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41 - 45)

(2006-10-15 19:25:28) 下一個

41

我要去西藏走一趟,它是我向往的地方。

坐火車一直坐過玉門,到了峽東才轉乘進藏的便車。司機為趕路,清晨二點便催我匆匆上路。

春風都不度玉門關,何況在三九天的醜時,可以想見朔風是如何的呼嘯肆虐了,加之這是一輛敞篷貨車,無擋無蓋的,我雖然也穿著皮大衣,在感受上如同光板身子,這一路我真真切切地體驗到寒風刺骨的痛苦。我在無奈之下,情急地捶打駕駛艙頂,望司機開恩停下,商量個擋寒辦法。誰想司機竟然隻顧加速疾進,這等於更加重寒風的刺骨。我無處躲無處藏任寒風刺骨刺到格爾木。

我昏昏然爬下車,跌跌撞撞找到一家公辦招待所,躺倒在一張硬木板床上,床上有一床如鐵的棉被。我一睜眼便天旋地轉,全身滾燙,卻喊不應服務員,尋不著一口水喝。

我求司機在繼續進藏的路上,無論如何給卡車加個車篷,我說我舍不得把命搭在這路上,他終於答應了。我心想,有帆布篷為什麽不早給加上呢?

我強打精神爬上卡車,從格爾木南進,一路上我仍高燒著,我身上沒有一顆藥片,無論退燒的還是消炎的。

車到唐古拉山口,那兒有一醫務所,我趕緊去看醫生,醫生一量體溫,責怪說:“你不要命啦!四十度高燒竟敢上唐古拉。”還說:“你沒有看見外頭路邊那些墳塚?都是內地來的過不了這山口永遠留下來了。”

我這才知道自己多麽的魯莽,也是多麽的無知。高原缺氧對身體的嚴重影響我應該知道,凡打這裏經過都會突然感到昏然無力,起碼我也應該聽說過。

醫生給我吸氧,給我打針,並包上好幾包藥片讓我帶上。

越過唐古拉,仍是一片荒漠。

終於出現有些人煙的地方,司機為檢修車子,停下了。

這是安多,是藏北的一個縣府所在地,卻隻有兩排紅瓦灰磚房,其它全是散落在周邊的犛牛帳篷,還有悠然遊動的牛羊群。

我席地而坐,高原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在我目力所及處是襯著朵朵白雲的藍天,藍天把地麵浸蝕了,看上去,天地調和為一色,簡約的,明快的。

在簡約明快中,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啊!簡約才臻於開闊,人世的繁複也許都是狹隘的庸人自擾。

我忽然似在耳畔響起藏族歌手才旦卓瑪的歌聲,隻有她的歌喉才能穿透這開闊的天地,也隻有這樣簡約明快因而開闊的天地才能培育出她那清亮的歌喉。

迎麵走過來一位梳了多條小辮的姑娘,她雙手一前一後有力地甩動著,從動力原理推測,她的腰肢一定會配合雙手的甩動作相應的扭動,可惜這一切完全淹沒在寬大的藏袍裏,但我可以臆想出她的瀟灑和健美。姑娘走到離我約四五米處,輕輕提牽一下袍裙,順勢蹲下,神態如常,半晌,直起身來看也不看仍走她的路。出於好奇,我吃力地爬起來走近去瞧,此處濕了一灘。我驚異這位姑娘做這麽一件在我們看來總要避一下的私事,卻做得那麽自然,那麽一氣嗬成,毫無做作和尷尬,我不能不欽佩這位姑娘對於自身作為自然人的認識境界上,已經超凡脫俗。

迎麵搖搖擺擺走過來一位英俊青年,他斜肩背一杆雙筒獵槍,歪戴氈帽,一雙烏亮的大眼睛深深地把我盯住,似有情,因我是同為人類;似無情,因我看去是陌生人。我寒熱在身,猥瑣於路邊,在他的目光下,我既有親和感,又有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安的感覺,生怕自己有什麽對不住的地方。我從這位青年的眼神中充分感染著人的尊嚴和威嚴,這種尊嚴和威嚴也許隻有神力才可能降服,這隻是我的猜想。

我終於到了神奇的日光城,它的神奇在於四周雪山環抱,而城區卻少見雪花飄飄;它的神奇還在於白天豔陽高照,金色的陽光鋪滿大地,而夜晚子時開始準有一場透雨滋潤萬物,天一放亮,雨便自動停歇。

我先去瞻仰寺廟。

我還未進寺廟,卻見眾多善男信女在觸摸轉動鑲嵌在山牆上的一排轉經。據說,轉經上刻有經文,若轉它一匝等於念了一遍經文;在四郊橋頭上撐掛起的無以數計的五彩三角旗,也是密密麻麻印著經文,風吹起嘩啦啦聲,就是經文的齊聲念誦。

我驚奇並欽佩藏胞的高智商,他們能以最簡便的方式獲得心理上的充足營養,這或許是虔誠的最高境界。無怪神靈總是分外地佑護這座高原城市,日日賜予陽光,日日賜予雨露,賜予這許多的神奇。

我在日光城,也學當地善男信女一遍一遍地轉動轉經,祈求神靈嗬護。是的,我退燒了,我全身鬆活了,不再猥瑣了,雖然高原缺氧,一時仍有不適之感,但已經不要緊了。

42

我借宿在可以眺望珠穆朗瑪峰的一家寺院裏,這裏還借住著幾位觀測珠穆朗瑪變幻風雲的氣象人員,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從內地遠道而來。

這天天氣晴好,我早早起床,早也是九點了,這裏太陽上山上得遲。寺門一開,當給寺院幹粗活的女尼擁進來時,我便踅出門去,順腳爬上一高坡。我抬頭南望,不自禁地驚呼:“妙哉,珠穆仙子!”

一縷縷晨嵐連綿不斷從天外飄來,緩緩的,絮絮的,把個最高峰妝裹成儼如出浴少婦,熱騰騰的霧氣漫散著濃鬱的若蘭芬芳。然而,她絕沒有楊玉環從清華池出浴時那股“侍兒扶起嬌無力”扭捏樣兒,而是一派雍容大雅的十足風姿。

我似乎一下子從這風姿中領悟了這兒藏族同胞將珠峰尊為女神那博大精深的文化蘊涵。他們以寬廣的胸襟自視無非造物者手下的小小東西,決不在大自然麵前拿大,更無征服它,壓它一頭的非份之想。對於大自然發作的狂暴,視為對鬼魅魍魎的鎮威,而這正是對於人的愛憐和撫慰,因而,一見珠峰偶現雍容大雅的真容,怎能不頂禮膜拜,尊之為女神呢?

今晨,女神不以她的狂風暴雪而以她的美麗嫻雅與我相見,我怎不深感慶幸和自豪?

我滿懷自豪走下高坡,自忖道:但願來珠穆朗瑪的不全是探險者,應有更多的文化學者才是。

走下高坡,信步往前行去,在距寺院不遠處的平川上,有三兩個用石塊壘就的約一人高、一米見方並留一闕口的牆體。我好生奇怪,此為何物,我再走了近去,且聽見牆內傳出輕柔的說話聲,出於好奇,我冒昧從闕口向裏張望,實在冒失,竟是一僧一尼依偎著,他倆見外頭有響動,一齊撲倒麵南跪拜,並口中念念有詞,我再不敢造次了,以友好的微笑表示了我絕無他意。

我反身進了寺院,而剛才所見一幕而生的疑竇總不釋於懷。過了數日,終於從氣象小組同誌的口中得知,這一僧一尼跪拜在石頭矮牆裏的緣由。

在這裏,僧院的近邊必有一尼庵,而僧院的挑水舂青稞之類粗重活計,均由尼姑進寺院來幹。每當傍晚關門鼓槌響,女尼必須離寺,不得延誤。這是完全可以預想得到的,僧尼在成日價的廝混中,難免發生男女間的情事,可這又是觸犯戒律,一經發現,必須受到處罰,其懲罰方法頗為奇特,不是隔離交代審查,而是我那日從高坡下來所見到的那樣,讓他倆在無頂的石頭窩裏日夜一同進行懺悔。

風餐露宿的懲處不能不說是嚴厲,可又讓一對曠男怨女無人監視下在小小的空間裏日日夜夜任作自選活動,我想到這裏,不由得自心底笑出聲來,這正是“道是無情卻有情。”

我在寺院裏寄宿了個把禮拜了,在要離開的前一天,也是早早起床,也是寺門一開便踅出門去,也是悠哉遊哉信步走去,見高坡上高坡,見平川下平川,也是信眼望去,看見一位趕驢子給寺院送柴禾的青年鄉民正在路邊歇腳,可他那雙烏黑的眼珠子沒有歇下,但見他滴溜溜的往四向裏轉。當他探測到有一多辮姑娘在遠處走動的影子時,立時立起身來,熱辣辣的目光緊緊追著影子的移動,一刻不肯放鬆。想不到這多辮姑娘仍舊向著鄉民的方向走來,越走越近。青年鄉民迫不及待地興奮起來,以百米衝刺速度衝了過去,姑娘已經注意到此鄉民的行動,然而,她仍漫不經心地向青年鄉民方向走來,當兩人相距幾米時,姑娘也做一做躲閃的動作,向右躲一躲,接著向左躲一躲,事實上左右相抵消毫無躲閃產生的應有效果,同時嘴裏開始叫喊,但在我聽來,聽不出驚慌求救的聲調。此時,青年鄉民酷似一頭雄獅猛撲上去,將姑娘掀翻在地,姑娘即使大聲叫喊著,我也聽不出憤恨的聲調,鄉民熟練地撩開姑娘的袍子,並略顯手忙腳亂地撩自己的袍子,在即將演出陰陽相擊閃電鳴雷一幕時,一位氣象人員手持美式卡賓槍,從寺院飛快奔突過來,把槍口對著青年鄉民,並怒不可遏地用嘶啞的嗓門喊道:“你這流氓,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奸汙婦女,無法無天了,你再不放手,我要開槍了。”

鄉民起先感到有些莫明其妙,他不懂這位槍口對著自己的人說些什麽,但卻懂得把槍對準自己意味著什麽,隻得無奈地放開姑娘,悻悻地回到路邊,聽小叫驢一聲聲渴求異性的啼叫。

姑娘以不解的眼神看著這持槍人,先坐起來,過一會兒,才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泥土,悻悻地走了。

持槍人為自己的見義勇為而洋洋得意,扛著卡賓槍回到寺院去了。

都走了,剩下我一人,歎了一口氣,也隻得走了。

43

我把我拋到遠遠的爪哇國,拋落在一個旖旎美麗的小島上,不是在夢裏,而是真真切切坐了七天八夜的海輪去的。

我在這艘巨輪上,經曆了八級湧浪的鬧心,見識了大洋成群的飛魚,它們好像在一聲號令下齊刷刷從水裏躍出,在海麵上急匆匆的滑翔了二十來米,又迫不及待的滑落水中,讓我看著有趣卻也忙心;過赤道時,眺望近近遠遠散落的點點綠洲,倒是給了我十分的舒心。

這座小島與我故鄉太平,經度極為相近,我怎麽正好拋落在這兒呢?許是真有天意。

我行走在小島的一處街市,來往行人沒有肯穿上衣的,下身也無非隨意的纏一襲布頭,年輕少女少婦一樣袒露胸脯,兩顆乳房挺挺的挺在我的眼麵前,我一時跟不上客觀境況的遷移,仍遵循非禮勿視之古訓,自我管束迅速把眼光躲開。

我乘車去海濱旅館,汽車駛出街麵後,環視四野,有收割作物的,有播種的,也有長得綠油油一片的。這裏的氣候沒有四季之分,而隻有雨季旱季的講頭,日夜平均氣溫恒守在二十四五攝氏度上下。

郊野駛車的路麵不很寬,可路兩邊卻依偎了清澈的溪流,潺潺有聲。我從車窗望出去,時不時地可見在溪流中濯身的裸女,我還是很不好意思在裸女身上停留眼神,但開始見怪不怪了。

我住宿的旅館是一排麵海的茅草房舍,掩映在椰林中。用厚厚的茅草蓋頂是這裏房舍的考究,隔熱保暖兼備。旅館緊挨著民居,隻隔了半腰的矮土牆。我每日進出,常在矮牆那邊看見一女子在井邊裸浴,她在我等生人麵前沒有絲毫的羞怯,從容彎腰汲水,閉了眼睛從頭頂澆下,用長巾揩擦周身,自若蹲下,泰然立起,你看你的,我浴我的,浴乃我所欲也,看乃你所欲也,你我各自便。

我曾見過一幅《裸浴》的西洋畫,畫的正是我今日之所見,不過,已作了藝術調度,裸女背著身子蹲於井旁,身邊放了一隻係著繩子的水桶。今日,我麵對真實的裸女,既不駐足,也毋需速速走開,隻感受著回歸自然的平和。

傍晚時分,我向海灘走去,赤腳踩著在沙礫上滾乏了的浪花。當我也踩乏了時,便坐在藤圈椅上,麵對沉落在海盡頭那顆夕陽反映上來的一片桔紅海天,靜聽一聲聲勻和濤聲,靜看清風徐徐搖曳的椰樹。一會兒,海天襯映出三兩裸體女童,追逐灘頭浪花,她們的歡聲笑語由遠而近,再而由近而遠,並淹沒在濤聲裏。

活潑的天,閃動的海,天真的裸女,我飄飄然移身其中,臻於色空無界的境界。

不知是什麽時分了,我就著天光,踱回茅草旅社。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與幾位旅友——我早認識的運動員,結伴去遊覽當地頗負盛名的一所廟宇。觀光廟宇我總是格外的有興趣。

廟宇年久失修,已近荒蕪。我穿過幾重洞門後,出現一碩大的水池,池內池邊散著不知其數的裸女。

見此情景我不由得停住腳步,輕輕噓出一聲“呀”,並把驚訝之狀凝結於顏麵上。

與我並肩行走的一位同伴在我耳旁說:“走吧,這裏就是這樣子的,沒有可以奇怪的。”他是華僑。

可是,另一女同伴走近我身邊,向我警告說:“趕緊閉上你的眼睛。”

我不服氣,頂上一嘴:“偏不,你們都不閉,為何獨獨要我閉?”說了,故意大踏步率先走向前去。

要我閉眼睛的同伴咯咯的笑,她是存心逗我,我卻當真。

數不清的裸女,有少女少婦,也有半老徐娘和老媼,有站立在及胸的池水中,捧水濯發洗麵,有坐在池沿用雙腳隨意擊打戲水,也有立於池岸迎著陽光眯細了眼睛。我和我的同伴穿行於岸上群裸叢中,自自然然的,從南門進去,不緊不慢打北頭蕩了出來。人家不以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穿著齊整衣褲為奇,我們也不以人家裸為怪。

回到茅草旅社,獨自在房中踱步。女裸在我故鄉人看來,是有傷風化的事情,可是,我踏上這小島隻三兩天功夫,從半裸到全裸,從單裸到群裸,足足讓我看見這兒對於裸的開通,他們根本不把裸看成能成什麽事兒的事兒。我由此事想起,這大千世界本來繁複多樣,你認為萬萬做不得的事情,人家不但做得,而且非如此做不可。由此生發開來,你要做的事情,不要硬叫人家也照你一樣去做,人家不一定認為你做得對,別以為你都是對的。至聖先師孔夫子說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加上一句——己所欲亦勿施於人,如果這施字有強製的意思在裏麵。

我要離開小島,不乘輪船,乘飛機。

我登上一架隻有百來個艙位的飛機,係上安全帶,就閉目養神,在養神中我感覺正在滑出跑道。然而,它隻在海麵低空兜了一圈,便返回機場。我們被告知飛機小有故障,需檢修一番,大約需要二三小時。

送客的當地人還在候機廳等著,他們料著飛機有可能飛不了轉回來,這是這兒航班常有的事。他們還告訴我,說是二三小時能夠檢修好,許是半天,許是一天,說不準的。

既然說不準,何必在機場白等呢,我同幾位同伴一道趁這機會去猴山一遊,這也是來小島的人要去看看的地方。

說是猴山,其實是一座破敗古廟,被一群野猴占為山寨。

我帶了一提籃的花生,想用香脆美食討得猴兒們的友善相待。

走進用石料打造的廟門,立時被一群等在廟門口的小猴前後簇擁著,有拉著我的衣襟褲腿不撒“手”的,有蹦高企圖擄掠我提籃裏的花生的。我邁不開腳步,我被毛茸茸刺激得毛骨悚然,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這群猴兒的撒潑,情急中索性將這一籃花生拋撒在地,你們不就是貪食這東西嗎?搶去吧!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才看見在這破廟裏竟有這蔥蘢一片的林木。

我移步前行,驀然抬頭,見一參天古柏上,墩坐著一隻老猴,它那稀疏的胡須,它那下垂得已不成形的眼袋,都顯示出它有了一大把年歲。不過,最先映入我眼簾的卻是它那張同老樹皮一樣粗糙不堪的紅屁股,而讓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那雙眼皮耷拉著卻仍強打精神一刻不放鬆巡視地麵上一切動靜的混濁的眼睛。我猜想它可能是猴群中一位輩份最高的老爺爺,它為猴類的繁衍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它完全有理由呆在猴宮裏享享清福,老有所養嘛!何苦費如此力爬上臨空高枝,巡察子孫們的行為以及外來之異類如我等的可疑行跡。可我也從一些大了些的猴子對這位老者無不以敬畏的眼神仰視,猜度它是一位一呼百應的領袖猴物。

我再一次斜上眼看這位猴老先生,它正好也把眼睛對著我,四隻眼珠碰個正著,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氣,這口冷氣把我的遊興掃得精光。它準懷疑我帶一籃花生進來有不軌圖謀,故而對我緊盯不舍。我又不諳猴規猴情,背不住這位領袖會做出什麽指示,猴兒們幹出什麽事情來,為防不測,我毫不遲疑急急退出古廟,溜之乎也。

我在駛回機場的車上,冷耳朵聽旁座的乘客說,這猴山天天夜晚打群架,那啾啾呀呀的尖叫聲鬧得四周百姓不得安生,莊稼田園更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占據古廟這一群族不許另一群族覬覦進犯,另一群族堅持不懈非得把這一群族趕出古廟才罷休。爭奪雙方都有自己氣壯山河的嚴正宣言,隻可惜誰也不懂猴語,如果它們也有語言的話。

不知怎的,我忽然生出這樣的怪想法,人是從猴子變來的,這或許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44

國樂帶著妻小寒假來探親。

穆以芬在前年去大興安嶺林區與國樂結為連理,一年後有了兒子,再一年一家三人坐了兩天兩宿的火車到了京都,住當然是住在丈母家。

當國樂穆以芬打聽到我新近已從南洋回來,便邀我去米市胡同她說她的寒舍敘敘舊。我那天下了班一刻不耽誤坐上公交車去了。

走時我才想起應該帶一件禮物,表示對這位命運多舛的學長的一點心意。這讓我頗費考量,買個點心盒子吧,這是京都的習俗,可我在口袋裏翻撿了半天仍翻不出一斤糧票,記得這月定量沒有用光,可能夾在哪兒一時想不起來,沒有糧票是買不了糕點的。我隻得隨手拿起擺放在書桌上從小島帶回的二十厘米高那尊頭頂水罐半裸女人木雕,猶豫了一會兒,就它吧。

小穆等在門口接我,進了大門,轉過影壁,穿過明廊,再把我引進北屋,並循右手邊的扶梯上樓。小穆邊走邊對我說:“我媽把最敞亮的樓上房間讓給我們。”

這木板樓梯一有走動,便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引起樓下正屋一位坐在圈椅上的長者的抬頭側目。因為點的是十五支燈泡,四壁壁紙又年久泛黃,大大削弱了十五支燈光應有的亮度,因而我看不清長者的麵目,從輪廊判斷,定是小穆母親無疑。

我嘎吱嘎吱的上了二樓,國樂半躺在一張雙人床上,枕著一床棉被,手裏捏著一本什誌,見我上了樓,直起身子要下床。

我上前製止:“躺著,躺著,怎麽身體不舒服啦!”

“是啊!這糟身體。”國樂笑著說。

小穆替老國回答緣由:“這兒室內溫度比不上大興安嶺,那兒燒火牆,這兒燒蜂窩煤爐子,燒不旺。感了風寒,我老舅拿來幾包板藍根,倒是發出了一點汗。”

“蜂窩煤摻了泥,哪裏燒得旺,還得燒煤。”我說

“老太太小腳跑了好幾趟煤廠,怎麽也叫不來煤。”

三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對於如何提高室內溫度,真是無計可施。

“孩子挺好吧?睡啦?”我問。

“剛睡了,孩子倒沒有事,能吃能睡,也不認生,見人就笑,人見人愛,就數他事兒多。”小穆說時,把眼睛斜了斜國樂,老國隻好無奈的笑了兩聲。

我拉開人造革手提包拉鏈,摸出那尊木雕,遞給國樂:“我也沒有好送的,這從南洋帶回,還有點紀念意義,是個藝術品。”

國樂接在手中賞玩一會後展眉說:“隻幾刀便把人體曲線勾勒了出來,簡約流暢,真是藝術品。”

小穆在旁說:“我們覺得好的,藝術的,老太太不一定欣賞得了。”她把嘴往樓下努一努:“她看見了準要皺出眉頭,好在她不大上樓來。”

國樂說:“我們回大興安嶺當然要把它帶走,先放在案頭上欣賞幾天。”說時,把眼睛瞄向小穆:“這算什麽,美術學院課堂上學生還要畫裸體呢!”

小穆翻動一本手邊的什誌,不理這岔兒。

樓下老太太喊:“以芬,茶沏好了,你送上去。”

我說我該下樓問候老太太,不用端茶上來。

我一邊扶著扶手下樓一邊說道:“伯母,一晃就是六年了,您還記得中山公園一起喝茶看焰火嗎?”

“怎麽不記得,這六年的變化多大啊?想都不敢想。”老太太回話時,我已經走近她身邊。

“是啊!小穆都有了孩子啦!我剛才見了,長得虎頭虎腦的,多好玩!”我說。

“作孽!這麽天寒地凍的地方,哪兒是人呆的,這麽小的毛頭娃也跟著大人受那份罪!”她長長的歎了口氣。

“您也是多餘擔心,人的適應能力強著哩!孩子更是。我是南方人,您們說的是蠻子,一聽要來京都,心頭都打顫,真想不出會是怎樣個冷法,可是來了也就習慣了。”我勸慰道。

“這大興安嶺不比這兒,冷得也邪乎,都到了零下三四十度。”

“零下三四十度有什麽稀罕的。這世界地麵大著呐!在北極圈的阿拉斯加,一年有半年時光見不著太陽,晝夜墨黑,滿眼不是冰就是雪,愛斯基摩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兒,住的是雪屋,可是一個個身體長得那麽強壯,這該怎麽說呢!”

老太太又歎了一口氣,說:“是啊!我有時也想開了,兒女自有兒女福,我也操不過來這心。”

我說:“伯母,您不光操心不過來,還真是用不著。不信,明兒個,讓小穆國樂接您去大興安嶺住幾日,您就體會不比這兒差哪兒去,牛奶不僅好喝,還不定量,取暖燃料有的是,火牆燒得您三九天穿單衣還受不住那熱。如果你夏秋季去,滿山遍野的黃花菜、蘑菇,任人采摘,林區空氣清新,負離子充足,怪不得長壽老人多,您到那兒就不想回來啦。”

老太太聽得咧開嘴樂了,問道:“你從哪兒知道那兒那麽的好?”

“您女兒小穆到了那兒給我寫信說的。”

“這死丫頭,怎麽不同我說說。”

“不是不說,怕您說我鐵了心跟了老國,狠心撇下老娘,才找轍兒說那兒怎麽怎麽好。”小穆聞言說著從樓梯下來。

老太太見女兒下樓來,便收起笑容,不無憂慮地說:“國樂這身子也著實的太柴了,以芬受累的命。”

“國樂主要是精神上所受打擊太沉重了,他本來也是個心氣很高的人,從大西北千裏迢迢來到東方大都市求學,指望日後能成就點事業,不料想攤上了這敵我性質的右派,擱誰頭上也想不開。”我說。

“也真難為國樂,他做了哪樣對不住人的事情,憑什麽給扣上這頂帽子,還給發配這麽個邊遠地方。”老太太說時氣憤得咻咻地喘氣。

“不過,有了小穆,有了這家庭,他精神和身體都會慢慢的緩過勁來。”我停了一會兒,接著說:“說起小穆,伯母,我得當你的麵奉承幾句,小穆人品太好了,懂得該怎樣做人,不怕別人怎麽言語,硬是到大興安嶺與國樂生活在一起,這給國樂帶去多大的慰藉,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了不起行為。”

老太太說:“以芬自小就有這拗性兒,她認準的事,誰也攔不住。”

小穆聽著我們對話,並沒有不好意思和自謙的表示,自若自信的坐在她母親身旁。

小孩在樓上哭鬧了,老國哄不了,求援小穆,小穆應命跑上樓。

我告別出來,在溶溶月光下行走在狹窄的胡同裏。這月光讓我想起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在陸集村的麥苗地守候我的那個大眼睛紅臉蛋姑娘。十二年了,她該有二十六七了,該早嫁人了,也許已做了三四個孩子的母親了,不知道掙脫了不自主的婚姻後是否真的獲得幸福?

45

我在樓道裏碰見王弘,他低著頭皺眉沉思,我招呼他,他隻噢噢了兩聲,全然失去了往日見了人那股熱情。我猜想,他心頭準是堵著什麽不如意的事情。

王弘是大學外語係畢業生,分配到我所在的出版單位一本對外雜誌做編采工作,倒是學以致用。我和他都是從學校分配來的,雖然不是一個學校,也有一種親近感,常常在工間操時間在樓道裏說說笑笑,很快熟了起來。他有“杠頭”的綽號,人說是這般,他偏說是那般,並且把他為什麽說是那般子醜寅卯分析得頭頭是道。他天生大嗓門,與人爭辯起來,更是臉紅耳赤,額頭暴筋,不聽你分說隻顧自己一口氣說將下去,由此給人主觀自大的印象。

自大幾乎是如我等走出校門不久閱曆不深者的通病。我雖無“杠頭”這樣的綽號,平日裏話也並不很多,可是就憑與王弘說得來,仍被認為自大的一類。每周一次的小組生活會,人家對我們的批評,我們的自我檢查,總也少不了“自高自大驕傲自滿”這一條,再加上“組織觀念不強”,“缺乏革命堅定性”、“生活懶散”等等,湊上四條五條,甚至七條八條,才像個自我檢查的樣子,如果在檢查的最後,作賤的扣上一頂資產階級帽子,說道:“我的這些問題正說明了資產階級不肯退出曆史舞台,不起先進的無產階級,是在新的曆史條件下階級鬥爭的表現。”這才可能被認為檢查得深刻。

在人們的印象裏,我同王弘在自大上有程度上的差別,他需加個字,曰“自大狂”。

吧!”王弘在一次與我說笑中道出實話:“出身不行,出生晚了參加革命也早不了。批評檢查少不了我,工作也少不了我,卻又被人看小了,看扁了,甚至於看沒了,我再不自大些,還活什麽勁呢!”

對王弘來說,也許有這自大的滋補,才支撐了心理的平衡。

在我看來,說王弘自大狂,也有其誇張不實之處。王弘的個頭在一米七五至一米七八之間,那時候算是高個兒了。可能他少年吃進去的營養,全用在個兒上了,以致他的頭發顯得養分不甚充足,又細又軟,不能老實的服貼於腦殼上,前額總愛耷拉著一片頭發,甚至遮住眼睛,影響做事,逼得王弘不時去擼一擼,擼時腦袋往上一揚,天長日久,這一擼一揚成了他的習慣動作,正是這個動作恰好帶出了傲視一切的神情。這狂字加冕,不能排除這個神情的因素。

其實,擼一擼動作,隻不過對糾正頭發越軌起個短效作用,過不了三秒,便依然如故。長效辦法是去理發館燙一燙,抹上發蠟,可理發館已經對男子沒有這項經營業務,自購發蠟恐怕開文藝團體業務需要的證明書,因為它是侈品。退一步說,真有了發蠟,也不敢貿然使用,不信,小組檢討會上又得添上一條資產階級腐朽思想,這就更值不來了。

王弘的妻子叫曉瑩,是大學同窗,在校時就以無限恩愛的眼神無言地許了終身,畢業後挨不了多久,便去領了結婚證。曉瑩在一家向海外發行的外語雜誌任職,雖然坐在編輯部裏,不同外國人接觸交往,可也算是外事幹部,在政治思想上有著格外嚴格的要求,其中重要的一條,是對組織絕對忠誠。對這樣要求的幹部來說,根本不存在什麽隱私不隱私一說,要把這顆心完全坦露給組織看。曉瑩為能踏進這樣單位的門坎,獲得外事幹部的榮耀,激動不已,決心不辜負信任,在日後盡一切可能表現出對組織的忠誠來。

話分兩頭說,這時候,正是上頭部署批判修正主義,由於這個修正主義已成了國際性的思潮,為防止這思潮入侵,必須在思想戰線上築防護的長城。

王弘當然參加了批修的小組會,先是學習文件,由一位普通話說得地道的同誌來念。認真聽王弘是做得到的,但他有一個習慣,聽人讀文件什麽的,會自然地閉上眼睛,他認為如此才不受周圍其它聲色之幹擾,有利於專心地聽,可有人反映說他走了神打瞌睡了,於是,王弘在閉眼的同時把頭作圓周形的搖動,表示他並未瞌睡。

王弘確實聽得很用心,但他不是你說什麽便信什麽的主,而常常愛做逆向思考。他在心裏反複嘀咕著:“工人自治,企業由工人做主管理,這有什麽不好,好不好由他們自己去說,用不著我們說,你管得了人家嗎?人家聽你的嗎?你不學這樣做就可以了,還費什麽批判呢?非得說人家修正主義……

讀完文件接著討論,要求人人都得發言。這時候王弘不能繼續閉著眼睛搖頭晃腦了,轉換為抖動著二郎腿,不時響著響鼻,倒是仔細聽別人發言。隻差王弘小組的人都發了言,小組長照例問王弘:“小王,該你發言了。”王弘笑了笑,再響了個響鼻,遲疑了三五秒,說:“我發不好,下次再發。”小組長沒轍,隻得散會。他也不把王弘未發言當作一回事,匯報學習情況時,隻說討論熱烈,絕大多數都發了言,收獲很大。

話兒回到開頭的地方來說,那天我猜想王弘準有什麽心事,因而顯得如此木訥。果然,不知從哪天開始,我在樓道上碰不見王弘了。一打聽,才知道他已經調走了,去一個山區的縣裏當中學英語老師。

我不知道為什麽調他走,這兒不是很需要他這樣的英語人才嗎?想來這都是我不該知道的事情。

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大概過了三年多,一年夏天,我在西城大街上看見一位個子挺高、頭發又細又軟、穿白府綢襯衫卡其褲的男子,我確認王弘無疑,馬上走近去相認。

王弘清瘦多了,也黑多了,可能山風吹的。

王弘告訴我,他是趁暑假來京探親,他與曉瑩還是兩地分居,曉瑩不肯調山區去工作。幸虧當教師有寒暑假,每年可以回來兩次。他同學生倒是相處得很好,不過,英語課在當地備受輕視,成了一門可有可無的副課。

這次街頭相見,因為沒有坐下來說話的去處,隻一起走了一段馬路。他隻告訴我,在調走他之前,曾開了一個小會,批評他在翻譯一篇文章中,將少先隊譯成童子軍,這是政治性的錯誤。他說,少先隊和童子軍譯成英語是一樣的,他們不懂,有什麽好說的。

由於偶然相遇,各自都有個人的事等著,便匆匆分手。

大概又過了四五年,正是文革紅衛兵掀起紅色風暴時候,在一天夜晚我從睡夢中醒來,突然耽心起王弘,可我也無法知道他的近況。

我隻能把王弘漸漸的淡忘了,有時候想起與他在樓道上說說笑笑的一段緣份,也隻是默默祝願他愉快地在山區教學中獲得人生樂趣。

又過了記不起多少年了,起碼有十年,我在一次造訪朋友時,恰好同時來了一位年輕客人,說他來自一個山區縣,這正是王弘調去教書的地方,我問他知道王弘嗎?他說知道,是他的英語老師,我問王弘近況,他問我怎麽認識王老師的,我說是他在京城時的同事。

年輕人告訴我,王弘已經死了,已無近況可說了,然後,他向我追述他所知道的關於王弘的事,

文革時,王弘被學校的紅衛兵組織揪了出來,在批鬥會上,揭發王弘一貫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時說到他瘋狂攻擊批修決策,紅衛兵齊聲怒吼要他主動交代,王弘直起被摁下的頭顱說:“沒有,我沒有攻擊。”那位揭發者說:“你時至今日還頑抗,不老實交代,是你妻子祖曉瑩揭發的,還能冤枉你。”王弘這才明白,原來他在枕頭上說的話,祖曉瑩都給匯報了。

王弘無話可說了,令他痛苦不已的並非隻是紅衛兵的凶暴,而是他最親愛的人——妻子的狠心與毒辣。

批鬥會後,乘看守人的疏漏,他逃出牛棚,坐上長途車,又轉乘開往天津的火車,在天津塘沽碼頭,搭上開赴上海的海輪。在海輪航行途中,他半夜爬起,走向船舷,爬上船欄,一頭跳進了大海。

一聲異樣的聲響,讓一位正好經過的船員確定有人跳海。

在四等艙的一張空床上放著一個挎包,挎包裏有十幾張食堂飯票,從飯票上注明的字樣認定跳海者來自山區縣某中學。

年輕人說,這都是他聽來的,不一定完全屬實,但我已完全相信,王弘跳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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