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殘雪的邏輯:《荒山上的小屋》

伽馬波 (2025-10-12 04:08:17) 評論 (1)

殘雪:《荒山上的小屋》

在我家屋後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來的小屋。

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屜。當我不清理抽屜的時候,我坐在圍椅裏,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聽見呼嘯聲。是北風在凶猛地抽打小屋杉木皮搭成的屋頂,狼的嗥叫在山穀裏回蕩。

“抽屜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哼。”媽媽說,朝我做出一個虛偽的笑容。

“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我憋著一口氣說下去,“月光下,有那麽多的小偷在我們這棟房子周圍徘徊。我打開燈,看見窗子上被人用手指捅出數不清的洞眼。隔壁房裏,你和父親的鼾聲格外沉重,震得瓶瓶罐罐在碗櫃裏跳躍起來。我蹬了一腳床板,側轉腫大的頭,聽見那個被反鎖在小屋裏的人暴怒地撞著木板門,聲音一直持續到天亮。”

“每次你來我房裏找東西,總把我嚇得直哆嗦。”媽媽小心翼翼地盯著我,向門邊退去,我看見她一邊臉上的肉在可笑地驚跳。

有一天,我決定到山上去看個究竟。風一停我就上山,我爬了好久,太陽刺得我頭昏眼花,每一塊石子都閃動著白色的小火苗。我咳著嗽,在山上輾轉。我眉毛上冒出的鹽汗滴到眼珠裏,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我回家時在房門外站了一會,看見鏡子裏那個人鞋上沾滿了濕泥巴,眼圈周圍浮著兩大團紫暈。

“這是一種病。”聽見家人們在黑咕隆咚的地方竊笑。

等我的眼睛適應了屋內的黑暗時,他們已經躲起來了——他們一邊笑一邊躲。我發現他們趁我不在的時候把我的抽屜翻得亂七八糟,幾隻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他們很清楚那是我心愛的東西。

“他們幫你重新清理了抽屜,你不在的時候。”小妹告訴我,目光直勾勾的,左邊的那隻眼變成了綠色。

“我聽見了狼嗥,”我故意嚇唬她,“狼群在外麵繞著房子奔來奔去,還把頭從門縫裏擠進來,天一黑就有這些事。你在睡夢中那麽害怕,腳心直出冷汗。這屋裏的人睡著了腳心都出冷汗。你看看被子有多麽潮就知道了。”

我心裏很亂,因為抽屜裏的一些東西遺失了。母親假裝什麽也不知道,垂著眼。但是她正惡狠狠地盯著我的後腦勺,我感覺得出來。每次她盯著我的後腦勺,我頭皮上被她盯的那塊地方就發麻,而且腫起來。我知道他們把我的一盒圍棋埋在後麵的水井邊上了,他們已經這樣做過無數次,每次都被我在半夜裏挖了出來。我挖的時候,他們打開燈,從窗口探出頭來。他們對於我的反抗不動聲色。

吃飯的時候我對他們說:“在山上,有一座小屋。”

他們全都埋著頭稀裏呼嚕地喝湯,大概誰也沒聽到我的話。

“許多大老鼠在風中狂奔。”我提高了嗓子,放下筷子,“山上的砂石轟隆隆地朝我們屋後的牆倒下來,你們全嚇得腳心直出冷汗,你們記不記得?隻要看一看被子就知道。天一晴,你們就曬被子,外麵的繩子上總被你們曬滿了被子。”

父親用一隻眼迅速地盯了我一下,我感覺到那是一隻熟悉的狼眼。我恍然大悟。原來父親每天夜裏變為狼群中的一隻,繞著這棟房子奔跑,發出淒厲的嗥叫。

“到處都是白色在晃動,”我用一隻手掩住眼睛,“所有的東西都那麽紮眼,搞得眼淚直流。你什麽印象也得不到。但是我一回到屋裏,坐在圍椅裏麵,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杉木皮搭成的屋頂。那形象隔得十分近,你一定也看到過,實際上,我們家裏的人全看到過。的確有一個人蹲在那裏麵,他的眼眶下也有兩大團紫暈,那是熬夜的結果。”

“每次你在井邊挖得那塊麻石響,我和你媽就被懸到了半空,我們簌簌發抖,用赤腳蹬來蹬去,踩不到地麵。”父親避開我的目光,把臉向窗口轉過去。窗玻璃上沾著密密麻麻的蠅屎。“那井底,有我掉下的一把剪刀。我在夢裏暗暗下定決心,要把它打撈上來。一醒來,我總發現自己搞錯了,原來並不曾掉下什麽剪刀,你母親斷言我是搞錯了。我不死心,下一次又記起它。我躺著,會忽然覺得很遺憾,因為剪刀沉在井底生鏽,我為什麽不去打撈。我為這件事苦惱了幾十年,臉上的皺紋如刀刻的一般。終於有一回,我到了井邊,試著放下吊桶去,繩子又重又滑,我的手一軟,木桶發出轟隆一聲巨響,散落在井中。我奔回屋裏,朝鏡子裏一瞥,左邊的鬢發全白了。”

“北風真凶,”我縮頭縮腦,臉上紫一塊藍一塊,“我的胃裏麵結出了小小的冰塊。我坐在圍椅裏的時候,聽見它們丁丁當當響個不停。”

我一直想把抽屜清理好,但媽媽老在暗中與我作對。她在隔壁房裏走來走去,弄得“踏踏”作響,使我胡思亂想。我想忘記那腳步,於是打開一副撲克,口中念著:“一二三四五……”腳步卻忽然停下了,母親從門邊伸進來墨綠色的小臉,嗡嗡地說話:“我做了一個很下流的夢,到現在背上還流冷汗。”

“還有腳板心,”我補充說,“大家的腳板心都出冷汗。昨天你又曬了被子。這種事,很平常。”

小妹偷偷跑來告訴我,母親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斷我的胳膊,因為我開關抽屜的聲音使她發狂,她一聽到那聲音就痛苦得將腦袋浸在冷水裏,直泡得患上重傷風。

“這樣的事,可不是偶然的。”小妹的目光永遠是直勾勾的,刺得我脖子上長出紅色的小疹子來。“比如說父親吧,我聽他說那把剪刀,怕說了有二十年了?不管什麽事,都是由來已久的。”

我在抽屜側麵打上油,輕輕地開關,做到毫無聲響。我這樣試驗了好多天,隔壁的腳步沒響,她被我蒙蔽了。可見許多事都是可以蒙混過去的,隻要你稍微小心一點兒。我很興奮,起勁地幹起通宵來,抽屜眼看就要清理幹淨一點兒,但是燈泡忽然壞了,母親在隔壁房裏冷笑。

“被你房裏的光亮刺激著,我的血管裏發出怦怦的響聲,像是在打鼓。你看看這裏,”她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那裏爬著一條圓鼓鼓的蚯蚓。“我倒寧願是壞血症。整天有東西在體內搗鼓,這裏那裏弄得響,這滋味,你沒嚐過。為了這樣的毛病,你父親動過自殺的念頭。”她伸出一隻胖手搭在我的肩上,那隻手像被冰鎮過一樣冷,不停地滴下水來。

有一個人在井邊搗鬼。我聽見他反複不停地將吊桶放下去,在井壁上碰出轟隆隆的響聲。天明的時候,他咚地一聲扔下木桶,跑掉了。我打開隔壁的房門,看見父親正在昏睡,一隻暴出青筋的手難受地摳緊了床沿,在夢中發出慘烈的呻吟。母親披頭散發,手持一把笤帚在地上撲來撲去。她告訴我,在天明的那一瞬間,一大群天牛從窗口飛進來,撞在牆上,落得滿地皆是。她起床來收拾,把腳伸進拖鞋,腳趾被藏在拖鞋裏的天牛咬了一口,整條腿腫得像根鉛柱。

“他,”母親指了指昏睡的父親,“夢見被咬的是他自己呢。”

“在山上的小屋裏,也有一個人正在呻吟。黑風裏夾帶著一些山葡萄的葉子。”

“你聽到了沒有?”母親在半明半暗裏將耳朵聚精會神地貼在地板上,“這些個東西,在地板上摔得痛昏了過去。它們是在天明那一瞬間闖進來的。”

那一天,我的確又上了山,我記得十分清楚。起先我坐在藤椅裏,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然後我打開門,走進白光裏麵去。我爬上山,滿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沒有山葡萄,也沒有小屋。

分析:內在邏輯

《荒山上的小屋》的“顛三倒四”,是一種有意的敘事構造。它表麵混亂、邏輯斷裂,但內在有極嚴格的“精神邏輯”。我們可以從三個維度來理解:敘述者的意識狀態、文學語言的機製、以及潛在的心理結構。

一、誰在說話?“敘述者的幻覺邏輯”

表麵上,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普通家庭:母親、父親、妹妹、敘述者。但從敘述第一段起,聲音就出現“分裂”:“我坐在圍椅裏……聽見呼嘯聲……有人撞門。”

這是幻覺性敘述。敘述者以為自己在講現實,其實是在講“幻聽”“幻視”。

他不斷地把“外部現象”轉譯為“內在聲音”:


  • 抽屜 → 記憶與秩序;
  • 井 → 潛意識與家族罪;
  • 小屋 → 被囚禁的另一重自我。

     
這種錯亂不是無序,而是有一種精神的軌道感:

“我清理抽屜——發現混亂——懷疑家人——挖井——上山——白光。”

這其實是一個完整的“精神坍塌過程”:

控製欲 → 被迫害妄想 → 幻覺爆發 → 自我對視。

他看似在描述事件,實際上是在記錄自己心智崩塌的進程。也就是說:敘述順序錯亂,是心理順序真實。


二、語言為什麽“亂”?“殘雪式語言機器”

殘雪的語言並非為講故事服務,而是為了逼近“意識的質感”。傳統敘事追求“時間線”;而她追求的是意識的“重複、倒退、回旋”。她的句法邏輯不是敘事邏輯,而是心理衝動的回聲。 例如:“我聽見狼嗥——其實是父親的鼾——父親其實是狼——我自己也是狼。”

這是一種“象征遞歸結構”:每個意象都在吞並前一個。就像夢在自我複製:夢中人聽見夢中聲音,夢中聲音又變成人說話。語言在這裏成了一種“意識的回聲箱”,每個句子都在前一個的反麵中產生:

  • 光亮 → 冷汗
  • 整理 → 失序
  • 家 → 威脅
  • 母親 → 敵人
  • 自我 → 他者

     
因此閱讀時的混亂感,正是語言在模仿“精神障礙”運行的方式。它用語言製造幻覺,讓讀者體驗“意識失穩”。

三、結構的邏輯,“夢與記憶的物理規律”

這種顛三倒四的結構,是有規律的。它的規律不是時間,而是心理能量流動。

這種作品的結構遵循一種類似“夢”的物理法則:

敘事順序

精神能量方向

敘事功能

抽屜(秩序)

控製與清理

意識試圖維持穩定

家人(對抗)

外投與懷疑

世界被分裂為敵我

井(深處)

潛意識湧出

家族記憶與恐懼顯形

小屋(幻影)

自我投射

被壓抑人格現身

白光(坍塌)

徹底融合

意識自我毀滅或再生

這就像弗洛伊德的夢:夢不是無序,而是潛意識在邏輯化地自我修複。

敘述者的語言之所以循環、跳躍,是因為他的意識正在“修複——失敗——再修複”。

於是出現一種節律:


感知(聽見) → 懷疑 → 投射(家人、井、小屋) → 解釋(偽邏輯) → 崩解 → 新一輪感知。

這就是“顛三倒四”的規律。它不是混亂,而是一種被精神病學稱為“妄想敘述的遞歸結構”。

四、總結:為什麽人類會寫出這種結構?

因為人類的語言,本質上並不是線性的工具,而是意識的流體。當作家要去表現“非理性”“潛意識”“精神崩塌”時,線性敘事反而是假的。於是他們選擇了“非邏輯結構”,來重現心理的真實。

殘雪、卡夫卡、福克納、貝克特、韓江,都在用“錯亂的敘事”模仿“精神世界的自組織規律”。所以這篇作品的“無邏輯”,恰恰是人類語言回到意識本身的邏輯:

不是“敘事邏輯”,而是“存在邏輯”;

不是“因果”,而是“感受”;

不是“講一個故事”,而是“展現心靈怎樣在崩塌中繼續運轉”。


《荒山上的小屋》精神流圖

【現實感層】——外部世界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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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① 抽屜(秩序的幻覺)

 ├─ 象征:理性、自我控製、記憶的“格子”

 ├─ 動力:主人公企圖整理世界 → 建立自我秩序

 └─ 扭曲:發現秩序被篡改 → 懷疑家人破壞 → 恐懼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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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② 家人(外部威脅的投射)

 ├─ 母親→冷、笑、暗示威脅

 ├─ 父親→夢遊者、狼嗥的化身

 ├─ 妹妹→異化(綠色眼睛)

 └─ 動力:迫害妄想形成 → “敵人”出現

        │

        ▼

③ 井(潛意識裂口)

 ├─ 象征:記憶深井、家族秘密、母體回聲

 ├─ 父親夢見剪刀 → 代際創傷顯形

 ├─ 剪刀=斷裂/出生/罪的工具

 └─ 動力:自我探入潛意識 → 聽見呼吸 → 現實與夢重疊

        │

        ▼

④ 小屋(潛意識具象化)

 ├─ 象征:被囚人格、壓抑的“另一個我”

 ├─ 夜聽撞門、上山尋找

 └─ 動力:自我與幻象接觸 → 恐懼轉為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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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⑤ 白光(精神坍塌或再生)

 ├─ 象征:意識極限、理性崩解的臨界點

 ├─ 小屋崩塌 → 光吞噬 → 他看見“另一個自己”

 └─ 動力:對視 → 合一 → 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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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虛無層】——回歸母體/記憶的無時間空間

 ├─ 母親剪刀 → 象征生命的起點與終點

 └─ 留下井仍呼吸 → 精神循環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