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大順被捉到一幢六層的大樓裏,如此宏大壯觀、漂亮體麵的洋樓,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進去,地麵鋥亮的,一不留神會跌個大馬趴。大順穿的他媽納的布鞋底,能吃得住滑勁,即使打滑摔了也是有幸見了世麵,回到村裏能吹半天關於樓房的光景,村裏阿三老六哪有進大樓的福分。
大順被推推搡搡放置在一間房子裏,房間的天棚和四壁都是用洋灰抹了一色乳白,他覺得這麽闊氣的房間居然讓他一個人待著,可見自己該是個尊貴人,心頭微微泛起自得的霞光,可想起剛才受到捉小雞般的對待,不免又有點淒惶。當他想起那輛板車還停在街頭,恨不得馬上跑出這洋樓,然而,這是不能夠的,他拉不開門。這時他似乎意識到他成了關押的囚犯。
至少再過了二個多小時,才開門進來幾個人,大順一見他們的臉色神氣,知道事情的確有點不妙,個個對他射出不共戴天的仇恨目光,直刺進他的心窩裏。
“你叫什麽?”
“宋玉順。”
“你知道井岡山嗎?”
“知道,咋不知道。”
問話的人向其他跟進來的人使了個得意的眼色,接著問道:“你參加井岡山了嗎?”
“俺想參加,同陳三保說了說,他也沒說不行,算參加了吧。”
“你們的頭頭是誰?”
“就是陳三保,現在三官廟就他說了算。”大順對答如流。
突然,一聲怒吼強烈地震撼著大順的耳膜:“宋玉順,你必須老實交待,不許有半點隱瞞,老實交待了才有你的出路。”
大順一聽出路,把頭一歪,說:“對啦,俺到城裏來,就是找出路。”
“不許你瞎三話四,東拉西扯,回答實質問題,誰讓你廝大字報的。”問話人吼著說。
“俺撕紙論斤賣錢,三分一斤。”
“我們不管你賣錢不賣錢,你必須交待誰指使你幹的?交待了,從輕處理,不交待,我們也能查得出來。”問話人說到這裏,同另一人說:“馬上派人去三官廟,了解這兩個井岡山有什麽勾結。”然後又吼向宋玉順:“我們東方紅是最革命的,你膽敢為保皇組織井岡山效勞,絕沒有好下場。”
什麽效勞,什麽下場,大順都不大聽得懂,也不知道怎麽說才對這些人的心眼,隻好側著頭,張著嘴,傻看著一張張鐵麵無情的臉。
冷場了好一會,問話人裏跳出一個平和些的聲音:“你也別用撕紙賣錢來說事,你該明白這是破壞革命,是現行反革命。”
一聽反革命,把大順嚇住了,這同地富劃在一根杠上,以後分糧、派工都被人壓一頭,說鬥就鬥,說批就批,永無出頭日子。“想不到大叔給俺找門路找了個反革命回去。”大順想到這裏,不由得嗚嗚的哭出聲來:“俺這下子完啦!”
“沒完,沒有完,我們早說了,隻要老實交待,就放你回去。”
這時候,大順還有一件最揪心的事,大叔找不見他,一定急得尋死覓活的。他問道:“俺交待了,就放俺回去?”
“那當然,我們革命者說話是算數的。”
大順狠了狠心說:“俺說,是井岡山叫俺撕的。”
“好!這說明你有進步,但是你要交待具體的經過,這樣才能取得革命同誌的諒解。”問話人顯得喜出望外。
這又使大順為難了,哪裏有具體的經過,大叔給他爹捎了一封信,他就來了,當天晚上上街撕,轉天就撕不成了。
“上哪兒找具體的,俺們農村講不著具體的,就陳三保一說,俺去撕,不就結啦!”說了,停了一會兒,再以懇求的口吻說:“該放俺回去了吧!”
問話的幾個人嘀咕了一陣,然後由一人說:“我們幾個人倒是想放了你算了,可是,你交待得不夠徹底,沒有做到竹筒倒豆子。另外,我們幾個人權力有限,還得請示上級,所以你在這兒還得再呆幾天。”說了,都向後轉要走了。
大順急了,趕緊提出:“再呆幾天,幾天啊?管不管飯?”
“管!”說了便摔門出去了。
“他娘的,哄我亂說,說話不算數,沒有的事硬叫我說有。”大順有點忿忿了,但轉念一想:“在村裏累死累活的幹,還不準能糊住這張嘴,進城找大叔,也是為這張嘴。既然管飯,又在這樓裏,窗門嚴絲密縫的,餓不著,凍不著,俺還圖什麽呢?呆著就呆著,能怎麽的。”
過了再一會兒,進來兩人,他們並沒有帶來要管的飯,劈頭甕聲甕氣地說:“走!走!”
這兩人一前一後,大順夾在中間,走出大樓,走上大街,大街一溜兒的大標語新貼的,散發著濃鬱的漿糊氣味。大順想,剛糊上去的最好撕了,幾下就能擼下拾來斤,可惜前後有人夾著,他擼不了。
大順總也上過三年小學,好歹識得幾個字。這三尺見方的大字,似乎同自己有點幹係,便一個字一個字連起來讀下去:
“井岡山撕我革命大字報,破壞運動,罪該萬死!”
“井岡山撕大字報當場被我東方紅戰士抓住,鐵證如山!”
大順在街上走了十來分鍾,看到的統統都是東方紅兵團的大標語。他真有點生氣了,唉!這事鬧的,哪兒跟哪兒啊!
三人一同走進一個門上吊著紅燈的紅漆大門,大順沒問這是什麽地場,都到這份兒上問它做什麽。
大順被關進一間屋裏,這裏沒有大樓那個氣派,隻有一張兩屜桌,幾條長凳。他坐定後,設想一有人進來,他先問管不管飯,他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開門處,走進兩個戴大沿帽的,大順一驚,警察!
警察在桌旁坐下,然後把眼睛死死的盯住宋玉順,一見這麽威厲的目光,大順要求管飯的話,隻在舌頭尖上囁嚅一下,又咽了回去。
“你叫什麽名字?”
“宋玉順。”
“籍貫?”
“什麽?”大順沒有聽懂。
“什麽地方人?”
“三官廟。”
“你撕了人家大字報?”大沿帽開門見山。
“撕了。”大順回答得很利索。
“為什麽撕?”
“賣廢紙,三分一斤。”大順照實說。
“什麽時候來城裏的?”
“昨兒後晌,現在快天亮了,是前兒後晌。”
“你在城裏住在哪兒?”
大順本想不去帶累大叔,可這事又避不開大叔,他想,隻要不說大叔帶他撕紙,隻說住在大叔家,便帶累不了,所以他遲疑了不多一會兒,回答說:“俺大叔家。”
然而,這不多一會兒的遲疑,更引起了大沿帽的追問:“大叔叫什麽?”
大順警惕起來,說了名字不就帶累了嗎?他低著頭,不想回答。
“是大叔讓你撕紙,所以不肯說。”大沿帽猜透了大順的心思。大順再也瞞不住了,隻得一五一十全說了。
“怎麽你說是井岡山指使你撕的?”
“他們說俺這樣說了,可以放俺回去,可他們說話不算話,不光不放,連說了要管的飯都不管。”
兩個大沿帽一齊站起來,什麽也沒說走了,留下大順孤單一人,這時他才想起,又忘了問管不管飯。
大順在派出所沒有日子地蹲下去,飯是管的,隻是限量的窩頭就鹹菜,對此大順毫無怨言,在三官廟勞動一天,還頂不上這飯食,而蹲在這兒卻可以天天歇著。
東方紅兵團天天催促派出所做出破壞文革的結論,派出所猶豫著,又怕東方紅來鬧,以不放宋玉順來敷衍。
宋振堂那天晚上走遍大街小巷,不見大順半個人影,隻好回家去等,等到深更半夜仍舊等不來,知道事情不妙。後來聽人說蹲進局裏去了,可急也沒有用,天天在小雜院裏低著頭默神,大口大口的吸煙。李翠花得了理,天天沒完沒了的嘮叨:“我早說了,這個世道,那些神爺在那裏鬥法,我們這些命裏隻能當小鬼的,隻有乖乖地在洞裏躲著,才可能把災難躲過去。你總不聽,非得跑出洞去招事。”
在三官廟,大順媽天天對著宋振聲嘮叨:“大順走了,也不捎個信來,外頭亂哄哄的,俺天天晚上做惡夢。”
而宋振聲不在乎地說:“到他大叔家,掛什麽心,沒有捎信來,那是有大叔照應,混得可以,能對付這張嘴。”
我每次去小雜院,總問大順情況,宋振堂隻用搖頭來回答。
可能再隔個把月,我聽丈人說,大順出來了,當天就回鄉下去了,李翠花不敢留他在城裏多呆一天。
(52)
我下班回家,趕緊把菜洗好,把米淘了燜上,去幼兒園接大女兒。
我從四樓下樓,江在理正急匆匆上樓,與我碰個正著。
我問:“這樣慌慌張張的,什麽事?”
她說:“上樓進屋說吧!”
我說:“我得接孩子去,遲了,其他小朋友接走了,她要傷心哭的。”
她咻咻地說,“耽誤不了幾分鍾。”
我們進了屋,一關上門,她說:“嬸嬸家被抄了,剛才。我正好在她家,一幫紅衛兵踢開門衝進來,我順手把她書桌抽屜和櫃子裏一些材料擼了來混了出來,先放在你這裏。”
“什麽材料,你非得要把它拿出來,這不等於給我招事嗎?”
“我也不知道什麽材料,沒有看,可能是平時記的筆記。”
“那你幹嗎拿出來,讓他們抄了去,也許什麽問題也找不出來,你嬸嬸這麽追求進步。”我實在太不滿意江在理的沒事找事。
“這你就太天真了,在他們眼裏,什麽樣的話都能夠上階級鬥爭的綱,這麽寫,反動;那麽寫,說是從反麵隱喻,也是反動。”
“你把它拿到我這兒來,他們追查到這兒,我怎麽辦?我也害怕啊!“我攤開雙手,表示我真是為難。
“那怎麽辦呢?說得我也沒有主意了,現在也拿不回去了。”這時江在理才覺得這事辦得不妥。“我當時也是一時抓了瞎,還不是為了老太太。這樣吧,你索性把它燒了,當作沒有這樁事。”
我的心軟了,勉勉強強地說:“好吧!也隻能這樣。”
我趕到幼兒園,大女兒已哭成淚人一般。
這天晚上,我耽心得一夜未能入眠,光唉聲歎氣,也沒有心思去看看究竟拿來的是什麽材料。
第二天一早,想來想去,還是照江在理說的,當作沒有這事,燒了算了。於是,我將一包材料付之一炬。這些材料有筆記本、信件和照片,我撕開一張一張往火裏續的過程中,根本無暇看內容。燒照片時看了一眼,是一位禿頂穿中式掛子的中年男子,想來是林碧如已故的丈夫。老太太曾同我說過,他是進步教授。
燒完了,並將灰燼收拾幹淨了,我才去上班,可心裏總不踏實,予感禍要臨頭。果然,林碧如單位的紅衛兵早我一步到了,立即把我叫了去。他們開門見山告訴我:“林碧如老太婆交代了,她有些筆記本由江在理轉移到你那兒去了,叫你交給我們。”我承認了,但是,我說:“我來上班前把它燒了。”幾個年輕人馬上跳將起來,有大喊大叫的,有瞪眼睛拍桌子的:“你燒毀罪證,膽大妄為,這是現行反革命行動。”
我意識到這事做得太愚蠢了,燒了,我長了百張嘴也說不清了。紅衛兵當然會認為,一準是反革命的罪證,我才去燒它。可是,我也的確沒有因為它是反革命罪證才去燒它,隻是出於無法拿回去,更由於害怕才把它燒掉,以為這樣可以了事。
他們不相信我的交代,將我押到我家,把我家翻了個底朝天。
我單位的群眾組織隨即叫我帶上鋪蓋去問話,勒令我圍繞兩個問題老實交代,一是與林碧如關係,二是燒的是什麽反動材料,燒的動機和過程,並把我關在暫時不讓人使用的廁所裏。
我得到高級政治犯的待遇——單間。廁所外人不可用,我卻隨意去用,做人做到這步田地,臭味算什麽,何況拉的撒的都是出於自身的;去食堂吃飯有隨從緊跟著,監視就讓他監視,當作與己無關。
我每天的功課就是蹲在一張板凳邊書寫交代,正好省得把文字表達能力生疏了。至於交代燒材料的動機和過程這很好辦,把這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不誇張不縮水寫出來就是了,不管信不信,反正事情就是這個樣子。而交代與林碧如的關係,要說的事可能多一些,容我一件一件慢慢寫來,每天都能寫出幾頁交去,不致於讓人覺得我在廁所白呆著,我千萬不可一二天便把它寫完。
那天,紅衛兵對我說林碧如是反動資本家,我就摸著這個話頭去揭,我想來想去,她戴不上其它帽子。我聽江在理講過,林碧如留德回來,當過酸堿廠廠長。而在當廠長時,認識了一位支持學生運動的進步教授,她毅然將一些被國民黨政府追捕的進步學生和地下共產黨員掩護在酸堿廠當員工。東北和華北解放後,她作為上海的進步人士受邀去東北參觀,並在北平受到領導人的接見,鼓勵她繼續發展民族工業。她與幾位相知姐妹試種毛迪黃成功,使原來靠進口的強心藥地高辛能夠自己生產,等等。我將這些事情一來二去作了如實的也是無情的揭露,末了來了這麽一段結束語:“林碧如之所以向我表白這些平常不過的事情,為了迷惑我,使我認不清她那資本家的反動本質。”
我把這份化了好幾天寫就的揭露反動資本家林碧如的材料交上去後,卻獲得極為嚴厲無情的批判:“你這是借揭發之名行歌功頌德之實。”我辯護說:“非也,我是把她如此無恥地給自己擺好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是很有必要的,而且我經過革命同誌的幫助,認識到一個資本家的反動本質。”他們這才噎住了,一時無話可說,過後,仍吼了我幾聲,我也聽慣了這吼聲,臉皮已經被吼成“城牆倒拐”,無所謂了。
我最擔心的不是怎樣處置我,這隻能聽天由命了,而是突然踢進門來那些素不相識的人,什麽金猴小分隊,什麽千釣棒戰鬥隊,他們任意提審我,淩辱我,毒打我。我曾向群眾組織建議,把廁所上個鎖。我說,既然把我關了起來,就應有個關的樣子,不光上鎖,還應貼上“牢房重地,閑人免進”,他們置之不理,卻說:“你的問題這麽嚴重,還有心思說俏皮話,改不掉的臭知識分子的臭毛病。”我說:“本來夠臭了,關在廁所裏能不更臭嗎?”
一天中午,我在去食堂途中,看到明日星期天全體去郊區麥收的告示。本以為我可以去市郊吸一口新鮮空氣,可是,直到第二天早餐後,人們都坐上卡車出發了,而隻有我留在沒有上鎖的廁所裏,我想這對我的處境極為不利,今日定有劫難。
果然,隔不多久,來了兩位老兄,我倒是都認識,一個是在樓裏做些清掃等雜務的王老頭,他原在這裏葦子坑種菜,附帶幫一些喪家做入殮之類的雜事,我單位七年前建樓征了他的菜地,吸收他為唯一的一位不識字的職工。文革一開始,他央人寫了一張大字報,題為《炮轟金牙》。他逢人就說,資產階級講臭美,才鑲金牙,堅決把它轟個稀巴爛。他扳著指頭,數遍樓裏鑲金牙的,某某仨,某某倆,某某麽,從他列舉全樓裏金牙數的神態看,很為自己能有如此堅定的革命性感到無比自豪。有人問,鑲金的轟,鑲銀的呢?他說,銀的我還摸不清,等我摸清楚了,也轟。另一位是來自夥房的,不是菜案麵案的廚師,而是洗菜摘菜燒火的廚工。他好像覺得在這個樓裏,老讓我們這些臭知識分子唱主角,他隻能在夥房裏打個下手,得不到當家作主的主人翁地位而忿忿不平,文革打倒一切正對了他的心思,遂了他的心願,樂得走路都哼著造反歌。此人是出名的火爆性子,吃了嗆藥似的,動不動就捋袖子,尋釁滋事是他一大嗜好。
當我看到踢進門來的是這麽兩位,不免在心裏叫道:“苦呀!大事不好了。”今日皮肉之苦是絕對避免不了。我隨即警告自己,沉著應對,好漢不吃眼前虧,虧是要吃的,隻是力求把這虧減低到最低程度。
“出來!出來!大家都去麥收,你倒在這裏自在,你為什麽不去?”
“沒有叫我去。”我裝出低眉順眼的熊樣,本想還說:“我還巴不得去呢,也省了你倆的光臨。”一想自己的處境,不說了。
“你還有理呢!”我不答語,理都在他們那裏,說又何用。
兩人把我帶到一個辦公室裏,命我跪在領袖像前。這時,我注意到夥房那位好鬥的公雞走出門外去。
王老頭在我身後說:“自己在偉大領袖前說說犯了什麽罪。”
“燒了黑材料,包庇反動資本家,犯了現行反革命的罪行。”
“說得還挺溜,準不是出於真心,你說你是真心嗎?這是對偉大領袖的不忠。”王老頭說時還笑出聲來。
“別同他廢話了。”好鬥公雞拿了一根又粗又長的卷筒紙軸芯回來,“先讓他嚐嚐什麽叫革命行動的滋味。”說時遲,那時快,他掄起軸芯照著我的後脖以無比的階級仇恨狠狠地擊打下去,我頓時隻感到眼前一片黑,似從舌頭尖冒出一串金星,還不等一片黑過去,王老頭在旁喊:“低頭認罪!”把我的頭使勁摁下,與石灰地麵碰了個響頭,親了個嘴。我掙紮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看見窗外陽光明媚,微風吹動著樹葉,意識到自己仍舊活在世上,轉動脖子未見昏暈,神誌尚且清醒,萬幸!
“你這根黑筆杆子,今兒一篇,明兒一篇,把你能的,能出了這隻小爬蟲。”公雞冷嘲熱諷。
王老頭起哄加殃:“叫小爬蟲爬給我們看看。”
“在我們手裏,你敢不爬,爬!兜著圈兒爬!”公雞拿著軸芯督視著。
我爬了,公雞喊著一二三,數到三時,用軸芯照著我蹶起的屁股重重的一記,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他沒有照我脖子上打。第一記我感受著錐心的痛,我沒有喊,咬著牙繼續兜著圈兒爬,以後數不清的一記又一記,倒是並無痛感了,我料想這屁股蛋被重複擊打,其神經已全然麻木,失去敏感性了。
當他倆把我揍夠了,耍夠了,公雞吼了一聲:“滾回去!”我撐著地歇了一會兒,才吃力地立起來,再慢慢的把腰直起來,移步到門旁,正要拉動門把手,公雞又一聲吼:“回來!”我停了手,望著他們,心想:“還不夠呀!”
“過來,過來!再向偉大領袖鞠躬,說一說對剛才的革命行動服氣不服氣。”仍舊是公雞的聲音。
我就在門旁向領袖像費力地彎腰行禮,轉身開門拐著移步出門,我實在沒有心也沒有氣開口說話了。
(53)
我一拐一拐走回廁所,納頭趴倒在地鋪上,半天不能動彈,小時愛哭的我此時卻哭不出來。
我回想剛才經曆的一幕,如果公雞出去找家夥,找回一根鐵棍,並以如此重力擊打我的頸椎,這是神經中樞集中所在,死不了也得全身癱瘓,我慶幸我的命大。
可能是屁股麻木的神經開始恢複功能,我痛得難熬,起不來,坐不下,我用右手小心翼翼地退下褲子,斜下眼去窺視受傷處,哇噻!整個屁股蛋宛如並在一處的兩隻熟透了發亮的茄子,紫色為主色,副色有紅有綠,五顏六色,精彩紛呈。
聽窗外遠處傳來嘈雜聲,該是麥收的人們回來了,我隨即振作起精神,拐著走到一間辦公室,每天那些管理我們黑幫的人都坐在那裏吸煙聊大天,剛好有一人麥收回來走進去,我跟了進去,我看了看屋裏沒有異性,便把褲子退到大腿根處,讓他欣賞這五彩繽紛的物什。他見此並無驚訝神色,隻淡淡地說:“這是怎麽回事呀!”並把這呀字拖長至五拍,以這拖聲顯示他如今是個有點兒身份的人了,這身份就是能夠管教我們這幫人,他原本是印刷廠的采購員。
我先說這打成紫茄子樣的事,然後問他:“把我隔離起來審查,你們能不能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他聽了,一時答不出話來,好像失去了剛才拖聲的那股神氣。我等著他的回答,好一會,他才說:“有話慢慢說。”
我提出:“既然你們不能保障我的人身安全,我就回家,今晚就回家,以後像上班一樣,按鍾點來,按鍾點走,不就是寫交代材料嗎?”
“這恐怕不行,我們得先研究研究。”
“把我打成這樣,還研究什麽,今晚我回家起碼可以上點藥,把淤血化化。”
“你忍一宿,明天再說,就我一人定不了,他們幾個人都麥收直接回家了。”
“耽誤治療,由你擔當。”我斬釘截鐵,這紫茄子給了我充足的硬氣,不能白挨打。
他沒有吱聲,我轉身一拐一拐走了,隨即大模大樣回家去了。
我已經近二個月有家不得回,我尤其想念兩個年幼女兒,一個才三歲,一個才周歲,不知她們沒有爸爸在身邊的日子是怎樣過。我有時候也能離開廁所在外勞動,幹拉磚拔草之類的粗活,可以曬到太陽,曾經多次經過家門口,隻能望家興歎。我的祖先夏禹王為治水三過其門而不入,那是為百姓的高貴品德,是主動不入。我被專政,過其門不入是不情願。唉!不入門為了觸及我的靈魂,這樣的觸法觸了又有何用。人非草木,有妻小總該思念,有家總該回。說關就關,有家不讓回,難道是好世道?
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好了,不說今日挨了毒打的事,把紫茄子隱瞞起來,免得她們傷心。
我敲敲門,妻子開了門,先是吃驚,然後做出笑臉,兩個女兒同聲喊爸爸,都奔過來要我抱。妻子說,女兒太懂事了,出奇的乖,星期天在家時,大女兒會做洗碗擦桌子掃地這些家務,小女兒起床會自穿衣服和襪子。在家玩時從不吵架,也不出門同鄰居孩子玩。我摸摸她倆的頭,親親小臉蛋,我強忍著淚水。
我對她們說,我在那裏也挺好,三頓飯吃得還算可以,勞動也不算太重,就是想念你們。說時,閃出了淚花。妻說:“這樣的時候,別兒女情長了。”我點了點頭。我說,今天幹活累了,得先躺下,妻說:“是不是去麥收了,那是夠累的,尤其你們專政對象。”她把“專政對象”四字說得極輕,怕女兒明白。其實,聲大些,女兒也是聽不明白,它不是孩子的常用語。我躺下後,把臉朝向床裏。
妻子在床邊拆舊毛衣,把毛線繞在大女兒撐開的雙手上,小女兒躺在我枕頭邊,扳著手指頭學數數,她能數到一百了。
繞完線,妻子輕聲對大女兒說:“我們來玩牌吧!”
“好,也叫爸爸來玩。”大女兒很高興,她也不問為什麽爸爸好久不回家,今天為什麽能回來。
妻說:“你爸累了,讓他躺著休息,我們兩人可以玩起來。”
“那怎麽玩?”
“玩算命,給你爸爸算命,你洗牌,我發牌。……”妻在女兒耳朵邊說。
女兒用小手把牌洗了一遍又一遍,遞在她媽手裏。妻子順著次序一張一張排列成大三角形,然後從最下麵的一排向上也是一張一張翻上去,把捉了對子的抽出來,另做一處排起來,同時,交代女兒不亂動亂翻。再把她手中剩下的牌散亂在桌上,叫女兒從散亂的牌中隨便摸出一張。女兒聽從地摸出一張,一看,是黑桃J。妻子吃了一驚:“這不,真是的,這是小人,有小人陷害。”並反複地絮叨著。女兒見她媽不高興的樣子,不安地說:“那我再摸一張。”她把手伸在散亂的牌堆中,觸及一張,又猶豫了,如果這一張又翻出小人來,爸爸不是更完了嗎?但願……,她終於翻了另一張,是梅花小三。
“有災,3是災,糟啦,糟啦。”妻嘟噥著,不幸終於不幸地來臨,她像自言自語又像對女兒說:“還真準,你爸爸不正是被小人陷害遭著殃呢!你再摸,看今後如何?”
女兒已摸了兩回,這次有點放鬆,該哪一張就哪一張。不等她翻出,妻一手搶了過去,是紅桃5,臉上頓時洋溢出一些光彩,情不自禁叫道:“這是小福,有福。”然後小聲對女兒說:“你的手氣還行,再翻一張,你爸爸的運道就看這一張了。”
女兒毫無猶豫地摸出一張,不等她翻開,妻子又奪了過去,自問:“梅花老K,老K是什麽?”然後果斷地自語:“是君子,對,是君子。這下好了,終於有了君子幫襯,渡過這一劫,還有小福哩!”
小女兒在我枕邊睡著了。我雖然臉向床裏,她們玩牌說的話卻聽得真切,還想象出妻子的神情。我開口了:“什麽君子小人,這時世分不出君子小人了。君子也行小人事,小人更裝君子樣。”
妻說:“你怎麽還沒有睡著。”她給小女兒蓋上被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