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連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孩子都曉得,當太平的街頭上多了一些警察忙碌走動的時候,準是上頭來了什麽大員。
這些穿黃製服的警察們的任務就是清街,要讓大員眼見太平確是太平的世界。
像趙先生這樣穿長衫的讀書人爛泥一般躺在大街上,是大員來到太平最為犯忌的事情。
趙先生是太平百姓最為欽佩的一個人,他父親是前清舉人,有名的儒醫。趙先生自幼隨父學文習醫,文為太平最高學府中學堂的國文教員,醫為太平最大藥鋪方同仁的坐堂醫師。他詩文並佳,曾在太平的小報開個人專欄《微言》,針砭弊政,他作的詩賦,情景相融,淺語入情,實在是太平之文豪也,這當然都是我後來才聽人說的。
而當時我不解的是,這麽一位被人尊為趙先生的,怎麽竟時不時在太平熱鬧的街頭,散著長衫扣子,一灘爛泥似的灘在路邊,有時還口中念念有詞,向無論大人孩子的過路人作揖,也聽不清他念叨著什麽。
太平就這麽點巴掌大的地方,哪個過路人不認得趙先生?哪個過路人平日裏不敬重趙先生?可見了他醉倒在路邊,便隻說一句:“又醉了!”照直走自己的路。
我倒是很想上去把趙先生扶起來,並攙扶他回家,但不能夠,我太小,沒有這力氣,可我卻埋怨甚至惱怒那些平日尊他、求他的過路人,竟是這樣的無情無義。
幸好趙先生醉在路邊都在夜飯後的黃昏時分,那時大員大概酒足飯飽不會上街視察,這就暫緩了警察清街任務。
警察清街大量任務倒是放在街麵上有礙觀瞻的便桶上,尤其是盛滿了糞便的便桶。
太平以及它的四鄉這一帶,種植稻穀蔬菜等作物所施肥料以人糞肥為主,是故,每日一清早,便有八方農夫挑著空便桶進太平購買人糞肥。他們進城後,先把兩隻便桶暫置於街旁,拿著輕便的扁擔,深入小巷院落,邊走邊喊:“小便(尿)幹便(屎)!”當一份人家的主婦從門口探出頭來,向叫喊者示意,農夫把扁擔放在門外,跟了進去,走近便桶,眯著眼睛細致觀察便桶內糞便的份量和質量,講出肯出的價錢,彼此討價還價了一陣,最後定下雙方均能接受的價格而成交。
在太平,份份人家尤其是並無生計收入的小戶人家,把積攢屎尿作為一項任務上下齊心去完成,小孩出門,大人要交代一句:“有尿回家撒。”屎更為珍貴,即使憋得即將突屎門而出,也要彎腰捧腹奔回自家後門口的糞缸,這是一項副業,一項進賬。
鄉民與小戶人家糞便成交後,即將這隻便桶移至街旁,分半倒至帶來的兩隻空便桶。糞便之汙穢臭味經空氣的廣泛傳播,飛溢滿街滿巷,我們太平人每日清晨習慣了,差不多成了逐臭之夫,而外路人由於嗅覺本能沒有退化,刺激鼻腔直至脾胃,以致發生惡心嘔吐之情事經常發生,別人好說,這地方就這個樣子,誰讓你來的?而對於來自上頭的大員,自然是大不恭了。
鄉民實在並不知道大員的到來與自己進城買糞便之間還有難以避免的必然聯係,因此,田裏需要肥料之時,便是他挑著糞桶進城之日,這是理所當然誰也管不著的事情。
當這位鄉民將一桶糞便,一步一步用一隻臂膀吃力地移動至街邊,正要奮全力又得恰當收住勁傾倒於自帶的便桶時,冷不防從背後被黃製服一記重重的槍托,害得此鄉民一失手,將便桶倒歪了,不能百分之百準確地將糞便注向彼空桶,濺得四周地麵滿是黃色汙穢,更惹得黃製服發更大的火,槍托成了發火的載體,鄉民為躲避槍托棄便桶而逃,幾個清街警察一齊撥腳追逃。……
我咬著牙噙著淚見識了這一幕,我跑回家不進門,坐在門檻上。
哥哥看我神色不對,問我怎麽啦,我不回答,因為我回答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