作孽太多,龍當然要給予懲罰,有雨也不下在這裏。

(12)

在太平城的三條溪流中的中間那一條,從西城牆穿洞進來的一段叫上水洞,從東城牆穿洞流出前的一段叫下水洞。

有一年秋天,在下水洞的溪流上頭搭了一個戲台,有一“的篤班”要在這裏做戲。

往常,經常有“的篤班”來太平演戲,如果有名角,戲班名氣大一些,就會在文廟裏那個永久性戲台上演,不用臨時搭台,而且要購票入場。的篤班就是紹興戲,後來發展為流行江南的越劇。演員一色女性,名角不是演花旦,就是演小生,演的戲文都是才子佳人,落難相公與相府千金私訂終身後花園,幾經周折,公子狀元及第大團圓,催下了多少看客的眼淚,很是叫座,一演就是個把月,以至二三月;名氣小一點的就用東獄廟前的戲台,不用買票,自帶凳子去,早去占好位。再次一等的戲班便自搭戲台,也沒有開闊的場地,看客站著仰著頭看。

這一“的篤班”自然是屬於再次一等的了,都是些十二三,了不得十四五的女孩,無怪連東獄廟的戲台也占不上,隻能自搭戲台,而且搭在沿街的溪流上,台下有一半地盤無法站人。

反正是白看的,我也跟著去了,這一晚演的是《劈山救母》。在咚鏘咚的鑼鼓聲中,我擠在人叢中。我個頭矮小,要看得見戲台上穿紅著綠的,本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不小心還可能被擠入溪流中成了落水鴨,因為溪和街沒有護欄之類的隔阻物,人叢中稍有不安定因素出現,就有落水的危險。對於我這樣大的小孩來說,趕熱鬧看戲常常看不出戲文的名堂,卻要付出不菲的代價。

但是,我和我的同齡鄰居夥伴,還是堅持有戲必看。不知什麽緣故,這個女孩“的篤班”對我具有特別的吸引力,尤其在《劈山救母》中看了沉香為救出被壓在山底下的母親,與那額頭上豎著長了一顆眼睛的三隻眼名叫楊展的舅舅那場武打戲,真讓我百看不厭,今天看了,明天還去看,掉進溪水裏成落水鴨也情願。

我當時也不會去細想,為什麽這麽喜歡看這女孩做的沉香戲,是因為他為救出落難母親敢於與武藝高強的楊展叫板這種精神感動了我,還是因為扮沉香的女孩長得好看。其實,女扮男裝而且經過塗脂抹粉沒有不顯得光鮮動人的,所以還是沉香的親情和勇氣打動了我幼小的心靈,可又不可思議,我卻時時想念扮沉香的女孩,我放學還未回家就往下水洞去轉悠,抱著偶遇這女孩的願望。然而戲台是空蕩蕩的,沒有“的篤班”的影子,我覺得心頭無著無落的。我想打聽“的篤班”借宿在哪份人家,可又不好意思開這個口,人家如果問我,找“的篤班”有何貴幹,我怎麽回答?即使我打聽到了,可能也不好意思真的去看望。

女孩的“的篤班”在下水洞大約隻做了一個禮拜的戲就轉移他鄉,戲台拆了,下水洞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接連幾個晚上,我在睡夢中都夢見沉香與楊展武打的場景。沉香一手挺槍,一手併住食指和中指,把全身的力氣匯聚於此兩指尖上,先收回胳膊,再以這剛勁的指尖戮向楊展,並咬著牙,從牙縫間迸出:“快快交出我母!”

是的,是沉香打動了我,演沉香的女孩也打動了我,打動得我日思夜想這再次一等的女孩“的篤班”。

每年,總有各色戲班輪番來太平做戲,我不盼望名團名角,就盼望演《劈山救母》的女孩“的篤班”的到來。可是,她們總也不曾再來太平,我再也沒有見到沉香,見她咬著牙迸出:“快快交出我母!”

(13)

我當然記不得是那一天了,但記得天氣一天暖和一天的春天。這一天午前,我從三台裏與同伴玩累了回家喝水,看見堂前坐著一男一女,從麵相上看,都很年輕,而男的由於成天在太陽地裏勞作,風吹日曬,皮膚粗黑,拋卻這些因素,了不得二十七八,女的細皮白肉,二十一二吧!

男的光頭,短打,燈籠褲,一色皂色,女的後腦勺盤一大大的銀簪紅頭繩發髻,月白斜襟襖,腰間係一條墨青底白粗花圍裙,腳下一雙褪色繡花鞋。男的把眼睛隻往房梁頂上看。女的眼睛水靈靈的,卻也隻肯往自身腳麵上視。

他們是來太平打官司,央我父親代筆寫狀紙。不巧,父親出門了,他倆便坐著等。

我父親是太平出名的訴訟代筆人,隻要當事人將案情敘述一遍,他便能找出法律根據,寫出簡約明白的訴狀;若為被告,則尋出對方可擊之懈予以反駁,經他指點,官司大多獲得勝訴。然而,他因為受家庭經濟條件和環境方麵所限,未能上過大學,沒有受過法律專業的專門訓練,不能取得掛牌律師的資格,不能出庭當辯護律師,隻能為人谘詢寫狀紙,獲取潤筆費,在這裏謂之土律師,或謂之訟師,似含有更多的貶意。

雖說不是掛牌律師,可找上門來求他的人比掛牌的多得多,有時甚至可用門庭若市來形容。因此,我父親在性格上常常表現出既自傲又自卑的兩麵性,自傲的是未學過專業卻把專業掌握得如此得心應手,對官司的發展預料得如此準確無誤。每日潤筆進帳可觀,可出手也大方,手頭不留錢,不置田產,用光算數,不想明天,其收入除養活一家十來口,還不吝在自己身上作更多的享受,一日三餐吃得很是講究,老酒魚肉不斷,並食用燕窩、銀耳、沙蒜等高檔滋補品,甚至一度染上吸毒。自卑的是做律師做得風風火火,卻取不了律師資格,不能坦蕩蕩地掛出牌子,心頭總有一股說不出的火窩著,不平,不滿,吸毒自戕恐怕也是源於這樣扭曲了的心態。

在太平,三教九流都有我父親的朋友,了解民情,從民情中了解官情,使他在接受鄉民的訴訟谘詢時,一聽事由便知原委,是非曲直早已了然於心,辯駁言詞也從筆尖汩汩流淌而出,常常是訴訟人剛將案情敘述完畢,訴訟狀已經揮就。

父親從不在推車賣漿朋友麵前顯露他的自傲。每日天剛蒙蒙亮,他便帶著我和哥哥或姐姐,在太平的城牆頭東南西北漫步一圓周,與我父一起漫步聊天的有擺糕餅小攤的駝背老六,有頭頂一桶豆子芽沿街叫賣的拐腳度梅,他們踱步到了日出時分,我父將我抱上城堞上,同度梅老六們一起麵向東方,定晴迎出一團耀眼光亮的圓球。

在街上漫步東看看西聽聽,找熟人抽煙聊天,是父親一項樂此不疲的嗜好,他常對我說:“到處留心皆學問。”

父親終於在快吃中飯時回來了,他見兩位客人第一句話是:“對不住,讓你們久等了。”

父親請兩位鄉人一起坐下用飯,但他倆推辭總也不肯。於是,父親一麵喝老酒,一麵聽女的訴述。

我在旁聽了個大概。女的所嫁男人不是這個男人,而是另一亇男人。那個男人與這個女人結婚後,沒有生養出一男半女。因為窮,那個男人把這個女人典租給鄰村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是因為窮,娶不起女人,卻想有個後嗣繼其香火,於是承租了這個女人,租期為三年,契約寫明,不管三年內生養不生養,生養幾個孩子,三年期滿這個男人必須把這個女人送還那個男人。當然,契約是基於兩個男人的兩廂情願,女人隻是一個典租物,根本不容許她的意願存在。如今,這個女人同這個男人果然生養了一兒,孩兒也快兩周歲了,典租期也快滿了,而這個女人舍不得孩子和這個男人,覺得這個男人比那個男人好,更可以同自己的親骨肉在一起,反正過的都是窮苦的日子。這個男人當然很願意,才同她一起來太平求高人想想辦法,雖然他一言未發。

父親聽完,放下筷子,長長地歎了口氣,抬起頭對他們說:這官司很難打得贏,法理和情理之間難以通達,法院恐怕無法解決這樣的問題,除非你的丈夫肯與你離婚,這對他來說大概不可能做到,這是誰都能想像得到的。……

女人聽了,神情變得茫然,半天沒有出聲,還是從未開口的男人開口了,他輕輕地對女人說:“走吧!”然後,對著我父親輕輕地點了點頭,女人立起身也欠了欠身。

父親從飯桌邊站起來,目送他倆走出門口,過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這事真的沒有辦法可想。”搖了搖頭,繼續用他的飯。

我不懂得形成這個事情許多關節的為什麽,卻很有仔細去聽的興趣。我希望我父親能幫他們打贏這官司,對我父親居然皺眉歎氣感到很失望,因為這很不符合我的願望,我願望這個女人同這男人過,他們兩人應該在一起。

結果,這一男一女卻都失望地走了。

我好像比他們更失望,甚至傷了心,難過了好幾天。

幾十年過去了,這月白斜襟襖、墨青底白粗花圍裙也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14)

我父親病倒了,病得很重,上吐下瀉,吃什麽藥都止不住,而他卻強打精神,仍舊裏屋外屋的走,不肯躺在床上,實在支撐不了,便在躺椅上躺一會兒。

母親在灶間裏偷偷地抹眼淚,她說得了這種時疫病便無救了的,於是,我們幾個兄弟姐妹聽了這話個個臉上爬滿愁雲,除了三歲的妹妹和還隻能坐在坐車裏的弟弟,這兩個小人隻知道咧開嘴哭卻不知愁滋味,他們哪裏曉得,如果沒有了父親,全家人都將走上沿街乞討這條路,像住在養濟院那些惰民一樣。

而且,得這種疫病還不敢聲張,因為政府有這樣的規定,凡得此病者得強製拉到南門外的一個破廟裏,在將死未死之時將其埋在石灰裏嗆死,並立即燒掉,這更加令我們全家上下難以接受。

我自個兒不聲不響地爬上自己的眠床,放下布帳,掩麵哭泣,還得憋住不出聲。

我所以偷偷哭泣,是因為我想起種種事情,心裏難過得難以自抑。

我想起每日清晨,父親走到我床前,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醒醒吧!快起來,早起早睡身體好。”他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登上城頭,把我抱上城堞看日出,抱住我的腰再三叮囑:“站牢,千萬別掉下去。”遊完城頭在回家的路上,經過春森食品店總要給我買我最貪吃的綠豆糕。

我想起,我父親忙完了接待一撥又一撥打官司的鄉民,走下樓來,從衣兜裏摸出一張張鈔票,也不數點,分給我們兄弟姐妹,讓我們自主去用。當然,我總是如數交給母親,但我卻得到了父親給我的那份寬厚和大度。

我想起,我發了高燒,半夜裏不叫大人自己起來去便桶,跌了一跤,身體虛弱得爬不上床去,父親警醒後,抱著我嚶嚶地哭,捶胸頓足自責未能照顧好我。

我想起,每日吃飯的時候,父親一麵吃著一麵給我們兒輩引證據典講詩文,他要求我們要成為有用的人,要不怕困難,能吃得起苦,並引用孟軻的“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他要求我們做事情不可以光由著自己的性子,也要從別人的角度想想,尤其要想著父母的存在,並引用聖人孔丘的話:“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他要求我們善於保護自己的身體,“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要隨時小心,注意穩妥安全,也引用聖人孔丘的話:“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常常教我們背誦詩詞名句,然後他背誦了上句,讓我接下句,我至今仍清楚記得,他拿腔拿調地誦出“王師北定中原日”,我也拖長聲調接上“家祭毋忘告乃翁,這時正是日軍侵華的抗戰時期。

我想起,父親給我的都是笑臉,都是慈愛,從未瞪過我一眼,更不要說打罵了,甚至連拍一下我的屁股都未曾有過,即使我有了過錯,別的家裏子女受父親的打罵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想起,我聽哥哥說,還是早兩年的事情,有一鄉民生一獨子,被抽了壯丁,而兵役法明明規定獨子不抽丁。此鄉民不服求我父狀告當地保長,父親聽了說,獨子被抽丁不是一家兩家的事,聽說各鄉都有這樣的事,要告就告縣兵役科長。此鄉民不敢,我父給他鼓動,並免了他的訴訟費用,結果這位縣兵役科長給告了下來,撤了職。這就是我父親偏要碰硬的強性硬氣,他為此得罪了不少人,加上自身也有如吸毒這樣的把柄拿在人家手裏,常常遭人算計,被官府追捕,並幾次投入大牢,但這強脾氣不改,吸毒倒在吃虧中醒悟不再了。我就曾親曆警察從前門衝進來,他從旁門踅進鄰舍家,然後沒事人一般從容走在大街上,隨便進朋友家聊大天,隨時隨處都有掩護他的朋友。我也親曆過伴我姐姐一起為關在牢中的父親送牢飯,我沒有為送牢飯而傷感,因為我見父親在牢中睡得著吃得香,還能談笑風生。

我想起,現在連牢飯也將送不了了,父親將被送到孤鄉僻壤的什麽廟裏,在那裏白白地等死,我怎麽能接受得了這麽嚴酷的現實。

我母親邁著小腳,上東山,下西嶺,走遍四鄉山頭,求仙許願,撮了香灰,用障眼法哄父親吃下,自然仍舊絲毫無濟於事。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她自作主張請道士來家禳鬼消災。母親知道父親一向不信道士的裝神弄鬼,可又沒法瞞住他,隻好把他的躺椅移至鳳翼,更重要的是千萬不能被官府發現父親得了這時疫病,而道士禳鬼總是大張旗鼓,喊七吆八的,因而講定簡化程序,不用鳴器,隻由道士在各房間走一巡,用塵拂揚前拂後,用七星寶劍刺東劃西,口噴聖水,突然間吆喝幾聲,並在各門口張貼張天師在此的符咒。從陣仗看來,即使捉不住鬼也得把鬼嚇跑。

我亦步亦趨跟著道士也走遍各個角落,似乎覺得這屋裏藏著存心害我父親性命的鬼,確實捉住了,趕跑了。

但是,道士脫下道袍,收拾了法器,得了我母親付給的捉鬼費,家中恢複了平靜,父親的病情卻未見好轉,照吐照瀉不誤。

為逃避官府對霍亂病人的搜查,我父決定去常樂寺躲避,在夜半三更雇一頂轎子抬至山窩,我母親跟隨去服侍,把家裏一大堆不懂事的孩子托付給鄰舍度姑娘照料。

度姑娘是我們對一份鄰舍的長者親切稱呼,這份鄰舍還不是貼隔壁,隔了三四份人家,平日裏相熟相知,有什麽好用的好吃的總要相互送送。在我家遭遇這等厄運,度姑娘每日都來幫我母親做家務——燒飯,洗衣,好讓我母騰出手來做由於我父得病所繁衍出來的各類事務,譬如請醫生,請道士以及上山求神拜仙等活動。母親隨我父親去常樂寺,把整個家交給了她,她也不怕時疫病的傳染,毅然承擔。這時候,我們兄弟姐妹,不論大小,個個都變得學乖聽話,明白家庭當前麵臨的嚴峻處境。

我父親到了常樂寺,不耽心捉進破廟用石灰嗆死,我母親也不那樣浮躁亂求神許願,靜下了心。這時候,我哥哥也染上了此時疫病,也是上吐下瀉,度姑娘作主,請了天德堂藥鋪坐堂先生高誌祥診治,煎了三劑便利索的好了。

高先生並不是太平著名中醫,他坐堂的天德堂不過是間小藥鋪。我姐姐立刻跑到常樂寺把此消息告知,母親一刻未耽誤下山,把高先生接到常樂寺。高先生見我父都已脫了相,便抱怨道:“怎麽不早說呢?”他在床沿坐下,不讓父親欠身,把了好一會兒脈,也皺了皺眉頭,沉思好一會兒後,命筆開方,交代我母親說:“試一試,吃了後如還不好,再來找我。”

說神奇真是神奇,第一劑下去,瀉止住了,吃罷三劑便大愈,不用再找高先生了。

經過這場大病,父親虛弱得說話都缺乏底氣,而眼睛尚有光亮,他歎道:“神仙不在天上,就在人世間,太平有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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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lan_t 回複 悄悄話 very interes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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