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數九寒天,朔風呼嘯,人們都不敢把手直直的伸將出來。
有個大隊人馬從京都坐上火車,奔赴農村勞動鍛煉,這是上麵的明文規定,幹部革命化的必由之路,我是這大隊人馬中的一員。
縣府為歡迎大隊人馬,叫縣豫劇團少年學員班在縣禮堂演了一出古裝戲,戲名我記不得了。一個旦角扮演者大概才十一、二歲,她有一句唱詞我聽得明白:“奴是皇宮一枝花。”這麽個女孩唱這麽個詞,加上她做出的那副眉眼,卻都讓我覺得很有趣,也很滑稽。
我坐上牛車,從縣城到我被分配去勞動的那個村,十八裏路伊呀伊呀搖幌了一個下午。傍黑時分,村頭響起鑼鼓和鞭炮,一群漏著小雞子小屁股,臉蛋凍成紅紅的伢兒,追著牛車奔跑。我和我四位同事被迎進了這個陌生的卻要成為我的家的村子。
五個人分在五家住,我住進了農業社社長的家,同這一家人實現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這是一個五口之家,三個兄弟一個妹妹,上有守寡的母親。
第一頓飯由社長陪伴著在炕頭上吃。大娘端上由粗白布包裹的三兩張烙得焦黃的白麵餅,一盂小米粥,一碗素炒白菜。我因為正在長最後的那顆智齒,把牙床拱紅腫了,隻喝了一碗稀粥,夾了幾筷白菜,便放下了筷子。
第二天早飯,也由社長陪著,也在炕頭上吃。當大娘端進來時,我說:“大娘,不能再把我當客人待了,我是來鍛煉的,實行三同,同你們吃一樣的飯食,你們吃什麽,我就吃什麽,不可以另做了。”大娘門牙已經掉落,說話有點漏氣,她說:“是吃一樣的,不另做。”說時,她端上我一時辨不清什麽為主色的窩頭。經過一夜的休息,也吃了點消炎藥,這牙床紅腫消退了許多,昨晚吃得少,肚子已有餓感,我拿起一個窩頭咬了一口,隨即粉碎成滿口,我用牙和舌合力讓它滾翻幾匝,欲辨認其成份組成,菜是主要的,攪和在菜中是一些與菜不親和而且本身亦無能團聚的東西,肯定不是玉米麵,白麵更是不可能,想來準是糠麩。我咀嚼幾下後往下咽,卻得不到食道的配合,拒絕它的進入。此時此刻,我警示自己,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改造自我始於咽下這口糠菜窩頭,在此強烈願望下,並在幾大口稀菜湯的護送下,這才咽了。
此時此刻,我記起一個星期前,負責處置下放勞動的一位處長在動員大會上說的話。他說:“你們去的地方我親自去考察過,是小麥主產區,那兒的農民尤其這幾年合作化生活提高了,主糧就是麥子這麵粉,主食花樣變著吃,饅頭、烙餅、麵條、花卷……不用我說了,老鄉給做什麽,你就吃什麽。不過,吃慣大米的南方人,可得將就些了,我相信你們會慢慢習慣的,大米能做出這許多花樣嗎?說不定你在那兒吃慣了麵食,再也不想吃米飯這死食了。”可是,今天,來了這兒的第二天,麵對卻是如此的事實——吃糠咽菜。
此時此刻,我想起昨晚白白的沒有吃用那兩張烙得焦黃焦黃的烙餅,後悔之情難以言表。
這天中飯,就不是坐在炕頭上由社長陪伴吃了,而是同這一家人一樣,用一口大海碗自主地從鍋裏舀一碗稀的——菜加些許小米,再從撲籮裏掏一個糠菜窩頭,同三兄弟一道,蹲在街上那棵高大的皂夾樹下,咬一口,喝兩口。這裏有這樣的習俗,男人在街上或場院的大樹下進食,女人則隻可以在屋裏。
從日後的逐漸觀察中,得知我這個家的基本狀況,社長排行老二,他整天忙碌在外,不是鄉裏開會,就是區裏的三級幹部會,或者到外鄉參觀,參加什麽現場會,都是自帶幹糧,成天價騎著飛鴿自行車東跑西顛的,晚上還要開社裏各種名目的會,如民兵會,治安會,生產會,經常是深更半夜才回家,好在門上有秘密機關,不用叫門,不攪擾家人。老大曾當過誌願軍排長,複員回鄉務農,他少言寡語,淡泊世事,從不提過去,也不展望往後日子,隻知道下地幹活掙工分,飼養自家那口豬和幾隻白兔,下地回來總帶回一筐草。老三去年初中畢業,在鄰村當小教,已訂下親事,可能年底完婚。中山裝上插一枝鋼筆,在這裏說親成功率較高,老大老二將眼看老三娶進女人,而自己還苦熬單身日子。我未曾見過小妹妹挎上書包上學,可能小學已經讀完,現伴著母親做些針線家務,偶爾也出出工,掙點工分。我猜想她在母親言傳身教下,人生定位是找個好婆家生兒育女,有文化沒文化沒有多大關係,識幾個字就說得過去了。
我每天跟隨我稱之為大哥的老大下地。
我在大樹下喝足了兩海碗稀菜粥咽下一個菜糠窩頭後,依舊照我多年養成的習慣去眯瞪一小覺,卻被一泡尿憋醒,待這泡能持續足有一分多鍾的尿撒了出去後,立刻覺得肚子已經空蕩蕩的了。這時,上工鍾響了,大哥招呼我抗著鋤頭出門,先在街口把小隊要出工的大大小小的全勞力半勞力等齊,這大約需要四、五袋煙甚至七、八袋煙的功夫。
到了地頭,隊長交代了今日的任務——鋤地保墒,大家便就地歇下,半大不小的小子抓緊這時機打鬧一番,閨女們聚在一起比試好看的發卡,娘兒們都帶來活計納鞋底,漢們拔出束在腰間的煙袋,先抽上兩鍋,過足了癮有的索性歪靠在塍上閉上雙目盡情享受陽光的熱能恩賜,不一會兒便此起彼伏打起小呼嚕。隊長也不例外,待他睜開眼睛見日頭西斜了,喊了一聲:“幹吧!”大家隨聲起身,收起煙袋和鞋底,在壟頭一溜兒排開,鋤將起來。
我是新手,更是笨手,不用多一會兒,就被人家遠遠落下一大段,而鋤在最前頭是一位姑娘,她叫蔻兒。
隊長常常回過頭來,檢查各壟質量,看有沒有把好苗鋤倒的,有沒有雜草未鋤掉的,有沒有幹得湊和事的。檢查出問題最多的一定是我鋤的那一壟,他為我作了補救,而對別人他會大聲叱責:“宋華堂,你像話嗎,幹出這什麽活,你存心要我扣你的分。……”我從未聽見隊長對蔻兒喊過。
我聽大哥說,蔻兒住在街口那個前院,是富裕中農的閨女,她幹起活來潑辣麻利,地裏活不少男子也比不過她。
可是,晚上去小隊牲口屋記工分,蔻兒隻記四分,四五十了的老娘們也都能記個六七分。男子壯勞力可以記到滿分十分,大多為八九分,男孩也可記到五六分。我為蔻兒不平,我問別人,別人說:她家底子厚,有存糧,吃精料的小駒子當然幹得歡,光吃草料的自然比不過它,所以還是按照小閨女這一檔給評四分,她才十四。
蔻兒心裏不服,努著嘴接受這四分。她做不來耍滑,幹活照樣幹在頭裏。
六月麥收,早上三點上工,我聽到打鍾,迷迷瞪瞪的起床,恍恍惚惚的走向地頭,我先是學人樣彎腰割,不一會兒就腰酸背痛,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隻好蹲著割,又轉換為跪著割,最後不由自主地爬著割。待天明亮時,我爬起來一瞧,蔻兒已割到盡頭再折了回來,與我對麵相遇,我對著她苦笑一下,表示慚愧的心情。蔻兒放下鐮刀,過來手把手教我如何拿鐮刀,怎樣使勁才省勁又得勁。我照她教的去做,果然感覺舒服多了,並從中悟出胳膊與腰腿的和諧配合,領會掌握動作節奏的奧秘,節奏才使勞動產生美。十四歲的蔻兒是我無言的老師。
但是,我今天還隻能爬著割,因為我太缺乏體力,這是和諧、節奏的基礎,而這絕不是一天兩天可以練出來的。
麥收這幾日,隊長給蔻兒多記了幾分工分,是獎勵的意思。過了麥收,她仍舊四分。
(36)
同我在一個村裏勞動也是我的同事王世英臉色陰沉著,讓我看看他妻子的來信。我說這怎麽可以呢,什麽事說與我聽就行了。
他堅持要我看,並說,你看了就知道。
王世英下放前才結的婚,他一下放,新婚燕爾便勞燕分飛了。分離才這幾日,有什麽事非要讓我知道,而且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是如此的沉重。
去年夏天,記不得哪一天了,我同王世英一同如廁,各蹲各位,彼此有隔板隔著,私是隱了的,卻可以小聲交談。我問他有了對象沒有,他喪氣地回答,在哪兒哪兒啊!找不著。我安慰說,著什麽急,會有姑娘拋給你繡球的,不至於白長這大個兒。他說,他都已二十七了,能不急?
這是我後來聽說的,這年秋天,王世英一天清晨在龍潭湖畔林中散步,見一姑娘也是為了散心,也在這樹林中閑步。第二天清晨,他又去林中散步,仍見著這位姑娘閑步。以後,他天天去,天天見著。
這一男一女,就在天天的有心樹林散步中,從點頭相視嫣然一笑到開口一兩聲問好,漸漸的駐足說話,漸漸的相約看電影,最後,姑娘把王世英帶到家中用飯,她媽下廚燒的糖醋魚和紅燒排骨,並烙了幾張王世英最愛吃的蔥油餅。
這一片樹林可以見證,這位女小學教師與這位編輯的相知相熟及至身心結合,是無人中介無人穿針引線,完全契合陰陽平衡之天理,從而摭得琴瑟和諧,沉湎於愛河之中,我再也聽不見王世英“我都已二十七了”的燥熱呼喊。
我們剛住進村裏時,王世英住在我斜對門的支書家,因為這家從抱手吃奶到十四五的孩子共有八個之多,他同一大群孩子擠在閣樓上,太吵鬧,也擠不開,因此,搬來與我同屋,飯仍在支書家同吃。
每天晚上,王世英總是埋頭在煤油小燈下寫信,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不時露出會心的微笑。當我走動經過他的身旁時,他便用胳膊掩住信紙,生怕漏出一二被我瞧見。而我也確有斜眼偷看的企圖,一是出於莫名的好奇心,二是想抓點笑料,在他“進犯”我時作為“反擊”的武器儲備。可是我卻說:“誰看啊!你當我多愛看那些破事,不就是結了婚,就稀罕啦!”
每當王世英接到妻子來信,不知要看多少遍才夠,接到時起碼看兩遍不說,午睡前再看一遍,晚上鑽進被窩裏了,還就著煤油燈微弱的亮光又看一遍,看完塞進枕頭底下才放了心。第二天起床,先把信掖進衣兜裏才去整理床鋪。
可是,今天,王世英卻非要我看他妻子來信不可。
我隻好看了,一看把我看呆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為好。
是這樣的一封信:
最最親愛的世英,我拿起筆,淚流滿麵,真不知道怎樣把信寫下去,真不知道我怎樣開口,告訴你我的不幸命運。
親愛的世英,我的親親,我被定為右派分子,當支書在大會上宣布這一決定時,我當時覺得天旋地轉,全身出透冷汗。我真沒有出息,受不住這命運的捉弄。我與你從認識到結合,不到半年時間,卻得到無限的幸福,而我今天卻沒有能力把這幸福留住。右派是敵我矛盾,我不能連累你,我的親親,可我又不能沒有你。我的親親,你相信我,我怎麽會去反黨反社會主義呢,把我碾成粉末,也找不出一絲一毫的反骨。解放以後,我從心底喊出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我隻不過在反複動員鳴放下,才在教學業務上提了些意見,可能說得過份了些,也可能把我對某些人的看法形成的情緒,摻雜進意見中,因此有片麵或者說偏激的地方,但怎麽就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壓在我的頭上呢?我的親親!我恨不得插翅飛到你的身邊,向你訴說我的衷腸,我的委屈,我的心聲。我的親親,右派這頂帽一戴上,再也沒有前途了,我當不成教師了,孩子們不會容忍一個右派當他們的老師,可能天天挨批判鬥爭,我怎麽辦,我的親親,親親,你還能像以前一樣待我嗎?你還能同我在一起嗎?這可能影響你的前途,這又讓我不願意。我的親親,我很亂,我寫不下去。……
我讀罷,緊合著嘴,緊鎖眉頭,片刻,對王世英說:“這樣吧,你回去一趟,不聲不響地走,誰也不說,時間不可太長,三五天至多一個星期,我可以應付。你現在動身,快步一個小時可到縣城,趕上火車,明天一早能到,快走吧!”
王世英走了兩天倒是沒有人問起。第三天,我在下工的路上,看見朱秀敏正在路邊蹲著用筷子一粒一粒夾住羊糞蛋往信封裏裝,她也是同我一塊兒下放勞動,見我扛著鐵鍁走來,直起腰問我:“這兩天怎麽見不著王世英?”
“又不在一個小隊勞動,出工早晚不同,當然見不著。”我應著,並隨即把話題引到眼前的羊糞蛋上:“這麽撿,一天能撿多少?”
“是撿不了多少,我是用這行動帶動老鄉對積肥的重視。”她嘿嘿地苦笑著,我也跟著嘿嘿了兩聲。
朱秀敏比王世英還大十來歲,四十出頭了。她來到這村沒有幾天,便對農業社的工作有了一肚子的看法,首先是不重視積肥,不建造不使人糞肥流失的廁所,任人隨便大小便;開會沒有中心議題,不知道解決什麽問題,開到哪兒算哪兒,常常成了張長李短的神聊。她說,開會是浪費功夫,不如在家睡大覺。
由於看不慣這裏許多事情,又沒有人聽她的意見,所以天天氣哄哄的,好像大家都該她什麽似的,用筷子撿羊糞蛋許是一種發泄。
王世英回來了,也是悄沒聲的,他在妻子身邊待了五個晝夜。我見了他,隻問:她情緒穩定了些嗎?他點點頭。
晚上,屋裏隻有我和他兩人,他從挎包裏拿出餅幹一包一包數著遞給我,一共二十八包,“我替你買的。”他說。
二十八包餅幹!在此地此時,這是迷人的食品,這是驚人的數目。我雙眼頓時發亮,輕聲驚呼道:“二十八包!”
我說:“我給你糧票。”他說:“算了,算了!小仝給的糧票。”
我把餅幹裝進圓桶形帆布行李包裏,留出一包,上了鎖,心想:“省著吃,今晚先吃一包。”
一包也就六片,我心滿意足地睡下,可擋不住放在枕頭邊那行李包裏香脆可口的誘惑。這行李包口即使上鎖仍是寬鬆的,可伸進手去,小包餅幹正好能夠鑽出。我拽出一包,吃了總自我告誡道:“再也不吃了。”可是,剛把嘴裏的殘渣舔咂完畢,馬上生出“再來一包”的奢念,那隻手不由自主地再一次伸進行李包口。如此這般,一包又一包,竟把這二十七包徹底幹淨地掃蕩完畢。我真不知道如何評價自己的意誌力,是頑強還是脆弱。
王世英不像以往每晚的任務就是專心寫情書,改為一周一封,而且不再是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不時表露幸福的微笑,至多一張紙就能收筆。我估摸著,在這次會見中,彼此有個默契,考慮小仝的處境,信少寫、寫得少為好,反正心已交了,不在乎表麵上的花花草草了。
(37)
叫我當農業社副社長,我不知道這是鄉裏的意思,還是農業社支書隻這麽一說。這兒倒是不講究這麽多,他們並不知道我這個下放幹部是寫在正冊中還是打入另冊之人。
我在村裏已呆了三個來月,據我的觀察體驗,這農村的事別太當真了,幹得了幹不了隻要上頭說行,不會有人說什麽的。我又不在社裏拿工資,損害不了社員利益。這樣,當就當吧!
支書對我說,你當的這個副社長,就管管除四害和積肥吧,附帶把種豬約克夏配種的事也過問過問。
我問支書:“四害是哪四個害?”支書也說不上來,他說是副支書去開的會。
我問副支書,他說開會是說了的,他沒有記住,可能有老鼠吧。可這老鼠躲在洞裏怎麽除,除不除也查不出來。“算了,你把村裏樹上鳥窩搗了就中啦!”我說:“凡是鳥都是四害嗎?”他想了想,說:“烏鴉準是,它太晦氣了。喜鵲窩先不搗。”
除四害的事我問了個大概後,我又去找支書。
“支書,這積肥的事該怎麽抓?”我問。
“開個社員會,你說達說達,叫大家有屎有尿上廁所,別到處亂屙胡撒的;讓各小隊在街上修個廁所。”支書教了我抓積肥的辦法。
“隨便大小便主要在下地幹活時候。”我說。
“這沒事,撒在莊稼地裏不就積了肥了嗎?”
“這種豬的事怎樣過問?”我總想把我分管的事問個清楚。
“種豬有會計照料著,你不去過問也沒事。”看來不用我操心約克夏。
社員會都在晚上開,有的社員都睡了一小覺才來,所以總要等到十一、二點才開得起來。我按預先準備好的稿子,講解肥料對農作物成長的重要作用,講述人糞肥在肥料中的地位,附帶還闡述建造廁所是農村衛生和文明建設的重要環節。可是,我講得最起勁底下呼嚕聲卻響得最為熱鬧。為了扭轉這個局麵,我用當地的一句諺語期望能引出幾聲笑聲,提起大家的精神,“種地種到黑地頭,興媳婦興個大屁股。”不僅引不出一聲笑聲,而且呼嚕呼得更響。這陣陣呼嚕鬧得我再也沒有興致講下去,隻得草草收場,覺得自己這個副社長當得很沒有麵子。
搗毀鳥窩的事我同我的住戶大哥商量,看他能不能辦得了。大哥說,幹什麽搗毀鳥窩?還說,矮些的樹好說,高樹誰也爬不上去。我說,我可以給他記工分。大哥沒有說話,不知道他承應不承應,我卻已感受到他的不情願,不好意思再問。
我怕副支書問起搗鳥窩的事,可過了好些天並沒有問起,可能忘了。這事便這樣過去了,村上的烏鴉有幸躲過這一劫。
農業社辦公室設在祠堂裏,平日隻有會計坐在那裏撥弄算盤,算算寫寫。種豬約克夏的豬圈搭在祠堂東北角,四裏八鄉的養豬戶把需要配種的母豬往祠堂裏趕。
一天,我來到祠堂,正好有一位老漢趕了一頭小母豬等著配種。
我一看這頭小豬不過十來斤,就問老漢:“這是幾個月的豬?”老漢說:“四個月了。”我很不以為然地說:“這麽小的小豬,就給配種,這太……,不行,不給配。”老漢笑著說:“不算小啦,都發情了。”我堅持己見,說:“什麽發情不發情,四個月的小豬就要配種,你也太心急了,不行,不給配。”
老漢急了:“我是趕了四十來裏路來的,就看上這頭約克夏能讓我抱上幾隻豬娃,得幾個錢。”
我說:“你得讓它長大些,至於這麽等錢用。”
老漢說:“可不是等錢用,小閨女等著辦嫁妝呢!”
我一時不知再說什麽為好,正好這時會計來了,他不聲不響的把約克夏從豬圈趕了出來,老漢趕忙嘴裏“囉囉”著,把小母豬往約克夏身邊趕去,企圖啟發小母豬性的覺醒,能有主動的行為表示,不料它一見約克夏這龐然大物,便嚇得嗷嗷地四處亂竄亂鑽。約克夏出了豬圈,隻顧用嘴在地上東拱拱西拱拱,可能因為小母豬未長成沒有魅力可言,也可能因為日日見多了不以異性為稀罕,總之它對於這頭小母豬根本不屑一顧。在這種嚴峻形勢下,會計和老漢立即采取果斷措施,敬酒不吃吃罰酒,收起和顏悅色,不講方式方法,來個強製手段。老漢緊緊摁住小母豬使它四足動彈不得,會計盡全力把約克夏拖將過去,將前腿舉起,好在約克夏做此營生經年,能夠領會會計的心意,不作有力掙紮,並較快地進入角色。從它微閉雙眼的神態看,沒有十二分也有七八分的投情。總之,它還算聽命並且規範地做了它應做的動作,真是不辱使命。完事後,約克夏還在氣喘籲籲,小母豬卻躲到角落裏不敢出聲。
老漢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小布包,抖抖的把布包一手一手地打開,把那張紙幣——隻夠配一次種的錢,交付給會計。
老漢在心裏算計著,如果此番懷不上,瞎啦!如果懷上四胎,賺了;懷上八胎,大賺了。會計也算計著,一天能配上一次,少賺;兩次,多賺;三次,大賺;四次,不能夠,還得維護約克夏身子骨。
老漢趕著小母豬告辭了。
會計像是對自己說,也像是對我說:“來配種的,都給配,管它豬大小呢,管它配得上配不上呢。”
我這才知道剛才多嘴了,多事了。
過問過問也大可不必如此多嘴多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