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女傭

追憶21 (2025-07-04 15:10:32) 評論 (1)
好像正式的說法是 “家政工人” ,從英語裏  domestic helpers 翻譯過來。香港人可不管這麽多,一口一個 “傭人” 叫得很自然,毫不扭捏作態。直接了當,正是香港人的行事作風。大部分女傭是菲律賓人,簡稱 “菲傭”。其他的,印尼人也不少。我們的西班牙朋友家有一個斯裏蘭卡女傭。東南亞女人棕色皮膚,直長發,黑黑的眼睛又圓又亮。細看,能看出差別。菲律賓女人圓臉,濃眉大眼。印尼女孩戴頭巾(穆斯林),身材和麵容更為嬌小秀氣。我認識的斯裏蘭卡女傭則苗條秀麗,是一個 “黑裏俏”,非常安靜能幹。


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菲傭,是我們到香港後不久。

十八年前的夏天,我們一家四口隨先生的工作移居香港。落地沒多久,我就發現帶去的嬰兒車嚴重水土不服:寬大笨重的美式嬰兒車,跟中環擁堵的人行道和半山的戶外電梯格格不入,偶爾還會招來幾個白眼。兩個稚子,一個兩歲半,一個尚在繈褓,一把得力的嬰兒車是剛需。於是到香港後的第一個周末,我們坐天星小輪去尖沙咀的海港城買童車。海港城有一個購物區集中了各種母嬰用品店:衣服,玩具,食品,遊樂場。。。。。應有盡有。我們很順利地就選定並買下了一輛輕便的嬰兒車,英國牌子 Maclaren。

走累了,我抱著小兒子在商場的長凳上坐下來。小兒才五個月大,是個結實的小白胖子,圓臉大眼睛,人見人愛。我注意到旁邊一個菲傭模樣的女人在不住眼地看我們,表情又羨慕又感觸。攀談之下,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留在家鄉的孩子,所以紅了眼睛。我自己沒有經曆骨肉分離的痛苦,但身為母親,我理解也為她難過,努力安慰了她幾句。十多年過去了,她的麵容已經模糊,但記得她哀傷含淚的表情。

在半山定居下來以後,日常生活裏女傭無處不在。惠康超市買菜,公園裏看孩子,人行道上遛狗,早晚在幼兒園門口接送孩子,去幹洗店送取洗衣物。。。。肩背手提,一刻不閑。頭發隨意紮起,腳上常常一雙黑色的人字拖,口裏是響亮的菲律賓語,嘰嘰呱呱,聽著熱鬧得很。

香港的中產之家,有小孩請菲傭是 “標配” 。不管大人小孩,都叫她們 “Auntie”。從新認識的朋友那裏,我也聽說了一些家長裏短。有一個大陸過來的年輕媽媽,家裏就一個四歲的孩子,但請了兩個 “Auntie” 。一個做飯買菜,一個隻管帶孩子。會不會因為分工不均吵起來?不會。這倆 “Auntie” 是親姐妹。我到現在都很佩服這個朋友的管理能力。還有一家,爸爸澳洲人,媽媽美國人,三個孩子,兩個 “Auntie”。男孩子不服管教,才五六歲大的小孩就會威脅女傭: “I will tell my mom to fire you!”  不用細思,已經極恐。

大兒子上幼兒園了,會請小朋友來家裏玩,有時候是 “Auntie” 作陪。兒子在學校的好朋友是一個金發小男孩,叫 Jeromy。Jeromy 的 Auntie 叫 Melissa  —— 話說,菲律賓女人叫 Melissa 的真不少,我認識的就有兩三個。Jeromy 來玩過好幾次,還有一次他姐姐也跟著來玩。最後一次來,孩子們玩得很開心,Melissa 卻心事重重。她說主人家要搬回法國,卻沒有提前通知她,現在合同快要到期了才告訴,她擔心不會很快找到下家。我隻能盡力安慰她,說去找中介問問吧。她說找中介要中介費,她怕拿不出來。我勸她不要煩,我會幫她。兩個孩子在看一本書,不知怎麽說起將來的事情。Melissa 按下心頭的煩惱,對他們說:“想想吧,再過十年,二十年,你們兩個都長大了長高了,再見麵的時候說:原來你是那個誰誰啊!那個時候,是不是很有趣?” 兩個小男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嗬嗬笑起來。我覺得 Melissa 的心胸真是不一般。

過了幾個星期,Jeromy 一家搬走了。Melissa 沒有地方住,去跟同鄉的姐妹擠。她無事做,白天會過來跟我閑聊一會,看著很孤單。有一天,她急衝衝跑過來找我,說中介幫她找到了一個工作,但是要交一千多塊港幣的中介費。我身邊沒有那麽多現金,就出門去中環的取款機取了給她。她千恩萬謝地走了。

過了一年半兩年,我在中環的 IFC 逛街時看到 Melissa。好像是周日休假,她和幾個女朋友在一起。我們同時認出了對方,都跑過去打招呼。她有了新工作,和從前一樣。我怕還錢的事讓她為難,很快揮揮手說再見就走開了。她站在那裏,眼睛紅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