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劍門奇石 名博

紅塵夢回(11) ——毛家觀音堂裏的毛林姐

劍門奇石 (2025-10-17 05:53:31) 評論 (4)

      我故鄉的縣城裏有毛林兩家,毛家祖上在前清時中過進士,當過知縣一類的七品小官,官職雖然不大,但多年在任上估計撈了不少油水,告老還鄉後在家置了不少田產。傳到現今這位毛老爺手裏,又在城裏開了不少店鋪,據說還是什麽縣參議員啥的,反正在縣裏也算是個名門望族吧。與毛家相比,林家祖上貧窮,曾在毛家當過管家,經過幾代的努力,在商場裏也混得雖不能稱風生水起,但在人們心目中也算是個財主。毛林兩家還是老親,否則也不會讓他做管家,至於親到什麽程度,就是現今兩家當家的也說不上太明確;不過因為兩家的女主人很要好,所以往來得十分熱絡。有一年兩位太太都有了身孕,就相約若是生下一男一女,就結成兒女親家,這樣親上加親。若是生下的都是兒子或是女兒,就以兄弟或姐妹相稱。到兩家太太生產後,居然天如人願,毛家生了個女兒,林家生了個兒子,於是兩家真的定下了娃娃親。兩個孩子漸漸長大,毛家的女兒送到上海教會女子中學讀書,畢業後因毛夫人舍不得女兒離開膝下,就讓她回城裏生活了。毛太太篤信佛,家中有一所觀音堂,這還是早幾輩據說有位小姐因婚姻不如意,立誌出家,其父母拗不過她,就蓋了個觀音庵,讓她在內修行,還招了幾個女尼姑陪伴。因當地就隻有這麽一家觀音庵,所以香火蠻盛,特別是沒有孩子的人家前來求子很靈驗的,據說毛林兩家的太太也是在觀音庵許了願才懷孕的。林家的兒子高中畢業後在上海上大學。因為兩家訂了親,這林家兒子從小就跟了母親到毛家來,兩個孩子青梅竹馬,常在一起玩。長大後,知道還是從小就攀的親,反倒不好意思常見麵了,不過彼此對這婚事也不反對,兩家想等林家的孩子大學畢業後尋個事做就把兩人的婚事辦了。這年林家老爺在外出經商時突然遭遇不幸,跟著出門的小廝阿寶也沒有回來,說起這阿寶本是林家城中鋪子裏做相幫的老家人李三的兒子,因這老家人對主人家忠心耿耿,所以林老爺就讓他兒子當了個貼身小廝。可是讓林老爺不知道的是這小子從小就不學好,常言道做賊偷蔥起,十二三歲的他就常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這不但林家不了解,就是他那忠厚的老子也不曉得他的寶貝兒子竟是這麽個貨色,因他外表看起來對主人家惟惟諾諾,所以有時林老爺出門就帶上他。這次主人沒了,他也杳無音信,雖然報了官,但民國年間時局不太平,失蹤的事常有發生,官府也不太當事,不久就不了了之。林老爺過世,家中的頂梁柱倒了, 剩下孤兒寡母的,家產被族中人吞沒,林太太一氣之下吞了生鴉片跟隨丈夫去了,剩下林家兒子孑然一身,孤苦無依。毛老爺聽說林家的事後,雖然他對與商人出身的林家結親不是十分願意(當初是太太作主訂下的),但如今林家成了這樣,他反倒不能退婚,以免落得個嫌貧愛富的罵名。況且看林家這孩子儀表堂堂,與自家女兒從小就是青梅竹馬,於是把這未來的女婿叫了來,他說自己家雖不能說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但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現在林家遭此變故,希望他能在事業上有所成就,先把大學讀完,然後或是出國留學或是求個一官半職,至於經濟上完全可以幫他負擔,當下就給了他一筆錢。林家孩子感激毛老爺的仁義,但又想好男兒誌在四方,讀大學還得幾年,靠別人總不是事,又看看當前兵荒馬亂的,不如投筆從戎,也許可以混個一官半職回來,於是報考了軍校。部隊長官到學校來挑選軍官時他被挑上了,因見他一表人才,又上過大學,來挑人的團長對他甚是看重,慢慢的把他升了副官。此中還有一個原因,這團長有一位掌上明珠,有意把他招為乘龍婿,這是後話。 

     1947年2月底,台灣發生二二八事件,3月5日,蔣介石派陸軍第21師赴台鎮懾,林所在的部隊奉調入台,他也要隨部隊去台灣,因時間倉促,毛小姐得知消息趕到上海碼頭,她的未婚夫正伸長著頸脖子眼巴巴等著。兩人短短交談了幾句,林把一隻刻有兩人名字的金戒子送給她,她也把家中祖傳的一塊玉璧中雕有麒麟的那半爿贈予了他,兩人相約不久待他回來再舉行婚禮,可誰又知道此一別竟是永訣。

     本故事中主要的角色均已登場,尚有兩位小角色需要介紹一下。先說一個男的,他是有人丟棄在毛家觀音堂門口的,當家的師太發現後看孩子在袍裙內凍得臉色青紫,不免起了惻隱之心,在稟告過毛夫人後就把他寄養在一家農戶,稍稍長大後發現這孩子是個啞吧,而且也不太乖巧,到得十七八歲雖長得腰圓膀粗,但沒人家收留,於是隻得安排在觀音堂內一間放置雜物的房內住下來,平時與觀音堂內種地的田客一起種種地,閑下時就在觀音堂內幹些挑水劈柴及看門的活,他雖不會講話,但師太的話很容易聽明白。其次還有一個女的,是一家逃荒來的人家賣給毛家做小丫頭的,年齡與毛小姐一般大,雖長得醜,但卻心靈手巧,就讓她侍候毛小姐。小姐給她起了個冬梅的名字,兩人雖是主仆,卻似姐妹一般。這故事中的人物基本都已登場,下麵就要按照事情的發展慢慢講述了。

      1949年,我們縣城解放了,不久就是土改。毛家是鎮上最大的地主,毛老爺又是偽縣參議員,於是評上了惡霸地主,是縣城裏第一批被鎮壓(即槍斃)的。所有家產都被沒收,家中的所有傭人相幫都作鳥獸散,隻有那個醜丫頭冬梅與啞吧無處可去,仍舊留在毛家,毛夫人隻t得帶著兩個姑娘和啞吧藏身在毛家觀音堂內。毛夫人削發做了尼姑,毛家小姐也要跟著母親出家,被母親勸阻了,說是也許有朝一日林家姑爺回來可以團聚,即使暫時做尼姑就帶發修行吧,於是一家四口暫時棲身在觀音堂內。好在解放初期不像後來文化大革命,將寺院尼姑庵全部拆掉,把尼姑和尚批鬥。毛家母女以前常年住在城裏,鄉下人也不認識她們,而且當年人們不像後來經過文化大革命大熔爐的鍛煉,人性變得十分殘暴,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們基本上與外界隔絕,生活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大約過了兩年,毛夫人傷悼被槍斃的丈夫,又痛失家中偌大的家產一旦化為烏有,再加生活艱苦,不久就病故了。臨死前,她把女兒叫到身邊囑咐她,有一筆金銀珠寶藏在床底下一隻外表很破的皮箱內,這些東西足可供她一輩子衣食無憂,叫她必須藏好了,對任何人也不能說。目前生活就先靠她自己與冬梅做些女紅出賣維持生計,觀音庵旁邊的田讓啞吧種上,一年的糧食也就可保無虞。交待完女兒,她又把冬梅與啞吧叫進來,先對冬梅說,早先想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卻沒有人娶她,現在家中如此地步,也沒個男人當家,啞吧雖是不能說話,但從小就在毛家長大,人很忠厚,要是你願意就與他結成一家人,你們一起服侍好小姐,待姑爺回來一定不會虧待你們。冬梅與啞吧聽了後都願意遵照夫人的意思辦,於是兩人在毛夫人床前瞌了三個頭就算成了夫妻。毛夫人辦完這些事,第三天就過世了,三人草草把夫人掩埋在觀音堂後麵的園子裏。三個人繼續這樣不與人有往來的生活著,平日裏毛小姐也足不出戶,並且把名字也改成毛林姐,對外稱了塵尼姑。

     現在再說阿寶的事,當年他隨林老爺外出,因林老爺死在外頭,他逃走在外,大家懷疑是他謀財害命把東家謀害了,實際上害命是沒有,謀財倒是真的。原來當年林老爺由於感受風寒,在旅館中一病不起,開始阿寶還指望他不久就會好起來的,不想林老爺的病日趨嚴重,後來竟然昏迷了,這小子就起了壞良心。他早已覬覦上主人所帶的大筆錢財,一看主人如此,就在深夜偷了主人藏錢的包裹逃走。這壞人有時也會被壞人算計,他平白得了這筆橫財,就吃喝嫖賭,宛如個大財主,這就被土匪惦記上了,幾個土匪跟蹤了幾天,知道了他的落腳處,也是在一天夜間就把他那些不義之財全部席巻了去,沒給他留下一個銅板。這下他可傻了眼,家鄉是回不去了,自己又沒有一技之長,最後就想到把自己賣了壯丁,這樣就混到了國民黨部隊中。淮海戰役時參戰的國民黨軍隊全軍複沒,他成了俘虜兵,解放軍優待俘虜,若是本人要求回家,就發給路費服裝,若願意參加解放軍就成了解放戰士,他一想反正也回不了家就加入了解放軍。全國解放後,因他在部隊裏表現不好,就讓他複員回家在縣城派出所當了一名民警,還結了婚。按說他應該好好過日子了,可他劣性不改,在當民警期間竟然調戲婦女,在審幹時他也把以前的事交待出來,這即是本文上麵所敘述關於他的劣跡,這樣他就被清除出了公安隊伍,但上級還是給予出路,讓他去供銷社工作。

    轉眼到了1966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不久,造反派i紅衛兵紛紛起來造反。阿寶一看機會來了,馬上拉起一幫人馬,自封為一造反兵團的司令,成了城裏很有實力的一派。他身穿黃軍裝,頭戴黃軍帽,腰紮軍用皮帶,臂套紅袖套,當然是沒有領章也無帽徽的那種文革年代造反派的標配行頭,成 日裏耀武揚威招搖過市,盡幹些打砸搶的行徑。一天他帶了手下一批嘍囉去鄉下找寺院廟宇破四舊,來到毛家觀音堂,看見啞吧冬梅毛林姐一行三人,他以前作為林少爺的小跟班也沒少到毛家,見到漂亮的毛小姐後不由得日思暮想,不過他倒也知道自己這隻癩哈蟆別想吃這天鵝肉。後來複員回來到派出所工作後知道毛家老爺已經被槍斃了,毛夫人與毛小姐也不知到哪裏去了,今日一見,方知三人居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當下他也沒有說破。第二天他一個人悄悄來到這兒,裝模作樣說是來破四舊,他把啞吧與冬梅支出去後就亮明了身份,以前他跟林少爺來毛家時毛小姐就從沒拿正眼瞧過他,所以昨天他們一行人來時也沒認出來,今天他講明了身份才有些依稀記起來。他先是威脅說知道她是反革命子女(他故意把地主升級為反革命)。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自己念在以前的情份可以幫幫她。毛林姐看他來者不善,勉強敷衍了幾句,不想這賊淫心陡生,竟然動手動腳起來。毛林姐馬上大叫救命,啞吧與冬梅本來就在門外,一聽小姐叫救命,兩人趕忙衝進來,啞吧輪起大拳把他的牙齒也打落兩顆。他一看這凶神惡煞般的啞吧知道不是他的對手,就一邊往外逃,一邊惡狠狠的說讓他們等著。經了這一次,三人更是當心,因為造反派打砸槍老早也漫延到鄉下了。不過他們想這廝吃了這虧也許不敢再來,但這爛貨卻認為毛小姐因為背著家庭出身這包袱,慢慢總會落入他手中。機會果然來了,   有一天冬梅因腹瀉去鎮上醫院掛鹽水,啞吧在那兒陪了一天,等到天很晚兩人才回家,還沒進大門就見阿寶匆匆忙忙從屋內出來,臉上還有被抓出來的血痕。兩人進屋一看,毛林姐披頭散發衣不蔽體躺在地上,身旁還有她隨身形影不離如今碎成兩半的那爿玉璧。 兩人一看這架勢就明白了,當下把她扶起來,冬梅勸了她很久才讓她止住了哭。第二天早晨,冬梅做好早飯正要叫她起來,一看房內無人,尋到後麵園子裏才發現她竟然吊死在園中一棵柳樹上,那年月死個把人也沒人管,兩人置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將她就埋在園中柳樹下。三天後有一個打魚的漁民在河麵上發現一具浮屍,派出所來叫人打撈起來一看,原來是縣上有名的造反派頭頭。當時公檢法被砸爛了,又是武鬥期間,兩派鬥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今天一派武鬥死的“烈士”剛被埋入革命烈士公墓,不幾天另一派造反派掌了權就把這些“烈士”從墓中挖出來挫骨揚灰,如此打來打去,所以阿寶這個造反司令一定是被另一派投到河中的,事情也沒人過問,直到文革結束也沒有下文,這在文革中是習以為常的事。文革後也來不及個個調查清楚,而且他要是活到文革結束後,作為打砸搶分子骨幹的他弄得好也會吃五分錢一顆的花生米(文革中槍斃的要向家屬收子彈費)。

     九十年代的春天,破舊的毛家觀音堂前突然來了一群人,為首的一個老者身穿西裝,戴著一付金絲邊眼鏡。冬梅一見這位老者有點麵熟,就請他們進了門,正要向來人打聽是誰,這老者卻從衣袋中掏出一塊玉璧給冬梅看,冬梅一看這塊玉璧與小姐平日戴的那塊雕著鳳凰的玉璧十分相象,就把那塊碎成兩塊的玉璧與這人帶來的玉璧兩個背麵一合竟然是嚴絲合縫,也就似乎明白了什麽,原來這人就是林家姑爺。於是取出毛小姐再困難也舍不得賣掉的那枚金戒指,林先生(林姑爺)一見就不禁潸然淚下。當年他隨部隊去了台灣,開始隻當不久就能回來,那知大陸一解放,台灣成了孤島,從此兩岸隔絕數十年。到台灣後,他仍跟著原來的團長,在台i灣團長眼見國民黨反攻大陸無望,就離開了部隊開始從商。也是他眼光好,一看大陸上來了許多人,想必房地產一定會大漲,於是就帶了這自己的心腹一起做房地產生意,後來年紀大了就把生意都交與林先生掌管。因兩岸隔絕多年,他眼看回歸故鄉無望,又感團長的千金等了他多年,且到台灣後也全靠團長扶持,於是就成了團長的女婿。雖然如此,他還是常常思念青梅竹馬的毛小姐,隻是因為兩岸不通音訊,無從知道她的情況。隨著兩岸關係的改善,兩岸人民也恢複了往來。他妻子見他日夜思念大陸,知道他的心結,就鼓勱他回來看看,於是他帶了一雙兒女回故鄉來。冬梅領著他們來到後園毛小姐的墓地,那棵她吊死在上麵的柳樹還在,林先生睹物思人,物事人非,不禁隨口呤出“城上鈄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遣蹤一泫然。”因見觀音堂頹敗不堪,毛小姐的墓也十分簡陋。聽說當地人有意重修觀音堂,隻是苦於無資金,林先生當下就表示,修建費用都由他負擔,隻是有一要求,就是毛小姐的墓必須也重修在園內。為了感謝冬梅夫妻倆幾十年來對毛小姐的不離不棄,林先生拿出一大筆錢給兩人養老。

      論起來,我們家與毛家也算是遠親,隻是解放後怕受牽連,也就沒有多走動,但我童年時常跟我的老保姆大(音杜)生倌娘娘去毛家觀音堂燒香,她家就在觀音堂附近。對毛林兩家的事也聽她老人家多次說起過,解放後雖然我家生活十分困難,但她還到城裏照顧我們,直到六十多歲才離開我家。十來年前,我回到故鄉,又去了毛家觀音堂,冬梅與啞吧仍健在,隻是已垂垂老矣。這次就是冬梅把九十年代林先生回來的事告訴我,此時的觀音堂經過修茸,甚為壯觀。我又去後園憑弔了毛小姐的墓地,那墓也修得非常氣派,白色大理石的墓碑前麵刻著“先室毛氏夫人之墓,左下角刻著夫林某某立”,墓碑的背麵刻著“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忘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零霖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冬梅說這墓碑是按照林先生設計做的。

      觀音堂自重修後來了四個青年尼姑,也不知她們為什麽年紀輕輕就出家了,而觀音音堂的香火也日甚一日;不過曾經發生在這觀音堂內那些前塵往事已無人提起,隻有後園內那棵柳樹倒還枝繁葉茂,年複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