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上帝視角俯瞰整個倉庫,你會看到大大小小的卡車, 在長方體大樓兩側進進出出 --- 一個單任務的黑盒子。沒錯,倉庫的所有活動,其實都圍繞著一個終極目的: 把商品配送到客戶手中。但如何能做到準確,高效,庫存優化, 這背後無疑有一大撥兒科技與狠活兒。
老實說,剛開始進入倉庫工作時,我對Amazon的自動化程度,借用一句宋丹丹小品裏的話:說不上特別失望,那也是相當失望。 一樓隻看到幾個長條自動車,沿著固定線路來回運送空盒子,響著叮當叮當的音樂,呆萌裏冒著傻氣。培訓老師說:離它們遠點兒!以免被撞, 但人家提前兩尺就停下了,還特有禮貌,切換成新音樂提醒你(聽起來有點像在罵人)。而且,兩邊的裝卸還都需要人工幹預,what? 這也太初級了點吧,還喊什麽口號要"make history",我看”make fun“還差不多。
後來,有了機會去其他樓層, 才看到了傳送帶旁不停搬運的機械臂,從倉庫深處頂著整個貨架的“ 千斤頂”機器人,排著隊馱走包裹的小分發機器人,哎不錯喲, 開始有點意思了,但也遠遠沒達到令人驚豔的程度。
其實,現代科技,肉眼能看到的,往往都隻是冰山一角, 狠活兒都藏在海量數據和算法裏。每一次掃碼,按鈕, 都會觸發背後數次通信交互,以及服務器端的巨量計算。和服務器端的本職工作比,倉庫這份兼職簡單的要命 ---- 單件貨物裝箱。工位是個1x1.8米見方的大桌子, 上方和桌下都是各個型號的紙箱子,桌上有條形碼機,膠帶機, 禮品卡打印機,危險品sticker。 核心是斜上方架著的那個小屏幕,商品信息, 操作指示都顯示在那裏,告訴你用幾號紙箱子,要不要貼上危險品標識等。旁邊就是上下兩層傳送帶, 上層大概和肩膀一樣高, 從工位缺口處扒下一個裝著貨物的黃色盒子(tote), 從裏麵一件件的拿出來掃描,打包後貼條形碼,放到下層的傳送帶運走。有一些小trick用來提高速度並防止犯錯,培訓老師都會先示範,再讓你實踐, 大部分人一天就能完全掌握;但要真正熟練還是需要大量練習, 慢慢形成肌肉記憶,甚至不用老盯著屏幕。
當時趕上聖誕節購物季,正是網購禮物的高峰,巧克力,玩具,護膚品,小電器,應有盡有;如果遇到一樣商品很多次,足以證明它很暢銷很受歡迎,趕上你恰好有需求,就選它準沒錯兒,瞧,這份工作何嚐不是一種另類的“逛街” 呢?說起商品種類,可以說相當繁多,或人用的,或寵物用的;人分男女老少,寵物分貓貓狗狗;狗的用品還好,狗骨頭零食,狗糧狗尿墊,都不算重;貓貓就不一樣了,貓罐頭貓砂,都是死沉死沉的,必須要吐槽一下。Amazon的員工app名字叫A to Z,意思是商品名字從A到Z,無所不包,覆蓋全品類,口氣真的不小。
那時候,打包時還是有一定自由度的,比如有的商品本身就外包裝結實完好,係統也指示你直接貼標即可,用不著裝箱子;但是遇到兒童玩具,比如樂高禮盒,如果孩子聖誕早上收到一個盒子弄髒的禮物,估計會有一點點失望吧,所以我還是給它裝箱了。還有不少包裝稍有破損的,也都攔住留下了。很一個簡單的判斷,如果這個商品是寄給自己的,我會開開心心的簽收嗎?如果不會,那就加個箱子吧 --- 這也是我工作中僅有的權力了;客戶至上,這點素養咱還是有的,一走神兒彷佛看到了小孩子收到完好禮物時的笑臉,也給自己的工作添了一點點虛無飄渺的使命感,聊以自我安慰。
我的第一位主管是個年輕的女經理,印度裔,身材矮小,也就20多歲,但接人待物相當成熟,聽說是從另外一個城市調過來的, 因為疫情期間堅守崗位被火速提升。我當時初來乍到,工作 熱情尚未褪去,對自己的打包速度還挺在乎, 一直在練習提高的辦法;一不小心,竟然連續5周都是top performance。經理每周都會來一次我的工位, 口頭表達感謝(應該是管理上的要求),讚賞之後, 還說了我後來才理解的一句話:Thank you, I can see, you really like this job。當時倉庫開業不久,一切都在磨合中, 對打包速度要求並不嚴格,也許當時她很難理解, 我哪裏來的內在動力吧。
雖然是top,但和早來幾個月的老手比, 還差了不少。一位華人老兄,達到了每小時110+個, 而我才90個左右,相差甚遠;好在我的速度比較穩定, 這老兄開始有點用力過猛,把自己架的太高, 所以一旦速度稍有下降都被懷疑在偷懶,說起來還真冤枉。其實, 要一整天保持高速度,是很難做到的,高強度的重複動作, 對身體的確有傷害,我明顯能感受到區別。
相比身體勞累,工作中漫長的無聊才是相當難熬的, 特別是對於我們單品打包線,幾乎一點都不用動腦子。可以帶手機,但耳機是嚴格禁止的,很多人想了各種方法用耳機, 比如戴帽子,至少能聽聽音樂, 但是總有認真的經理會發現給出警告。 後來又在出口安檢處嚴格檢查,基本杜絕了帶耳機的可能性。
一個基於“信任”的係統,內部流程應該是最為優化的,內耗最少。 但是偏偏是少數人的“惡念”,就會讓事情變得複雜。 雖然我沒有聽說過什麽具體的案例,但是突然趨嚴的安檢, 特別關注手機和電子產品,說明發生過偷竊行為;更嚴格的打卡時間, 更短的如廁控製,說明有濫用現象;這種改變,對循規守紀的員工, 可以說是一種不公平的連帶懲罰,甚至是一種羞辱。
人之初,性本善?性本惡?
陽明先生說,“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在流水線上,恰好看到心儀的新手機,新耳機,或是小小的手機殼, 一念之差據為己有,相信是有的。其實流水線上追蹤係統十分強大, 要查出來並不難,Amazon隻是想從出口處杜絕這種“惡念”罷了。 加量又加代價的安檢,延遲了出倉速度,減少了休息時間, 給下班時間排隊回家的長長人流,平添了一份無奈。
倉庫的工作, 功能上分為Inbound和Outbound兩大部門, 輪班時間相差30分鍾,以錯開吃飯和休息時間; 時間上分為白班和夜班,夜班時薪多1.5加元。部門無所謂, 幾乎沒有人喜歡上夜班,即便是時薪高一點。倉庫員工分白卡( 季節工)和藍卡(正式工),剛進來時,如果不是特別幸運, 一般都是季節工,短則3個月,長則半年,符合條件的轉為藍卡; 白卡轉藍卡,幾乎都要被動的接受夜班的“洗禮”, 直接轉為白班藍卡的很少 --- 上幾個月的夜班,幾乎是轉藍卡默認的先決條件。
加國冬季漫長,時常風雪交加,黑夜,最大程度的, 放大了生活的冰冷無情的一麵。
由於我是靈活輪班,可以自己選擇,有時也會選夜班前3.5小時, 10pm下班回家(以前是11pm特別晚);一天夜裏, 下班走出大樓時,風雪撲麵,這在加國司空見慣,沒覺得怎樣; 半路上經過一公裏左右的野外路段,沒有路燈, 狂風卷起田野的積雪,橫向狂舞,淹沒了路肩,填平了路旁深溝, 幾乎辨別不出車道,僅憑記憶和零散的路標,小心翼翼的開過了那段路。 回到家裏,仍心有餘悸,難以想象風雪夜陷進雪溝裏,會是怎樣的焦急。我沒有上過一整個夜班, 無法真正體會一整夜勞作的艱辛與堅持。不少華人夥伴, 為了轉藍卡有更好的保險和時薪,還是接受了夜班, 戲稱自己的生活回歸了“北京時間”,又和國內親友同頻共振了。
有位華人老哥,白班入職,平時吃飯很是開朗健談。他剛移民加國不久, 一邊養家,一邊還要考慮長期發展,不想耽誤白天在college課程,就 轉了夜班藍卡;兩個多月後,轉回白班時又見到了他, 簡直瘦成了另外一個人,憔悴了許多,本來就挺瘦的他, 自己輕描淡寫的說:太忙了,掉了20多斤。一笑之餘,不禁有些心酸肅然。
苦難,當然是不值得歌頌的。尼采說,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活, 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而且,有時候還是其主動選擇。 我後來有聽說,有不少人或者兼顧學業,或者兼顧家庭, 又或者僅僅為了1.5元時薪,選擇了夜班。還好, 他們大多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
初入倉庫時,我曾天真的用技術的目光,審視著周遭的一切, 鄙夷其自動化程度之低,總覺得大部分崗位都應該是機器人幹才對。 還猜想,或許Amazon為了生意, 和市政府有什麽創造崗位的協議?
而今身入局中,看多了各色人生各種,心裏多有感慨。AI,機器人, 自動化,還是來的慢一些吧,取代人類之前, 留給他們多一些有溫度的生活時間吧。
然而,這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而已。近幾年, AI的飛速發展有目共睹。如果再加持到機器人上, 取代這種重複性體力工作,簡直是易如反掌。看到新聞說, Amazon已經在一些倉庫試點機器人, 視頻裏看著幹活還真是有模有樣的,不過可能由於成本問題,尚未大規模推廣, 而已。
《人類簡史》裏說,人類馴化了小麥,開啟了農業時代, 淘汰了彎弓搭箭的狩獵時代;僅僅幾百年前開啟的工業革命, 又迅速取代了農業社會,把人類綁上了工業發展的快車; 而AI時代的浪潮,將更加迅猛,帶來更加翻天覆地的變革。或是, 反過來,小麥圈養了人類,迫使他們彎下腰勞作,失去了遷徙的動力和自由; 工業社會,全球化,讓人類失去了東籬采菊的閑暇,牛馬人生再無停歇; 而AI的興起,又會怎樣呢?
機器的轟鳴,突然將思緒拉回到了現實,看了看手中的膠帶,忍不住想笑。
位卑如斯,仍憂天下事,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