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1

(2011-01-11 18:45:12) 下一個

1

在二十一世紀第一縷陽光的嗬護下,我回到了故鄉,故鄉有個很吉祥的名字——­­­­­­­­­­­­­­­­­太平。

五十年前,我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從太平走出來,走進了這紛繁的世界。

如今,我從這紛繁的世界回來,想踏在太平這故土上,從我的過去尋回我自己。

我乘坐從省城駛出的客車,當即將駛進太平的地界,大約還有十幾裏的時候,透過車窗望見五龍山上的夫人,她依然昂立著守護她裙裾下的太平城鎮。此時,我心頭不住地顫抖,從我眼眶鼻腔洶湧出酸澀的淚涕。

我的眼睛模糊了,車窗模糊了,夫人模糊了,五龍山模糊了。我背過臉去,用手背抹去臉頰上的濕漉,省得給鄰座看到,我不情願麵對驚異的神色。

傳說夫人所以那樣屏息凝視遙遠的遠方,是企盼出海打漁的石度人安全歸來,過夫妻安生日子。這是人們將人性固有的情愫,塑在一塊拔起的石灰山岩上。太平人從石夫人的栩栩神態中,感知著她如水柔情,也傳承著她如岩硬氣。

這就是太平,我下了車,吃力地提著手提包,包裏不過兩三身換洗的衣褲。我避開通渠大道,彎進一條隻有百來米的小街。那口當街的井還健在,不過,我小時齊我脖子的井圍欄今日看起來卻顯得那樣的低矮;除了被歲月打磨得越發光亮的欄沿,圍欄仍舊爬滿了深綠的蘚苔。即使在大旱之年,此井亦無枯竭之日,仍以甜美清洌普濟眾生,我是喝這口甜水井長大的,可惜了,我過早地離開這口井。

從小街的一個丁字口向西拐去,是一狹窄的小巷,巷名永寧。挑擔人走經此巷,得彼此謙讓,側肩而過,如此,才得永寧。太平、永寧,都是故鄉人恒守的心願。

這丁字口可謂這一方眾生進出必經的樞紐。每當夜飯後點燈前,這口上總會聚集一些人,年長的坐在條凳上,蹺著二郎腿,嘴裏含著煙竹筒;年輕的蹲著,手裏夾一根洋煙,前門的,哈德門的,自己抽自己的,不興遞煙。這時候,這裏成了消息交流傳播中心。

每當夏秋季流行時疫病時(現今想起來,就是上吐下瀉的霍亂),丁字路口就會搭起一人多高的“三官壇”,由各戶派出一名男丁輪流日夜念誦三官經。我當年聽熟了的至今仍能背出的開頭幾句是“太上三元,賜福賒罪,解厄消災……。”下麵嘟嚕嘟嚕的聽不清什麽言詞了。

蕩進永寧巷不足百步,見一朝南台門,台門裏為遞進三台,故名“三台裏”,這便是我兒時嬉戲玩耍的地方,也是我最早感受人世的地方。

前後三台加起來住著十幾份人家,份份都有我的叫頭——祖輩的,叫度叔婆,三舅公,上輩的,叫二爺姆,三姨娘……。

我家是在二台東麵的鳳翼,雖隻有一屋之隔,卻是清淨多了,沒有三台正堂這般人來人往的風景。在我還不記事的時候,就成天粘在三台裏看風光,然而,這來往人等盡是那些衣衫襤褸者。有打鳳陽花鼓的,由一長者帶領兩個年少的,如為兩女,有一女女扮男裝,如為兩男,有一男男扮女裝。男裝的突出點為唇上兩撇小胡,女裝為抹個紅臉蛋,後腦勺掛個園髻。長者打一麵小鑼,男女相對而立,邊唱邊跳,唱的是:“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咚咚鏘,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跳的舞步無非伸腰、擺手、頓足。唱罷跳罷,歇了小鑼,便沿門乞討。這前後三台,花鼓要打三遍,一樣曲調,一樣動作。除了第三台那陳姓為田產頗多的富戶,能抓出一把生米施舍,其他各家都是靠祖上傳下的有數田畝維持最簡單生計的小戶人家,隻能讓乞討者失望而去。

乞討者還有唱蓮花落的花子,邊唱邊有節拍地擊打用蛇皮封口的竹筒;還有身上纏著菜花蛇,菜花蛇昂首吐信,似替它主人乞求;還有牽著小狗小猴,由小狗小猴在一家家門前作揖;還有手持木魚銅釺化緣的和尚道士。

打花鼓、唱蓮花落、菜花蛇吐信、小狗小猴耍把戲,還有橐……橐……木魚聲聲,我看得聽得犯睏了,埋在我家人的臂彎裏睡著了。睡著了,可我的眉宇鬆不開,擰得緊緊的,因為乞求的哀苦神情和不予施舍的冰冷,重疊地映在我心頭,睡著了仍舊淡不去。

當我醒來時,嚷著還要家人抱我去“橐”,我把向我呈現人間冷暖的三台裏簡約為一聲木魚聲­­——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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