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1 - 7)

(2006-10-14 21:58:22) 下一個

1

在二十一世紀第一縷陽光的嗬護下,我回到了故鄉,故鄉有個很吉祥的名字——太平。

五十年前,我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從太平走出來,走進了這紛繁的世界。

如今,我從這紛繁的世界回來,想踏在太平這故土上,從我的過去尋回我自己。

我乘坐從省城駛出的客車,當即將駛進太平的地界,大約還有十幾裏的時候,透過車窗望見五龍山上的石夫人,她依然昂立著守護她裙裾下的太平城鎮。此時,我心頭不住地顫抖,從我眼眶鼻腔洶湧出酸澀的淚涕。

我的眼睛模糊了,車窗模糊了,石夫人模糊了,五龍山模糊了。我背過臉去,用手背抹去臉頰上的濕漉,省得給鄰座看到,我不情願麵對驚異的神色。

傳說石夫人所以那樣屏息凝視遙遠的遠方,是企盼出海打漁的石度人安全歸來,過夫妻安生日子。這是人們將人性固有的情愫,塑在一塊拔起的石灰山岩上。太平人從石夫人的栩栩神態中,感知著她如水柔情,也傳承著她如岩硬氣。

這就是太平,我下了車,吃力地提著手提包,包裏不過兩三身換洗的衣褲。我避開通渠大道,彎進一條隻有百來米的小街。那口當街的井還健在,不過,我小時齊我脖子的井圍欄今日看起來卻顯得那樣的低矮;除了被歲月打磨得越發光亮的欄沿,圍欄仍舊爬滿了深綠的蘚苔。即使在大旱之年,此井亦無枯竭之日,仍以甜美清洌普濟眾生,我是喝這口甜水井長大的,可惜了,我過早地離開這口井。

從小街的一個丁字口向西拐去,是一狹窄的小巷,巷名永寧。挑擔人走經此巷,得彼此謙讓,側肩而過,如此,才得永寧。太平、永寧,都是故鄉人恒守的心願。

這丁字口可謂這一方眾生進出必經的樞紐。每當夜飯後點燈前,這口上總會聚集一些人,年長的坐在條凳上,撓著二郎腿,嘴裏含著煙竹筒;年輕的蹲著,手裏夾一根洋煙,前門的,哈德門的,自己抽自己的,不興遞煙。這時候,這裏成了消息交流傳播中心。

每當夏秋季流行時疫病時(現今想起來,就是上吐下瀉的霍亂),丁字路口就會搭起一人多高的“三官壇”,由各戶派出一名男丁輪流日夜念誦三官經。我當年聽熟了的至今仍能背出的開頭幾句是“太上三元,賜福賒罪,解厄消災……。”下麵嘟嚕嘟嚕的聽不清什麽言詞了。

蕩進永寧巷不足百步,見一朝南台門,台門裏為遞進三台,故名“三台裏”,這便是我兒時嬉戲玩耍的地方,也是我最早感受人世的地方。

前後三台加起來住著十幾份人家,份份都有我的叫頭——祖輩的,叫度叔婆,三舅公,上輩的,叫二爺姆,三姨娘……。

我家是在二台東麵的鳳翼,雖隻有一屋之隔,卻是清淨多了,沒有三台正堂這般人來人往的風景。在我還不記事的時候,就成天粘在三台裏看風光,然而,這來往人等盡是那些衣衫襤褸者。有打鳳陽花鼓的,由一長者帶領兩個年少的,如為兩女,有一女女扮男裝,如為兩男,有一男男扮女裝。男裝的突出點為唇上兩撇小胡,女裝為抹個紅臉蛋,後腦勺掛個園髻。長者打一麵小鑼,男女相對而立,邊唱邊跳,唱的是:“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咚咚鏘,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跳的舞步無非伸腰、擺手、頓足。唱罷跳罷,歇了小鑼,便沿門乞討。這前後三台,花鼓要打三遍,一樣曲調,一樣動作。除了第三台那陳姓為田產頗多的富戶,能抓出一把生米施舍,其他各家都是靠祖上傳下的有數田畝維持最簡單生計的小戶人家,隻能讓乞討者失望而去。

乞討者還有唱蓮花落的花子,邊唱邊有節拍地擊打用蛇皮封口的竹筒;還有身上纏著菜花蛇,菜花蛇昂首吐信,似替它主人乞求;還有牽著小狗小猴,由小狗小猴在一家家門前作揖;還有手持木魚銅釺化緣的和尚道士。

打花鼓、唱蓮花落、菜花蛇吐信、小狗小猴耍把戲,還有橐……橐……木魚聲聲,我看得聽得犯睏了,埋在我家人的臂彎裏睡著了。睡著了,可我的眉宇鬆不開,擰得緊緊的,因為乞求的哀苦神情和不予施舍的冰冷,重疊地映在我心頭,睡著了仍舊淡不去。

當我醒來時,嚷著還要家人抱我去“橐”,我把向我呈現人間冷暖的三台裏簡約為一聲木魚聲——橐!

2

我從二台橫進鳳翼,這些百年老屋,斜的斜了,倒的倒了,拆的拆了,可仍然能顯映出我兒時所得的印象。不錯,這是我家的正屋,那是右鄰汪家,左舍藺家。

汪家有祖孫三代,我稱呼其祖輩為先生公、先生婆,稱呼其父輩為汪先生、先生姆。兒輩三男兩女,除了老大愛擺大人架子,都是我玩耍的夥伴。想起這個老大真是有點好笑,他愛穿一雙硬底皮鞋,擦得鋥亮,走起路來硬底與石板地相碰擦發出的咯咯響聲,起碼五十米外都能聽見,如果他有意加力踐踏,便不止五十米了。

我若要去第三台玩,從汪家穿過去最近,汪家人出門抄近路,可走我家後門。兩家人的門對彼此都是敞開的,兩家孩子更是一起嬉戲,正因為要好得過了,免不了吵個嘴,紅個臉。這時候,對麵見了,存心正眼不看,不認得似的,如果進一步發展,就會用木炭在牆上畫個小狗,旁批:XXX狗生貓養。不過,用不了兩天,便和好如初,把牆上那隻小狗抹去,但費多少力氣也抹不幹淨。我年歲小,總是當弱者,老鷹捉小雞,我當小雞;貓捉老鼠,我當老鼠。同誰要好,同誰翻臉,都不會是我挑的頭,我隻有跟屁蟲的份兒。

那汪家先生公很是威嚴,嘴上養了兩撇八字胡,三尺煙竿不離手,身著深灰長掛,踱著八字方步,從前廳踱到後廂屋,又從後廂屋踱回前廳,幾個來回後,在前廳的藤搖椅歇下,閉上眼睛,養了一會兒神,開始擺弄煙竿。抽完一鍋不夠過癮,把煙灰啪啪地磕在地板上,隨即不懼煙鍋一時難以消去的炙熱燙手,不緊不慢地續上煙絲,然後把煙鍋翻過身來,對準地板上剛才磕下的煙灰餘燼,叭噠叭噠把左右兩頰相互吸縮得緊而又緊,把整個臉相都異化了,直至死灰複燃把這第二鍋煙絲點著了,這才仰麵直躺在搖椅上再閉上雙眼悠然享用。他的日子就在踱步、磕煙灰、吞雲吐霧、躺著默神中打發的,但有時也去丁字路口坐坐。

我聽人講,先生公是前清秀才,實在難以考量他當年背誦了多少遍的四書五經和八股範文,可如今卻隻能爛在肚子裏。我隻曉得每逢過年,總有不少遠近相熟的央他書寫對聯,那時,也隻在那時,他才成了忙人。他在廳堂的八仙桌上擺開陣勢,捋起袖子龍飛鳳舞,隻聽得求者在旁一迭連聲說:“好!好!……勞神了!勞神了!”先生公還畫得一手水墨梅蘭竹菊,好像他並不顯山露水以此自詡,隻在有人求在他頭上時,才為應付人情,在折扇上補補白。

先生公其實年歲並不很老,不過五十來歲,然而,他的胡子,八字方步,以及從無笑模樣的臉,使他在年歲上大為增值,我更是不敢抬頭正眼覷他。

先生婆每天一清早便拾掇後院天井花壇上幾株茉莉、月月紅和仙人掌,然後端一把靠背竹椅,在門前台階上坐下,解開發髻一遍又一遍地梳通,並眯細了略顯昏花的眼睛,在木梳上仔細偵察虱子的出沒,逮住一個,立即以兩指甲蓋為刑具,一擠壓處以極刑。待到殲滅殆盡放心了,才瓣開仙人掌片,一遍又一遍地從頭至尾抹滋長發,最後重新在後腦勺盤了個鮮亮的圓髻,橫插了一根銀簪子,把肩上散落的斷發收拾幹淨才算完事,這個梳頭的全過程至少需要半個時辰。

先生婆似乎不怎麽同先生公說話,可能彼此做什麽都已默契,要說也是廢話了。她同兒媳說得來,可能由於兒媳做到體貼老人,能夠盡孝道。

汪先生和先生姆雖然毫不含糊地生了五個兒女,可汪先生卻常常向先生姆發脾氣,摔碗,想來他總有什麽不順心的事纏著他。汪先生有夜晚出去搓幾圈麻將的嗜好,可能先生姆勸說幾句,更引他心煩。每當汪先生發起脾氣,先生姆總是忍氣吞聲。待汪先生出門了,她便到婆婆跟前啜泣。先生婆見兒子回家了,便大聲數落兒子的不是。汪先生聽著數落不敢吱聲,過後尋得機會便用更大的火氣發向先生姆,如此冷戰一輪一輪地無窮無盡循環下去。

我雖然不很懂事,卻在心眼裏向著先生姆,她圍著圍裙,忙進忙出的做事,她那無奈的神情,她那哭訴的眼淚,讓我生發出無窮的同情心。

左舍藺家和我家共一個後門的天井,每當大暑天,太陽落了山,兩家都會端出臉盆潑水去暑氣,然後搬出桌椅,吃夜飯,乘涼。

藺先生我稱之為伯爺,他吃飯愛咂嘴,發出的聲波,如若無院牆的隔阻,可以傳送至十多二十米開外,其咂嘴聲絕不止一聲兩聲,而是連續不停歇,且帶出抑揚頓挫。我家與之同處一天井,無“關山”阻隔,其高分貝聲波直奔我等耳畔,引起耳膜的振動,尤其當伯爺麵前有一碗魚肉之類的佳肴,則其分貝倍增,越發具有刺激功能,當我等受其噪音幹擾,便不期然地皺起眉頭,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總不能禁止他砸嘴之自由,故而隻能皺皺眉頭。

伯爺一生最感遺憾的恐怕是未有後嗣續其香火,他光有三個女兒。小妹與我年歲相近,與大姐、二姐相距較大。大姐已出閣,二姐尚待字閨中。大姐夫在我印象裏是一個癆病鬼,瘦骨如柴,麵色臘黃,成天躺在墊著幾床被褥的躺椅上曬太陽,這是讓藺先生愁苦不已的事情。好在大姐夫鄉下有些田產,寄住在泰山家為了看醫生抓藥方便些,總不能說潑出去了的水真的一刀兩斷什麽都不問了,人情道理上也講不過去,何況,藺家多少沾點好處,伯爺心理因此也平衡了些。

對了,伯爺的二女兒當時是抗日政工隊隊員,在我的眼裏,這是多麽的風光。她穿一身不甚合身有四個口袋的灰布製服,要緊的是腰間係一根挺寬的皮帶,這一係,製服不合身看上去也合身了。每天她去西較場上操,好鐵打釘,好男當兵,男兒上前線,巾幗怎甘落後,這是全民抗日的號召,也是社會潮流,誰也阻擋不了。藺先生在這上頭倒也不怎麽古板,並不阻止女兒去走一二一的操練。

說起來也是藺伯爺始料不及的,二女兒在日日西較場操練的過程中,好上了一位部隊的軍官。軍官說自己是連副,領章確實有兩顆星。連副當然算是個長官了,走到哪兒屁股後頭總跟著帶駁殼槍的勤務兵,早上盥洗用不著自己勞動,早由勤務兵給打好臉盆水,牙刷上撒好蝴蝶牌牙粉。藺伯爺當然願意女兒能跟上個帶長字的,也給自己臉上添些光彩,可四鄰那些閑言碎語們,卻撇著嘴哼著鼻子說,當兵的靠不住,打起仗來難保死活,背不住守寡,這二女兒本來就有苦命相。藺伯爺不這麽看,即使打起仗來衝在前頭的是小兵,連副吃不著槍子。他耽心的是這不知根知底的外路人,說不定老家已有家小,在外耐不住寂寞,把他女兒當野花采了,就算還講情義,娶了當小的,這就臉上無光了,更讓女兒委屈一輩子,淚水往肚子裏咽。

作為一家之主的藺伯爺,還沒等他有個從短計議的工夫,二女兒已經把連副領進家門,而且不由分說大模大樣地上樓吹燈同床共枕了,什麽父母作主,明媒正娶,滾一邊去,更加何況,非常時期理當一切從簡。

藺伯爺無奈,隻能把生的氣憋在胸口裏,成天悶聲不響躺在藤椅上,雙手枕著頭,雙眼呆呆盯死在天花板上。不過,氣是氣,三頓飯是氣不了的,而且吃飯發出的咂嘴聲有增無減,似乎決心要把憋在胸口的氣隨著咂嘴聲渲泄出來。

果然,二女兒在部隊開拔時給連副帶走了,藺伯娘因此大病一場。藺家的夜飯從此不再搬桌子到後門天井吃了,我聽不見藺伯爺富有節奏感的咂嘴聲,一時還真有些不習慣。

我媽心腸好,去看望藺伯娘,見她瘦得都脫了相,拿出私房錢二塊銀元塞給她,要她好歹買些補品吃。伯娘叫伯爺在小菜場買了鮮活的大閘蟹,一連吃了十幾日,才把氣血補起來,逐漸地健朗起來。

3

天剛蒙蒙亮,我被汪家傳出的嚎哭聲震醒,疑惑著慢慢的爬起來走出門,仲秋清晨很有些涼意,我看見汪家子女們都在頸脖上套著紵麻圈,臉上都留著淚痕。

先生姆歿了,我也跟著傷心,回到自己的眠床上,重新把布帳放下,偷偷地抹眼淚。母親叫我起床,我閉上眼睛裝著睡著了。

人死了就變成鬼,我和我周圍的人都這樣認為。我的母親曾經對人敘述她的一段經曆,她剛嫁到我家不久的一天夜半,她要上樓侍侯我臥病在床的爺爺,走到樓梯腳,感到一陣簌骨的陰風,壞了!想來準是碰上從樓梯下來的鬼,鬼經過會簌起陰風。我母親知道事情不妙,趕緊緊跑幾步上樓一看,爺爺咽氣了。我從未見過爺爺,隻見過他的畫像,左眼是白眼。

鬼成了我揮之不去的頑物,這世界分陽界和陰界,兩界共存,人在陽界,鬼在陰界,人死了就去陰界做了鬼。人看不見鬼,鬼看得見人,這是多麽讓我懼怕的事情。

先生姆死後過了七七四十九天,靈位從汪家正門廳堂移到鳳翼來,在供桌前掛了一頂白色幔帳,供桌後設一把靠背木椅,用白紙疊成的長形人樣,貼坐在木椅上,白紙上寫著先妣汪X氏之靈位,木椅前還放一雙先生姆生前穿過的帶瓣布鞋,每日由其子女端上三餐羹飯。這靈堂的擺設,這每日三頓羹飯,讓我實實在在地感受著先生姆鬼魂的存在。我當年確實沒有膽子獨自一人從鳳翼進出,尤其在夜幕降臨後,實在不得已時,便跑步趕緊躲過這陰森的險境。

每年古曆七月十五的前三後四這七天,是閻王爺給鬼放假的法定假期,讓鬼們自由活動。於是,每家每戶為應付這局麵,每日黃昏在前後門的門口燒紙錢,給點施舍,省得那些滿世界躥動的野鬼闖蕩進來。在這七天裏,我的神經繃得最緊,黑天更是不敢出門,誰都曉得鬼總是在夜晚出來逍遙,晚上我家即使把門都關緊了,我睡覺前還得把布帳仔細關好,並用被蒙了頭,隻留個讓嘴出氣的口,也隻有當我睡著了進入夢鄉才釋去恐怖的重負。

七月十五,我家做出一桌酒肉羹飯,點上香燭,邀請祖上魂兮歸來,就坐享用。我是男性,有上香跪拜酌酒的資格。每次我執行此任務時,極為虔誠,生怕出錯,我捧著錫壺給每位祖先酌酒時,總在座席旁側著身子,輕輕的款款的灑,怕碰著我祖先看不見的貴體引起大不敬。

七月半夜晚,是鬼節的高潮,各家各戶將予先準備好的寄與故去的祖上及至親的裝滿了金銀色元寶及冥幣、千張的紙袋,整齊地排列在第三台那個大天井上。我和哥哥將兩隻紙袋用一根竹竿連成一擔,並一擔一擔地擔去放置於三台天井上。我家每年都做五、六擔之多,祖父、祖母、外婆、叔叔、姑姑都可得一擔,紙擔上寫明收擔人姓名,何年何月何日為其冥日,右下角落款寄擔人姓名。全家大小都參加製擔工作,或疊金銀元寶,或拉散千張,年長會念經的嘴裏囁呶著。

各家將紙擔在三台天井擺放停當後,等待和尚放焰口。

三台天井上首坐北朝南是一寬敞的明廊,放置了一張八仙桌,係了護帳,上麵擺放著木魚、鈸、鼓、鑼、搖鈴等法事器皿,五位光頭和尚坐定,上席為一位麵龐豐腴的胖和尚,左右各兩位。胖和尚外披紅袈裟,頭戴菱形連綴成的繡著多位佛像的僧帽,由他開啟壇場,一陣鑼鼓聲,一陣誦經聲,之後由紅袈裟單獨念誦,並從坐椅上立起,打著富於變化的手勢,或反掌,或蝴蝶花,或合十,或搖鈴,或用食指同姆指合力從缽裏撮出幾粒白米往前上方輕柔彈出,或用在水盂裏浸著的楊柳枝往前上方揮灑。楊柳淨水,遍灑三千,呼喚大地三界神靈。接著又是一陣鈸鼓大作,一陣經文高聲誦唱,其他幾位隨聲附和,聲調和諧動聽。胖和尚念唱的音量很是洪亮,中氣富足,並帶有鼻音嗡嗡,有磁振感,可有時候在他的喉嚨眼裏似有一口小痰的阻擋力,因而在我聽來吐字不甚清楚,我曾用心傾聽,隻聽清了反反複複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

即使聽不明白五個和尚拚著力氣誦唱了什麽,可我饒有興趣張著大嘴凝視著,諦聽著,這比在東獄廟、關帝廟前“的篤班”演的戲文還要中聽中看。

胖和尚站了起來,手持搖鈴邊搖邊誦唱,繞著天井走了一巡,四和尚亦步亦趨,隨唱隨誦,待回到原位,在鼓鈸更大的大作聲中結束這場“大戲”。

焰口放完了,滿天井的紙擔在火光衝天中化為灰燼,兒孫們心安理得地各自回房,關門吹燈上床,日後該怎麽的仍是怎麽的。

4

我對於姐姐哥哥背著書包上學羨慕不已,嚷著哭著要上學去。我姐姐找校長求情:“我有個弟弟不到年齡就哭著要來上學,校長!你就讓他上吧!”校長問:“幾歲了?”“五歲,他就想讀書。”姐姐回答說,並再三懇求。“好吧!讓他來吧!”校長終於答應了。

太平這小城鎮,那時沒有開辦幼稚園,我虛歲五歲就如願以償上了小學。上學的路很近,從我家後門出來,在當街有口井的街隻須往北二百來步,就見掩映在櫻桃樹叢中的一所小廟——忠義祠,這就是我的小學校,一個隻有四個班級的初級小學。

我上的第一課課文至今還能背誦:“小小貓,小小貓,跳跳跳,小貓叫,小狗跳……。”我個子小,座位總在前麵,這不打緊,老師講課聽得更清。可上遊唱課,小個排頭,要我踏著風琴的節拍把隊伍帶成圓圈。我東張西望,帶不好圓圈,老師隻好把第二個調上來,我不在乎,仍舊東張西望。

因為學校校舍是由忠義祠改變的,教室都是過去供奉牌位的場所,一年級教室還保留著一個神龕。我的筆墨硯常常一轉眼找不見了,一個比我大好多的學友指著神龕對我說:“這個神靈有一雙很長很長的手,能伸下來把我們的筆墨硯拿走。”我信了他的話,有這麽多小朋友在一起,好像並不害怕什麽了,而筆墨硯拿走就拿走,我沒有放在心上。

我在校園的櫻桃樹林裏玩,櫻桃樹開了花,許多黃翅膀帶小黑斑點的小飛蟲圍著花朵飛舞很是熱鬧,我想捉一隻玩玩,可怎麽追逐怎麽抓拿總也逮不著一個,加上櫻桃樹林裏縱橫布滿了防空壕溝,我跳不過去,小飛蟲飛到溝那頭,我隻能望蟲興歎,一臉的失落。一個比我高兩個年級臉上布滿麻點的大同學,在旁觀察我那響往小飛蟲的神情,馬上用敏捷的身手,在壕溝上跳東躥西,一躍身,一合掌,掌心裏便能出現一隻小飛蟲,他把逮住的一隻隻關在火柴盒裏,關滿了一盒子後向我炫耀。我兩眼直盯著火柴盒不放,於是,這位滿臉麻點毅然向我提出:“你要這盒蟲,得拿銅板來換。”我想蟲心切,求之不得,便從口袋裏翻撿銅板,也不數一數,統統翻給他。我壓根兒沒有值不值的想法,我喜歡的東西能夠得到便高興了,可是,我回到家哥哥姐姐都用眼珠白我,說我太傻,被人騙了,不把錢當錢。第二天,我小心翼翼打開火柴盒看看,料不到小飛蟲隻隻一動不動了,全悶死了,這時,我才若有所失,倒是沒有哭,隻把火柴盒丟棄在後門外的陰溝裏,怕我哥哥姐姐問起。

我學校的西頭是一處養濟院,有二十來間屋子,也是磚牆瓦房,是各鄉來太平乞討的乞丐棲息之所,這些乞丐,有雙腿截去用兩手匍匐行走的,有雙目失明由其年幼子女牽著走的,我放學走在回家路上碰見他們乞討回來,總要站到路邊去一個個注目他們,站了好半天,心頭升起莫明的沉重和悲苦。

我放學回到家裏,看見我母親在灶間裏忙,一會兒上灶頭炒菜蒸飯,一會兒下火塘口塞一把柴禾,煙熏得眼睛睜不開,灶上灶下就這一雙手,把最小的妹妹捆綁在後背上,她已睡著了,頭歪在一邊。灶邊還有一個稍大些的弟弟坐在坐車上挺背蹬腿地啼嚎。

我母親十七歲嫁到我家,隔一二年或二三年便生出一個,這時已生了九個,活了六個,存活率為百分之六十六,不算低,但生育尚未結束。八口之家的家務全壓在她一人身上,她卻毫無怨言,從不羨慕別人的清閑和富有,認為這是命裏注定的, 常常說:“我就是這樣子的命。”

我放下書包,趕緊去哄兩個弟妹,吃力地抱一個,牽一個,從後門出來並非石板地,石頭路難免高低不平,我抱著的妹妹擋住我前行的視線,經常一同跌倒在地,我不哭,還哄妹妹不哭。日複一日的跌跤,讓我從腫痛中明白走了幾步有一低凹,拐彎處有一凸出的石頭尖,後來我居然成了抱著妹妹出門在不平坦的路上保持不跌跤紀錄的高手。

後門臨街有一棵碩大的樟樹,蔭涼麵積可達四五十平米,我左一個右一個三人一起坐在樹蔭下的石階上,看過往行人。

左舍藺家小女兒,放學了有時候也來大樟樹下玩耍,她帶來毽子或跳繩,同我一起哄我的弟妹,我同她比跳繩比踢毽子,讓弟妹學著數數,用輸贏激發玩興。我比不過人家,但能哄住了弟妹。

當我們玩興正高時,母親做好全家夜飯,在後門口呼喊,我才又抱一個拉一個回家。藺家小女無人作伴,也回家了。

太平這小城鎮,流經三條由西向東的溪流,充足地滋潤著太平人。南門外靠近城牆的一條頗具規模,常年長流不息,如遇西山山洪爆發,更是洶湧澎湃,甚至沒過橋麵,斷絕行人交通。中間一條從城中穿過,潺潺水聲,和著婦女搗衣聲,甚為動聽,也為小鎮添了生氣。北頭那條最小,涓涓細流,從小西門的門洞穿進來,流過我就讀的那所小學和養濟院門前。每當夕陽西下,母親提著裝滿了全家人換洗衣褲的木桶,在養濟院前小溪洗滌。我帶著弟妹跟了去,在那裏,平日裏我在放學碰見的牽著花眼人的女孩挽了褲腳也在小溪洗衣,我走近去很想同她說話,可不知道說什麽好,我很想去幫她什麽,可不知道有什麽讓我可幫的,我看女孩把衣裳擰幹走上岸來有點高興的樣子,似乎覺得得了點安慰。女孩在養濟院晾了衣裳赤腳走了出來,當她看見溪邊野花叢中飛著幾隻彩蝶,情不自禁又跑又跳去追逐捕捉,我注意的目光也跟著她的跑動,眼巴巴地希望她能夠捉到,能把她的高興保持下來。她一邊追捕一邊唱起了蓮花落小調:“梁山伯和祝英台,雙雙化作彩蝶……。”

女孩捉住了一隻,走過來給我,我擺擺手說不要,她說她還能捉來,我才要了。我不是要了彩蝶高興,我高興她和我說話,似乎平日裏對她的同情心有了著落。

5

東太平洋的強熱帶風暴一升沉,形成高壓氣流,向西北方向移動,七八成要侵犯東亞大陸,在甌江與椒江之間的一個半島上登陸的機率是很高的,這太平小鎮一時就會受到狂風暴雨的肆虐。太平也有不太平的時候,石夫人耽著石度人安危的心,無可奈何一聲聲地歎息。

通常是一陣陣狂風起個頭,然後是狂風夾著豆粒大的雨點,再然後是傾盆暴雨,整個過程需要三兩天。

我就在今日為憶舊而站立的鳳翼左廂房裏安睡,夢鄉裏遊興正濃,忽然間,一陣緊似一陣的強風從天而降,在我的屋頂上翻滾,掀起瓦片,門窗抖動,樹木斷裂,枝葉掃地。瓦片飛落的嘩啦啦,門窗震顫的乒乓乓,樹枝撕裂的嘎刺刺,無情地將我從睡夢中拽出來,我一時醒不過懵來,揉著眼睛。當我意識到現實的我的真實存在,我立馬躲進被窩裏,不敢出聲,出了一身的冷汗。當我獲得家人“不用懼怕,是打風翅”的慰安時,天已經大亮了。

我擁著弟弟,讓他坐在我的腿股上,自己坐在狹仄的門坎上,我倆四隻眼睛凝視著眼前由瓦楞注下的無數根水柱編織成的水簾景致。一陣旋風把水簾撕碎,撥了我和弟弟滿頭滿身。

天井已經盛不下雨水了,眼看沒上來了,沒到最高的台階,再沒上來,沒過門坎,進到屋裏,再一寸一寸的漲上來,沒到腳踝,沒到膝蓋。這時候,我跟著我家大人發愁,擔憂,小小年紀已經嚐到了足夠的愁滋味。

這許是太平人真有太平人的福,太平靠海,台風多是禍,河川可入海卻是福,水災災不了幾天,也災不到哪兒去。

雨下累了,風吹累了,不那麽強勁了,水不再往屋裏灌了,加上我一家人的齊心合力往門坎外舀,屋裏的水算是退盡了,天井裏仍舊汪著滿滿的水。從屋簷瓦楞上注的水柱變細了,變成一滴一滴有節拍的點滴了,先是一拍緊一拍,漸漸的成了停一拍,續一拍。水滴滴在汪滿水的天井裏,漾開半圓的漣漪,等不了上一個的半圓漣漪漾完,就被下一個漾來的追上了,重疊了。後來水滴的節拍越發緩和,半圓漣漪得到充分的展現,一個又一個,我和弟弟坐在門坎頭,竟然慢慢的數得過來,我的心隨著水圈舒緩伸展也舒和下來了。

雨終於不下了,但天空仍不肯放晴,一團連著一團的烏雲行走不完地行走著。我仰視著,覺得這天仍是猙獰的,似乎並未承諾不會來第二次狂風暴雨。

汪家自視大人不屑與我等一起玩也與我等玩不到一塊兒的大哥,愛拉二胡,平日我聽來是不成調的咿咿呀呀,今日他那雙擺大人架子的硬殼皮鞋因為到處潮濕而無用武之地,他躲在他樓上,拉了一曲《梅花三弄》,由敞開的樓窗播送出耒,在我聽來也成了聲聲哀怨,竟生催了我小小年紀的淚水。

襯著上天急速行走的一團團烏雲,遠處——直對著我家後門口,一顆半枯的大樹橫出的一枝枯枝上,平排瑟縮著三兩隻老鷹,它們將頭頸埋在翅膀裏,一動不動,像在枯枝上坐禪。雖然我看不見它們的眼睛是閉著還是開著,但卻可以想像出即使開著,也是木然無神,全無往日翱翔藍天的雄偉和敏銳,敏銳得在高空之上仍然發現地麵上爬動的蟲豸。

我站在後門口,久久地盯著老鷹,也久久地木然。

6

二爺姆——她老公排行老二,並已經過世,我們這些小輩照這名份這麽稱呼她——住在三台裏第三進的北屋西頭,正是在這西北角有一片較為開闊的地帶,那裏建了一所園林,我們稱之為“花園裏”。花園裏包羅兩個亭榭,一個用石塊壘疊成的假山,一泓荷花池。亭榭每根圓柱均書刻楹聯,假山沿十五六級石級即可登頂,高雖不高,卻可縱覽全園景致,假山下開出洞穴,是捉迷藏我常去藏匿的去處。

二爺姆隻為二爺生下一女,二爺一過世,女兒一出嫁,隻剩下二爺姆孤身一人,再也無力支持這小花園的繁榮,隻能任其逐年荒蕪了,但仍可以從這小花園感知這位二爺曾經是相當的殷實,他起碼未把祖上的產業作了典當甚至變賣。

而二爺的弟弟我們叫他三爺的就是個敗家子,把祖上的遺產全敗光了。他住在第三台北屋,其妻子我們叫她三爺姆的如今隻能靠幫傭度日,給人舂米,賺一二升米糠。三爺整日遊手好閑,東逛西蕩,別的我們做小孩的當然並不知情,光說隻要我走近他家門前,正好他坐在門坎上,他便嬉皮笑臉,將我拉了過去,從我的開襠褲摸進去,眯著那雙布了魚尾紋的眼睛,捏弄我的小雞子。本來我也不知道這叫什麽行為,過後聽人說大凡與小雞子有關的就是流氓,因此,我從心眼裏討厭他,一看見他就跑得遠遠的。

三爺的大兒子因為家窮,又無生計可謀,隻有出去當兵,過了兩三年,穿著沒有領章的黃軍裝回來了,有人說是逃回來的,可卻帶回一個女人,但她不出門,天天坐在屋裏不出聲的哭,我們這幫小猢猻,就相互攀登上肩從窗戶張望。也是聽大人在背後的議論,說這外鄉女人被三爺大兒子騙來的,大概他自吹家有萬貫,一年能收多少擔租穀,女人給說動了,跟了他來,一到太平便露了餡,三頓飯全是蕃蒔粥就醃菜,除了哭,什麽辦法也想不了。

我和我哥哥,還有三台裏其他一些小夥伴,都很討厭這三爺,卻日日惦記著進二爺姆的小花園,這是我們最響往的玩耍去處,那裏可以捉蟋蟀,逮知了,可以上樹摘桑椹,采草莓,捉迷藏還有假山下墨黑的山洞。

小花園的四門緊閉,唯一進出通道便是北屋西頭的正門,可二爺姆整日搬出一張靠背竹椅坐定在門口織草帽,為防範我等小猢猻進去糟蹋,她牢牢把守這道花園關卡,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派。

我們這些調皮蛋背地裏給二爺姆起了個“搖搖頭”的綽號,因為她的頭部一刻不停地左右高頻率地擺動,好似在脖子上按了一根鋼度極高的油絲。

“搖搖頭”坐在門當口,手裏織草帽有規律的動作,正配合著頭部搖動的節奏,相當的和諧協調。

趁二爺姆在想什麽心事一時忘情的倏忽間,我們五六隻小猢猻一哄而上,衝破“搖搖頭”一夫當關的關卡,跳越門坎,一口氣直搗花園。“搖搖頭”忙丟開手上草帽,立起身(卻未挪動腳跟)大聲嚷道:這幫豬狗,無法無天了,人家好好花園,任你們糟毀啊!

我跑得最慢,尤其這高門坎給我耽誤了多少寶貴的分秒,別人已經跑進了小花園,我還在“搖搖頭”的視線之內。這惡厲厲的吼聲,讓我切切實實地慌了神,喪了膽,嚇得幾乎尿褲子。

“搖搖頭”見我喪魂落魄的樣子,馬上坐下,並把臉上的凶相轉變為嗔笑,把吼聲緩和下來:“當心別摔著!”嗔笑我看不見,緩和下來的話音我在慌神中一時還來不及覺出來,我隻顧閉上眼睛去追上衝鋒陷陣的小夥伴。

要說這小花園,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定最想去的地方,一來怕“搖搖頭”,二來裏頭有我害怕的東西,在西北犄角停放著二爺的棺木,等待二爺姆大去一同入土。雖然棺木用稻草簾子圍住了,但裏頭有個死了的二爺,總讓人聯想著會飄蕩出無影無息的鬼魂。采桑椹需爬樹,我比不過比我大的夥伴快速上樹的猴功夫。而采擷草莓,更需具備對色澤的辨別決斷能力。野生草莓個兒不大,由四片綠葉護著,草莓主體為紅色,卻有血紅與粉紅之別,血紅的叫紅莓,人可食用,粉紅的叫蛇莓是蛇吃的,據說有毒,人吃了不等片刻隨即倒地蹬腿,這是多麽讓人戰栗的事情。所以,我見了這樣的草莓,一般不去搭理,可是當看到別人很隨意地采一個往嘴裏塞一個,而且咂得津津有味時,我那從眾心理油然而生,也就伸手去采擷了。不過,我是定住眼珠仔細分辨是血紅的還是粉紅的,確定無疑為血紅後還讓同伴再予鑒定,如此反複才敢往嘴裏送。我那時似乎已經明白,血紅則生,粉紅則亡,這是人生嚴酷的現實,稍有閃失即遭滅頂之災,像二爺那樣隻能躺在棺木裏了。

我摘桑椹上樹缺乏猴功夫,采草莓怕猝死,猶豫不決動作便慢,我的慢成了同伴不願與我同去小花園的緣由。在小花園裏,我的收獲最少,可有自知之明,也便心安理得。

日上中天,該回家吃午飯了,不然,母親就會滿世界地喊叫尋找。這時候,“搖搖頭”早已擅離把關之職守,進灶間打點飯食,無非是醃菜鹹魚一小碟,米飯一碗。這鹹魚算是好菜蔬了,是她有了手工織草帽所得,才吃得起的。

當這五六隻小猢猻玩夠了大模大樣走了出來時,“搖搖頭”從灶間伸出頭來,竟是和顏悅色,隻嗔著嘴說:“看你們準把這堂地糟毀成了什麽樣子!”然後用更加和悅的顏麵對著我說:“讓你娘得個空上這裏來聽寶卷《寶蓮燈》。”然後又歎了口氣:“你娘小人生太多了,真是的,家裏事忙不完,哪裏走得出。”

7

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日本鬼子鬧太平。

我上的小學因鬼子飛機的侵擾,搬到南門外長崗山腳尼姑庵上課,學生自帶小板凳。

一天,我們放學走在路上,響起了空襲警報,我還來不及臥倒,飛機已經在頭頂上盤旋掃射,隻聽得子彈在我耳邊嗖嗖地響,眼前卷起氣浪泥石,我機靈地滾進路邊的水溝裏,倒是隻嚇著,沒有中彈傷著,而在太平城裏商賈密集的十字街口,投下兩顆燒夷彈,把東西、南北交叉的兩條大道的商店燒成一片瓦礫,這是太平城一場讓人心驚肉跳的災難。

從此,飛機一天幾次在頭上轟鳴,燒夷彈的陰影籠罩在太平人心頭抹不去。

我家大小八九口,一聽警報,便趕忙鑽進兩張八仙桌拚攏的桌下,集家裏盡數棉被一層加一層疊在桌上,以為如此防備即使被炸彈炸中,也不能穿透這重重棉絮,保住性命。在不及一米高的桌底下鑽擠著八九口子,四周被不透風的棉被擋得嚴嚴實實,其憋悶可想而知,大人尚能忍住,小孩子不識形勢之嚴峻,竟大聲哭叫,這是不得了的,給飛機上隨時隨意投彈的鬼子聽見,就隻有吃炸彈的份了。在這緊急關頭上,我母親以她女性特有的智慧和條件,急速掀開上衣,將兩隻奶頭塞住兩張小嘴,止住了哭聲。

風聲一日緊似一日,除天天的幾番空襲警報外,有傳聞日寇汽艇在鬆門登陸了,也有傳聞已在東浦進犯。太平人心惶惶,那些殷實戶把田契及細軟裹成包袱背在肩上,把金銀珠寶首飾掖在褲腰兜裏,把門掛上兩三把鎖,夜半俏俏出走,摸黑投奔山頭人家。

我家逃不逃難,由一家之主父親拿主意。父親說這破家沒有值錢的東西,逃什麽呢?可我們都聽說鬼子殺人不眨眼,連小孩甚至嬰兒也不放過,用刺刀尖一個個挑死。於是,父親改了主意,要讓母親帶著眾子女往山頭逃,他留下看這個家,鬼子能怎麽的?他已這歲數。母親及幾個哥哥姐姐哭著求父親要走一道走,這破家有什麽可值得看的,也省得兩頭都掛念著,父親這才歎了一聲:“好吧!一起走吧!”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父拄著手杖,我母背一個拉一個,我緊拉著我姐姐的手,從後門拐出永寧巷,沿城牆腳出西門,打火神廟門前經過,不知不覺中爬上山路,山路兩旁隱約望去是片片鬆林雜著叢叢竹林,夜風帶起簌簌鬆濤,遠處一聲無休止符的悠長犬吠,似難以噎住的尖聲哭叫,而且經山穀間反複來回的回響,更含憂怨之情,並導引出遠近大群犬類的呼叫。這一熱鬧倒反讓我消失了恐怖的感覺,隻想著緊倒著腿跟著走就是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們終於在龍崗山和鬥米尖之間的山坳裏名叫後龍的小村停了下來,父親皺起眉頭忖了一會兒,用手杖一指,我們就跟著彎進一叢竹林裏,走到盡頭看到一棟茅草屋,父親說:“對!就這份人家。”這是父親的遠親,他小時候來過。我們推開柴門,一陣刺鼻的羊臊氣迎麵撲來。嘈雜的腳步和一聲聲歎息,驚起滿羊欄的咩咩狂叫。

我納頭倒在緊挨羊欄鋪著稻草的地鋪上,迷迷糊糊聽不清大人們說些什麽,不等片刻便睡著了,我太累了。

後龍小村,高山險峻,溪流潺潺,茅屋幢幢,鬆竹叢叢,任你抬頭往哪兒一望,都是一幅優美雅致的山水畫,你若舉目東西南北地巡視一遭,便是一卷氣象萬千的山水畫軸。

可是,我們哪有心情去欣賞呢,父親告誡說,這裏是土匪出沒的地方,都在屋裏呆著,省得惹人眼目。

在後龍這幾日,倒有能吃飽的蒸蕃蒔米飯,七成蕃蒔,三成米,我們吃得挺香。

第四天夜晚,大概我還沒有睡到二個時辰,父親招呼全家大小起床,立馬開路。

我揉著惺忪的眼睛,疑惑著卻仍以迅捷的行動離開茅屋,父親殿後輕聲地向茅屋主人道別,握住他的手說,容日後謝了。

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山路,天才蒙蒙亮,我們在一處三岔路口停下來,老小趕快席地而坐,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稀疏的星星,閃著亮光,也像瞪著我們的眼睛。

這時,父親開口了,他說:“我在昨天便注意到了,有好幾個陌生的麵孔,在茅屋前後沒事兒地轉悠,我是坐在茅屋裏從窗戶看到的,我知道這兒出土匪,到這裏逃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鬼子最便當從東邊和南邊上岸,所以隻能逃西邊的山頭來,我早就心存警惕。昨夜來了一人走進茅屋,眼睛光盯著這幾個小人,一會兒走了,我怎麽也睡不著,防備萬一,還是以走為上策。”

我還是聽不明白為什麽一個生人來盯了盯,我們就要爬起來半夜撤離,後來比我隻大兩三歲的哥哥告訴我原委,有土匪想要綁票,總是你們哪一個小不點兒,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哥哥哄我說:“現在不是都躲過來了,沒事了。”

天大亮了,何處為歸處,是回家,還是另尋逃難路。詢問一路人,得知鬼子並未進太平,太平尚且太平。

父親沉思片刻,把老刀牌香煙就地摁滅了,站了起來,抖抖身上的煙灰:“回家吧!”主心骨發話,一家人隨從行走在走不完的山路小徑上,並且有意地放慢腳步,顯然對於太平是否仍然太平存有遲疑,碰見路人,便禮貌探聽,萬一太平有什麽動靜,可隨時變更行進方向。

到了中午時分,我們忽然看見在路邊的鬆林裏,有一強壯男子,上身靠著一棵鬆樹樹幹,手裏玩弄著一把長劍,在從茂密的鬆針葉灑下的細碎陽光的照射下,長劍發出閃閃寒光。哥哥咬著我耳朵輕輕說:“這準是土匪。”我們全家人不由得立時警惕起來,也振作起來。

玩弄長劍者隻顧玩弄,一會兒倒倒手,一會兒捋捋劍身,並沒有把過路人放在眼裏,我們卻緊張得大氣不敢出,緊倒著腳步,更不敢回頭,如此這般,才走出險境,走上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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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wandering 回複 悄悄話 terrific! especially the depict of your childhood!

all the best!
Mulan_t 回複 悄悄話 very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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