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50)

(2006-10-15 19:31:15) 下一個

(50)

我下了台,可以逍遙遊蕩了。

我的丈人住在東城一條胡同的小雜院裏,我把我的小女兒暫放在小雜院由她姥姥和小姨順手帶著。

除了嚴寒冬天,小雜院是各家的“起居室”。每天下班後,我總去小雜院,與女兒親親。我搬一把小矮凳,坐在“起居室”,用眼用耳朵,便透明當院各家的動靜。

丈人的對門是宋振堂家,兩間屋麵的一間,廚房用碎磚破油氈搭在屋外,埋下頭才能進去,除非雨雪天,爐子就在露天生著。

一到日頭斜西了,宋振堂便把炕桌搬出來,端了小板凳,就著一小包花生米,喝幾盅白幹,這是最可他心的享受。

宋振堂四兩白幹一落肚,舌頭打了粘,嘴裏便開始不幹不淨了。

“他娘的,不讓喝,管得著嗎?我少說一天也有三四塊的進賬,比八級工還強呢!有了票子,還不興吃香的喝辣的。還沒喝呢,便招你貧嘴饒舌的。”

“不是不讓喝,少喝點不行嗎?喝這騷貓尿管什麽用,隻會裝瘋賣傻。這三四塊進賬長得了性嗎?”老伴李翠花斜他一眼,歎了一口氣,拿著不屑理會的神氣走進屋裏去了。

“小玲子,過來,給你大爺寫個信。”從宋振堂的嚷嚷多少聽得出醉意比剛才加重了些。小玲子是宋振堂的閨女,上學的名字叫宋秀玲,她十三了,聽見喊叫,很不情願地過來。

“什麽事,這麽嚷嚷。”小玲子喪幫著臉。

“你爹一說話,便是嚷嚷,是嚷嗎?嚷又怎的,我是你爹。這小熊丫頭,不知好歹。去拿筆來,給你大爺寫封信。”

“我不會寫。”

“好意思說,都初中了。我說,你寫,這還不會啊!”

小玲子把從練習本撕下來的紙攤在炕桌上,等著她爹說。

“是這樣。”宋振堂用手掌心抹了抹嘴,餳著眼睛說:“振聲哥如見,讓侄子大順來城,有門路,見字速來。”

宋振堂說完了,小玲子卻仍舊咬著筆杆傻呆在那兒,過了好一會兒,才吞吐地說:“有些字我還不會呢!”

“就這幾個字也不會?我早說過上什麽學,管個屁用,趕上這年月,跟我撿廢紙去,也用不著叫大順來添一張嘴。”

宋秀玲不理她爹的話岔,隻咬著筆杆,宋振堂越看越來氣:“不臊!還是中學生,這麽幾個字都寫不了,白化這上學錢。”

終於,在宋振堂的逼迫下,小玲子歪歪扭扭地寫出了:“振生哥,叫直子大順來成,月快月好。”

信走得慢,隔了十幾天,大順在擦黑時分才摸到這小雜院來,正好又是宋振堂幾盅白幹落肚,一見侄子到來,高興得拉著大順問過大哥和大嫂後,便說:“家什都不缺,人手也不缺了,一會兒咱叔侄倆出陣嘍!”把個大順聽得不知所雲,茫茫然問道:“大叔,叫俺來幹啥?”

“幹啥?好事,美事,待會兒你就知道。……先坐下歇歇,喝兩口吧!”

“俺不會……噯……噯……俺還沒吃飯哩!”

“有,有你吃的……,小玲子,小玲子,這丫頭片哪兒去啦,玲子她媽,給大順拿兩饃來。”

飯後,天大黑了,叔侄倆拉著板車出發了。大順以為去拉腳,出了胡同走上大街,振堂追著大順的耳朵輕聲說:“俺們是去收廢紙賣,現在大運動大字報正熱鬧,你看!”大順順著大叔所指的看過去,滿大街紅紅綠綠大標語大字報。宋振堂接著說:“天天有人貼,一層摞一層的,不撕白不撕,撕來就是票子,三分一斤,百斤三元,兩百斤六元,咱倆一夜少說也能撕他娘的二三百斤。這不比在老家抗钁頭強,吭哧吭哧幹一天,累死累活,滿十分也不過三四毛,還到不了手。”

就這幾句極富鼓動性的話,立時把大順的幹勁調動到了極至,他二話沒說,走近大標語,連撕帶擄,一趟一趟往板車上抱,一會兒功夫,高幫板車已塞得嚴嚴實實了。

“大順子,你撕著,先堆在一處,我先拉回去一車,一車已不夠裝了。”

“俺拉吧,俺有力氣。”

“不!還是我拉,我熟路。”宋振堂說了,操起車把,一溜煙消融在路燈的昏黃中了。

這一夜,叔侄倆拉了捺實了的四車,比往日翻了兩番不止。

第二天,叔侄倆還倒在炕上醒不來時,李翠花已包好四蓋廉的韭菜餃子。大順醒來,一口氣吞下一百七十一個(李翠花撈鍋時一五一十過了數的),要不是嬸娘異樣的神色,他的筷子是停不下來的。

大順識相地放下筷子,說了聲:“飽啦!”

這頓餃子讓李翠花愁開了:“吃得實在邪乎,光這糧票就供不起,光來錢管什麽用?”他話到嘴邊,並未說出。

日頭又一次沉落在西山,大順對大叔說:“您再歇會兒,俺先推車出去。”

宋振堂實在欽佩內侄不辭辛勞拚力奮鬥的一股勁,心想:“到底是受苦人受得起累,瞧我這丫頭,讀了七年書,啥也不會,還指使不動。”他對大順說:“等天黑了再去。”

大順對於這話,理會為大叔疼他,他感動地說:“沒事沒事。”不待分說,拉上車出門了。大順獨自拉著空車走在街頭,轉著頭看,紅紅綠綠,琳琅滿目。他看見路西有一長溜的標語剛貼上去,還發著潮氣,捉摸著這一片最好撕,一擼便能擼進麻包裏,他立即掖了麻包走上前去。正當他滿心喜歡一張又一張,一擼又一擼往麻包裏塞的當兒,有一隻大手緊緊揪住他的衣領,大順扭過頭去,氣急敗壞地嚷道:“你幹啥啊!”那人道:“你還敢問我幹啥,我倒要問你,你幹啥?”

“撕紙啊!”大順梗著脖子理直氣壯地說。

“好啊!你這是搞破壞。……”此時,已有一夥人擁過來,把個大順子如同捉小雞般捉走了。遠遠的隻聽見大順在那裏聲嘶力竭地喊:“俺那板車呢!俺那板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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