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達沃的曹船長

Red_Blue5 (2025-11-26 20:55:11) 評論 (1)
達沃的曹船長,“人生能有幾回搏”

    2001年7月初,我來到銅鑼灣的鵬利大廈,加入鵬利船務公司,出任船員部經理。剛上任船員部經理一個月,菲律賓達沃市(Davao)傳來噩耗,AB-Y被纜繩擊中,致命,我要馬上飛過去,處理相關事務。

     M.V.LUCKY MARINE,船名"幸運”。交班管建榮船長,上海海運學院78級駕駛專業畢業,在船上已經服務了14個月,身心疲憊。頭天夜裏,他與接班的曹陽船長交了班,遵照海上的規矩,搬出了船長房間,另外找了個空房間,睡覺去了。六點鍾,管船長帶休班船員,坐車去了達沃機場,飛赴馬尼拉轉機,回上海。

接班的曹陽,是升職後第一次做船長,半夜簽字接班後沒睡覺,看卷宗熟悉文件,直到六點鍾引水員上船,指揮移泊。六點二十分尾甲板傳來消息,鬆軟的纜繩帶在了拖輪大樁,拖輪順風漂開使其突然受力,繃緊後彈起,打到AB-Y的腹部,緊急送醫院後證實,已經當場死亡。

管船長按照香港鵬利公司與中海勞務外派上海公司的聯合電報指示,在馬尼拉的酒店等我。在馬尼拉轉機的其他休班船員,在李軍老軌帶領下,按計劃飛回上海了。我到了馬尼拉之後,管船長被我帶回了達沃,事發後第三天早上,我們來到船上。

曹船長一見我們來了,尤其看到管船長,仿佛見到了救星,執意要交回全船的指揮權給老船長。曹陽,30歲剛剛出頭,瘦高身材,大眼睛方額頭,一陣陣襲來的胃痙攣令他臉色烏青,不停咧嘴。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突發的人命事故,幾乎令他精神崩潰,完全沒有胃口,隻是偶爾喝杯冷牛奶。曹船長要馬上讓出船長艙室給管船長,我壓了下來,召集“四大柱”和政委,開會。

     “四大柱”(Top4),是船上四個高級船員的簡稱,船長,大副,輪機長,大管輪。這條船是全套中海勞務上海外派,配了政委,對外職銜“二級水手(OS)”。坐下來,大家垂頭喪氣,說是開會,我一言堂做了分工。曹船長,不準再空腹喝冷牛奶,馬上吃碗熱湯麵,集中精力於恢複正常吃飯,睡個好覺。卸貨的瑣碎事務,全部由大副負起責任。由政委散會後去夥房,先落實曹船長的熱湯麵。我在的這兩天,政委不再向水手長匯報工作,放下手頭的一切,全力協助我和管船長料理後事,輪機長必要時協助。我強調,管船長住船上的客房,交了班的老船長回來是穩定船員情緒,協助我料理後事。所謂料理後事,其實首先是安撫船員情緒,然後才是調查事故經過,最後組織船員到教堂,舉行一個向AB-Y遺體告別的儀式。

達沃市,位於菲律賓東南端,南邊隔海與印尼相望。沒有明顯的自然河流做為邊界,文化的差異卻是非常顯著。山的南邊,信奉伊斯蘭教,山的北邊,信天主教,都是菲律賓。中間山區分不清的地帶,菲律賓的穆斯林分離主義組織活動猖獗。一個星期之前,極端回教遊擊隊襲擊了在這裏承包基建的施工隊,綁架了三位中國工程師做人質,其中有張姓的兩個兄弟。非律賓達沃市政府,動用武力強攻,剿滅了遊擊隊綁匪,人質一死兩獲救。臨行,毆小青總經理一再囑咐我,注意人身安全,最後忍不住說,達沃很美,她以前出差,到過這裏。達沃確實很美。港口城市,海水湛藍,周邊的山丘,四季花開遍野,路邊的熱帶植物,樹影婆娑,風光旖旎。建築都不高,人人麵帶笑意,溫文爾雅,非律賓人自己說,信天主教,大家性情隨和,南邊信穆斯林教的,才會處事決絕。

我職責在身,毫無心情觀景。在保險公司代表的引導下,政委,管船長和我來到教堂,這裏停放著AB-Y的遺體,棺蓋打開,混合了屍體與熱帶香料的濃烈味道,撲鼻而來。中國人用不上天主教牧師,我們搞儀式不需要跟教堂方麵協商任何具體的流程規則,定了時間就可以安照我們中國人的傳統,自行其事。

     回到船上,我逐個敲開幹部船員艙室。輪機長老沈,大連海運68屆,我提了幾個人名,他高興地說“都是同學”。老沈表態他帶頭,帶機艙的弟兄們,去參加儀式。大副也是上海海運學院畢業兜裏有船長任職資格證書,我問他為什麽升不上去?他說了一連串哩哩啦啦的理由,先是說他在船也快一年了,馬上也要休假了,又說上次分多了掃艙費,分多了夥食賞,還罵過水手長,最後說自己在房間用電爐子煮夜宵,引發跳電,總之,這次升任他做船長,不可能。二副事發時與AB-Y同在船尾甲板,開始纜繩軟軟地躺在甲板上,他們兩人在纜繩堆上走來走去,給拖輪帶好了纜繩。風來了,拖輪被風吹得漂開了,發動機沒啟動,纜繩開始慢慢地拉緊,二副腳下本來鬆軟的纜繩突然成了彈簧,把他彈到半空,落下來受了輕傷。二副很難過,撿討自己船藝不情,沒有指揮好現場操作,對不起水手。告別儀式,他一定要去。一方麵,我安慰他要總結教訓,千萬不要過分自責,畢竟這是一次意外。另一方麵,我又再想,又是二副,一個最容易出事故的崗位。

    遺體告別儀式,政委帶來了國旗,輪機長擺了水果,教堂安排了鮮花,二副站在我身邊,疑視著棺木中靜靜躺著的AB-Y,心情沉痛。我主持莊嚴肅穆的儀式,默哀後,政委念了告別詞,管船長帶頭,大家魚貫趨前,雙手合十深深地三鞠躬後離開。菲律賓老鄉在旁邊靜靜地看,他們一定看到了高高掛起的五星紅旗,聽到了政委的郎郎祭文,看到了中國船員向死去的同伴靜靜地默哀,深深地鞠躬告別。回到船上,舷梯口站滿了因值班沒去參加告別儀式的船員,大副和機工用油漆桶點了個火盆,擺放在舷梯口,我在眾目暌暌下,帶頭從火盆上跨過。然後,又指揮大副帶著甲板水手們,先後在船頭船尾燃過香燭,拋撒紙錢。入鄉隨俗,在海上要尊重海員的想法,讓他們心安理得地耕耘大海。

     曹船長又找到我,舊話重提,辭職。看得出,他吃了熱麵湯,睡了一覺,臉色有所好轉,鐵青色已經褪去。曹船長是上海海運局自己的學校畢業,大概率他們的內燃機原理與結構課程,是我的下鋪同學陸振星教的。我以船員部經理,更是老師的身份,開導他。首先我鼓勵他完全不必為難,達沃出去奔澳大利亞,一路都是大海,再沒有狹窄航道。其次, 今天如果退縮了,走下了M.V.Lucky Marine的舷梯,將來你會一看到海裏的船就兩腿發軟,短短幾天的船長經曆會成為畢生職業生涯的恥辱與心理陰影,不會再有船東請你了,你的職業生涯就此完蛋。最後我說,手頭沒有接班的船長,大副提不起來,管船長超期服務已經心力交瘁,我沒有選擇,懇請曹船長幫我。曹船長沒退路,我也沒退路,中海勞務上海公司,香港鵬利公司,大家沒有退路。我硬硬地對曹船長說,我隻有一個選擇,背後拿著槍,頂你曹船長,向前,向前,向前,所謂人生能有幾回搏?最後曹船長,還是頂硬上了。

     海員是弱勢的群體,海員是英雄的職業,做海員的人頂硬上,大海就會造就英雄。三年後,我在國內的嵐山港協助船員換班,交班的船長恰恰是曹陽船長,他已經做了三個合同,算一個老練的船長了。見到我,他的興奮與感慨。難以言表。向前,闖過來了。退縮,隻得告別船員職業,告別航海。他真誠地邀請我,到上海一定告訴他,他和太太要請我吃飯。管船長回到上海,結束了海上漂泊,上岸管理船員了。老沈做了一輩了海員,直到退休。我特意寫了信函給外派單位,感謝沈老軌,表揚政委的工作出色,盛讚外派船員配政委的製度。

     交班的李軍老軌,馬尼拉轉機回到上海,8月12日在上海虹橋飛機場,被海關發現行李中,有數月前在南非購買的象牙。2001年8月1日新生效的海關條例規定,象牙禁止買賣,不準進口。上海海關新規實施三把火,要罰錢,判坐牢,李老軌冤枉。雖然我在馬尼拉與李老軌失之交臂,隻見到管船長,但是後來聽說了象牙的事,我以鵬利公司的名義出公函,證明李老軌在船上服務了14個月,沒有看到中國海關的相關新規定,絕對不是故意犯法。僅僅12天之前,象牙物品進口尚不違法,此事事出有因,事發偶然。在中海上海勞務公司的擔保下,李老軌免去了牢獄之災,被罰了十萬元。我2015年在上海崇明島修船,李老軌和儲船長代表英國格瑞格船舶管理公司來看我,他們為我管理光租船M.V.Padmini。飯桌上聊開來,我和李老軌彼此相認,“原來那個李老軌,就是你”,“原來去達沃的楊經理,就是你”。大家感歎,航運圈子太小,轉來轉去也就是這麽幾個人。然而,航運圈子又真是大啊,有大海,有船舶航行的地方,總會彼此相遇。這幫子人個個都是世界仔,全球到處跑。



    菲律賓的達沃,一個美麗的東南亞城市,正在那裏繼續講述著她的絢麗故事。達沃市那個剿匪的鐵腕市長杜特爾特,後來做了菲律賓總統。老杜總統是個果斷的政治家,吸毒與分裂主義遊擊隊,這些當時棘手的國內政治危機,老杜處理起來遊刃有餘。老杜有華裔血統,秉承獨立自主的外交策略,對華政策是睦鄰友好,擱置爭議發展經濟。小馬克斯,1972年在他母親帶來下來過北京,進了中南海,偉大領袖毛主席吻了他母親的手,摸了他的頂。小馬克斯聯合杜特爾特的女兒薩拉,競選獲勝,成為總統與副總統,接替了老杜的總統職務。在對內與對外的政策上,他沒有履行競選承諾,與杜特爾特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漸行漸遠,最後發展到反目成仇,假手歐洲人,陷老杜於囹圄。小馬克斯的姐姐,幫理不幫親,繼續高唱《我愛北京天安門》,揭發弟弟是吸毒的癮君子,斷言他如果不懸崖勒馬,幡然悔悟,勢必走到絕路。菲律賓的政治生態,遠遠不是美麗的鳥語花香那樣風平浪靜,著實有些險惡,仿佛鬆軟盤臥在甲板的纜繩,隨風而來就會成為奪人性命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