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知道什麽緣故,這一天晚飯後我沒有去黃先生家。過了9點半,覺得有件沒有做的事情似的,該去一去黃先生家,卻在半路上遇見了他,我奇怪這麽晚了先生怎麽還出門,想問沒有問,先生遞給我鑰匙,讓我先上他屋裏坐坐。
黃先生住在C村4號樓,這是二層的教師宿舍樓,住的都是單身教師,先生未帶家眷,也住在這樓裏。我沒有同先生建立比較親密的師生關係之前,每日的行蹤是三點一線——宿舍、教室、圖書館。晚飯後總是先坐在圖書館前的大草坪上,看看天空飄動的白雲,和同學海闊天空地談天說地,待圖書館閱覽室開了門,才進去自習。
黃先生教我大一國文,他是學校有名的八大怪之一,他的怪是怪在留了一頭披至肩頭的長發,長衫隻扣腋下一個紐扣,其它全散著,布鞋後跟不提,趿拉著,不刷牙,十足的名士派。聽人說,四八年大都市清理收容乞丐遊民,大卡車在馬路上巡遊,見一個,收一個。正好先生走在C村到學校的路上,看他這副樣子,惡聲厲氣地命他上車,他無所謂地爬上卡車,叫上就上。卡車經過校門前,被一位校工看見,忙喊住卡車,這是我們學校的教授,怎麽把他當乞丐收容,卡車停住,校工扶先生下車。先生也是無所謂,叫下就下。不知道這個傳聞是否完全屬實,但他的古怪卻引起我接近他的願望。
一次下了課,我有意走在最後,好同先生一道出門,我就文藝與社會、文藝與人生等問題向他請教。先生說他也在想這些問題,目前他不能給我讓我滿意的解答,但可以介紹我看一些書,由我自己去思考,一時思考不了也不要緊,不必去立時獲得解答。於是我在一天晚上登門拜訪,我就在借書中接近了先生。
先生住宿的房間,設備極為簡單,一張棕床四角各兩塊磚頭墊起,沒有床架,頂上掛一頂圓帳,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一個臉盆架,四壁擺滿書架,床頭床邊窗台及角落地板上,都堆著一摞一摞的書,大多為中文,也有外文。他尋出幾本介紹給我看的書,沒有的他要去圖書館借。學生借書至多兩本,教授沒有限製。先生如此熱情對待一個複利胥曼,真讓我感激不已。自此以後,我經常拿著課本上的疑問向他求教,先生回答得了的回答,回答不了的直言相告,介紹我去看什麽書。再以後,沒有求教問題也去,就在那兒聽聽他與別的老師的談話,翻翻他屋裏的藏書,我再也很少去圖書館了。
黃先生有躺著看書的習慣,就在用兩塊磚墊起的棕床上,躺下起身極為隨意方便。我熟不知禮了,也隨便地躺在棕床上翻書。鄰樓有兩個小女孩,都在六七歲光景,同先生更是熟得不知長幼有序了,常常砰的一聲踢門進來,指著躺在床上看書的我們兩人說:“一個大懶鬼,一個小懶鬼。”先生做出鬼臉嚇唬,還起身佯裝要去追捉,小女孩格格格笑個不止噔噔噔跑了。
先生的消費主要一項是抽煙,一天要抽幾包我並不知情。他總在C村斜對過的一家小鋪購煙,不問價錢,拿了煙就走。每月發薪水當天,就去小鋪,不問什麽,鋪主說個數目,他二話不說,照數付清一月來的欠賒。據我觀察,他好像不大會抽煙,並不肯把煙霧全吸進去,隻在嘴裏過一過就吐了,而且點燃一支抽不到半截,就摁滅在床邊地板上的煙缸裏。先生曾遞煙給我抽,我說:抽不來,一抽就頭暈。他說:他也是這樣,總要頭暈的,不要緊的。
我這個小懶鬼一天晚上正同大懶鬼並排躺在棕床上看書,先生放下書本,輕輕地問我:“這次愛國衛生運動你知道要搞多長時間。”我說:“不知道,恐怕至少得一個星期吧,我這麽猜想。”他仍舊拿起書,沒有再問什麽。
大概就在第二天下午,我去先生房間,見坐了一位年輕老師,可能是助教,正在動員先生積極參加愛國衛生運動,打掃房間可叫係裏同學來幫忙,至於自己身上的衛生,希望能夠得到先生的理解和重視。黃先生倒是聽著,卻不說一句話,不作反應。這位助教呆呆地坐了半個多小時,隻好無趣地告辭了。
先生在思想改造運動中,沒有見他有發怵和為難的地方,他曆史清白,未曾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中間有年把自費出國遊覽考察,不是去歐美,而是南亞一些佛教國家,還學了梵文,也沒有見他用過。他從不寫文章,作什麽論著,因而也沒有落給人家批判的東西,所以在那個聲勢頗為浩大的運動倒是不作什麽過關就過關了。而這愛國衛生運動倒有點讓他犯難,他知道他這頭發這衣衫這墨黑的牙齒會在運動浪潮中招是惹非,他盼望運動不要拖得太長,所以才這樣問我,助教的動員是一個他以為要成為運動對象的信號,他不能不考慮如何應對了。
可能先生思前想後,終於想明白,以剪發這標誌性行動來取得過關,也可讓懂得他為人並關心著的人得個放心。可是,他不去作什麽表白,把發理了就是了。而白天上理發館,太招人眼目,有一種莫明其妙的不情願,是因為麵子還是別的什麽緣故,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於是,過了夜晚9點半才去路邊一爿隻有一個剃頭師傅的小小理發店。
我在先生住房看書竟忘了時間,待先生推門進來,已經十點半了。
先生剪去長發,留了個平頭,看上去真不像先生了,我不問什麽,更沒有表現出驚喜的神色,隻笑笑說:“都十點半了,我該回去了。”
(29)
負責教師思想改造運動的一位領導,雙手托在講台沿上,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告訴大家:“陸先生跳黃浦了。”
我一驚,隨即與坐在身旁的同學作了短暫的麵麵相覷,但很快恢複了用心聆聽的狀態。
可是,這位領導並不接下去講應有的詳細情況,卻是嗯嗯嗯了幾聲,轉題講別的事情去了。陸先生跳黃浦不過是他順便一提罷了,可我此時最想知道是陸先生救起來了沒有,他為什麽要跳黃浦。
陸先生沒有教過我的課,但知道他是這兒的教授,我讀過他撰寫的論述我國幾千年文學發展的巨著,這麽一位大學者為何要走跳黃浦這樣的絕路。
出於對近邊事情的知情需求,我努力打聽,在課間休息時,在路上,在飯廳,隻要有人談及陸先生,我便湊了過去聽個究竟。終於,我得知陸先生沒有死,被水上警察救起來了。這讓我舒舒地鬆了一口氣,這樣的學者如果吞沒在無情的滾滾黃浦江中,太值得惋惜了。終於,我也得知陸先生跳黃浦的其它有關情況。
在思想改造運動中,每位教師,無論教授、講師或助教,都得在有學生代表參加的學習會上,亮一亮自己的經曆,以此宣示對組織的不二心,並作盡力深刻的自我批判,然後由小組同仁和學生代表提意見。當然,上頭一再交代提意見要與人為善、治病救人,但是,為了救人給予治病,不管病人願意不願意,用點猛藥也是在情理中的事了。常常有這樣的情況,教師自以為自己既然從舊社會過來總是有病的,而且愛把病情說得嚴重一些,給人以態度誠懇的良好印象,殊不知如此一來,倒授人以把柄了,尤其學生代表更有題目可做,便越來越難以過關。我就聽說一位教授,自我批判三次,仍舊過不了關,整得他左右不是,幾乎要喊爹喊媽了。
也有的教師不買這個賬,有位教授,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口碑很好,就是直性子,脾氣火爆些,學生代表緊緊抓住他的火爆脾氣不放,一定要他深刻檢查脾氣一下子火爆出來時的思想,他心中不服,這火爆說來就來,還有什麽思想,有思想就不火爆了,學生代表批他個強詞奪理。這位教授一下子火爆了,當即離席,幾天不參加這個學習會了。
我還聽說一位水利學的教授,一開學習會就撐不住眼皮,他想了一個自以為可以不被人發現的妙計,隨手脫鞋取出兩隻鞋墊,從左右兩額插進帽沿來遮掩眼睛,即可放心瞌睡。同仁見此情景,誰也不說什麽,學生代表隻感到這位老師比孩子還天真,真是不忍心去說什麽。於是,這位教授在學習會上獲得充足的睡眠,我也沒有聽說最後他因為這個妙計而不能在思想改造運動中過關。
而陸先生所在的學習小組,其境遇就有些大不相同了。
在陸先生亮經曆的講述過程中,兩位學生代表便在那裏嘰嘰咕咕起來。一等陸先生講述完畢,便爭相提問:“陸先生,你同我們同學不隻當著一人說過,你是留學英國,可剛才你未曾提到,這是怎麽一回事?”
“陸先生,我清楚地記得你說過,你從倫敦留學回國途中,曾在阿姆斯特丹上岸,到荷蘭遊覽考察了一些時日,剛才也沒有說到,是不是有什麽不好說的隱情?”
“你還說過你去過錫蘭。”
……
學習組長是由一位年輕教師擔任,他看了看牆上掛鍾,說:“上午的會開到這兒,下午繼續。”
陸先生把下午繼續開的學習會視為難以逾越的畏途。是的,他是同學生說過他留學英國,在荷蘭、錫蘭考察過,那是信口開河的吹牛,而現在亮經曆隻能照實際說,不能照吹過的牛皮說,可如何能說清呢?
陸先生是農家出身,種過田,挑過大糞,土生土長的學者,研究本國文學也用不著去外國留學,可是在當年的環境裏,在大學當教授,不曾鍍過留學的金,好像矮人一截,名份似乎不那麽正當,所以當學生問起陸先生是否到過別的國家時,順口地回答:“到過,到過。”然後吹開了這個牛,誰能料得到,如今要思想改造,要交代曆史,還有學生代表參加。
陸先生從學習會上出來,不肯回家吃中飯,他吃不下去,而直接乘上打校門口經過的公交車,到達十六鋪碼頭,轉乘去浦東的輪渡,當渡輪駛在黃浦江心時,陸先生萬念俱灰,一頭跳進了激流中去。
可能那個時期跳黃浦已經成了一種時尚行為,各條渡船都有水性高超的水上警察派駐應急。當陸先生跳下,即有兩位水上警察緊相隨,一人夾住頸脖,一人抓住雙腿,不經陸先生同意,便將他拖出水麵。
在碼頭水上公安分局,陸先生開始不肯說出他的身份,他說他無顏見“江東父老”。
過了大概個把月,陸先生成了資產階級思想的勇敢批判者,是思想改造運動的先進典型,還受邀去各大學作報告,他準備的講稿題目是資產階級虛榮心險些將他送上黃泉路。
(30)
一位助教邀我在一家微型菜館吃飯,他告訴我:“以後我們是同事了。”
四年前,我在一所辦在破廟裏的山村小學連一堂唱遊課都教不下來,今天我將登上高等學府的講台,四年努力,這是何等大的變化,我當然為此感到鼓舞,真不知該怎樣形容我從菜館出來時的心情。
但是,沒有幾天,我卻接到去京都一大機關報到的通知。這是最終的組織分配,絕無二價可講,我斷了做學問當教師的夢。
我去了京都,我著上軍裝,我斷絕了與親朋好友的聯係,而讓我心安理得的是我成了組織信任的人,獲得組織信任是當時人們普遍的響往。
但是,這個大機關半年以後不要我了,要給我轉業,顯然,我又變回不受組織信任的人了,我莫明其妙地產生失落了護身符那樣的感覺。
沒有征得我個人的意願,便把我轉業到我最不願意幹的工作部門去。
我去這個部門報到了,被分配在編輯室,我向編輯室主任訴說我的苦惱,詢問為什麽要做我不願意做的行當,室主任說,他是學水利的,也不願做現在這工作,還得這麽幹著。我說我要找主管人事的政府部門反映,他讚成我去,然而他認為沒有用。
我找到人事部,接待我的人說,他同我是大學校友,比我更是學非所用,國家需要麽,幹什麽都一樣。
正好我的係主任王先生來京都開會,我想可能會得到他的同情和幫助。王先生聽了我離開學校後的情況隻驚訝地說了一句:“是麽!”
後來我聽說了,母校曾行文這個部門,要調我回學校工作,卻被不客氣地回絕了。
我哪兒也不去找了,就這麽想不通著,不如意著,苦悶著。
我給太平的家寫信,從未流露我如今不如意而苦悶情緒,總是寫道:身體很好,心情很好,工作很好,望家中勿念。每月將工資的大部準時寄家,家裏因有了我固定的經濟支撐,能夠粗茶淡飯過日子,為了不影響我的心緒,從未將家中遭受的窘迫困苦在信中透露半絲半毫,都是寫道:家中一切順當,望我安心為黨為國效力。但我從我的突然轉業已隱約地感受到父親不妙的處境。
我落落寡合,卻與一些年歲比我小的小朋友玩到一塊兒。小牛、小瑋是楊科長的孩子,在附近上小學,淩青是王秘書的妹妹,在讀中學,他們一放學就到機關裏過,在這裏食堂吃飯,在這裏浴室洗澡,倒同我熟起來,一起玩耍,捉迷藏,猜拳頭剪刀布,前院追後院,後院逃前院,我同他們在忘情的歡笑中,掩埋我的苦惱。
新來一位與我一樣穿無帽徽符號軍便裝的青年,名叫胡鵬,個頭長相與我相仿佛,他學英語專業,一有空閑就捧著一本英語書。我與他可謂誌趣相投,一見如故。所住宿舍又是貼隔壁,下班一同回宿舍,一同散步聊天,聊電影,聊讀書心得,也聊各自心事,常對電影不同評價而爭得麵紅耳赤,都是好強性子,但爭過後不存芥蒂。
在一天夜晚月光下漫步,胡鵬沒由頭問我:“你看鍾浩是不是對小潘有那個意思?”
小潘是位活潑大方對誰都隨和的城市姑娘,也是英語專業畢業,同胡鵬一個科室工作。
我問:“你從哪兒感到?”
胡鵬說不出來,我緊著問:“是不是倒是你對小潘有了那個意思,故而對別人與她接觸特別吃心。”胡鵬紅了臉,一時無言以對,過了長長的一會兒才說:“我也說不明白,好像……”
“別好像了,有意思就是有意思。”我說。
他問:“我該怎麽辦?”
“大大方方,向她表示,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小潘很隨和,省得你天天吃心,自尋苦惱。”
“可我怎麽表示?”
“用流行的方法——寫情書。”
“你幫我寫。”胡鵬求我。
“一塊兒商量,用語樸實無華,千萬不用肉麻字句,要真誠懇切。今晚開夜車把它寫出來,明天一早塞進她的抽屜裏。”
過了兩天,胡鵬告訴我,他和小潘中午一起上街,牽著手,小潘多次捏了捏他的手心。胡鵬說時,也牽了牽我的手,捏了捏我的手心,大概小潘就是這樣子牽他的手捏他的手心的。
我光給別人出謀劃策,自己呢?是的,自從我進了後來不要我的那個部門,便和短辮女孩斷了聯係,轉業後試著寫到高三一班去,果然得到回音,她正準備高考,打算報考俄語專業,她很喜歡俄國文學。
短辮女孩果然考取了俄語係,這年冬天,我正好有去她就讀大學所在城市的機會,晚上七點多了我突然敲開她宿舍的門,引起她同室女友驚異目光,我約她出外走走,坐在海濱公園冰涼的石凳上,因為彼此太過緊張顯得太過拘束,談話內容更顯得一般化,不知道從何處切入才臻於深入。
出差回來,一五一十向胡鵬匯報,胡鵬沒有為我保密,全盤托給小潘。小潘以鄙夷的口吻嘲笑說:“你啊,別看給別人出主意頭頭是道,到了自己,完完全全傻瓜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