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的夫人是上海本地人,相親的時候老石並不中意。
女方高顴骨高鼻子,眼神十分犀利,讓他心裏有些發怵。
可是她的聲音著實好聽,飄進耳朵裏的上海話,簡直讓他骨軟筋酥。
雖說老石是位長相端正的大學老師,女方對他並不巴結,當麵質疑他養家糊口的能力,直到老石提出自己的“三八規劃”(三年評副高,八年評教授),女方的眼神才收斂了鋒芒。
約會中,老石不止一次想開溜,卻被嗲聲嗲氣的上海話絆倒套牢,一路拖進了圍城。
婚姻生活在夫人沒完沒了的抱怨和指責中拉開了序幕。
老石生性隨和,厭惡爭爭吵吵:“唉!為什麽就不能太太平平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呢?!”
這位上海夫人,作起來簡直不可理喻,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能被她抓到把柄,“劈裏啪啦”一頓炮轟。
老石哪裏是她的對手,狂躁地逃進書房,滿臉焦黑,抱頭無語——因此被夫人指控為擅長“冷暴力”的冷血動物。
到了晚上,夫人刷洗幹淨,換上性感睡衣,理直氣壯地蹭過來,暗示他要盡老公的義務,全然不理會老石的心情。
老石懶得動彈,對接下來的程序一肚子膩味,甚至有些反感。
讓他隱隱感覺屈辱的是,不爭氣的身體總是習慣性地順從夫人的意願——就像被圈養的綿羊,時候一到就被逼著剪羊毛。
雖說心不甘情不願,卻也會自動站到指定位置,乖乖地忍受剪刀的蹂躪。
他無奈地想,“這種例行公事的夫妻生活,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有時完事之後,身體還算舒坦,也會和顏悅色地與夫人溝通,“唉,我們也就是床上和諧。以後能不能改改你的脾氣?”
夫人“騰地”翻了個身,賞他個冷冷的脊背,“別廢話了,睡覺!”
老石耿耿於懷的,是上海夫人及其家人在他麵前的優越感,把他從文化精英一次次打回到那個鄉下土包子。
當老石接到初戀情人的電話,真的是一夜沒合眼啊!
自打老石考上大學遠走他鄉,心裏就沉甸甸地攜著一塊玉碑,刻著初戀的麗姿倩影。
他常常懷念起村裏的那位“小芳姑娘”,那羞澀純美的笑容,竟是舉世無雙。
初戀因為兒子上大學的事兒來找他幫忙,提出上他家來拜訪。
拉開門的瞬間,他根本無法把麵前這位滿臉色素斑的中年婦女與初戀情人聯係起來。
打這以後,玉碑上的倩影模糊了,這位俗氣的中年婦女憑著她的粗壯身板和濃重鄉音,硬生生的擠掉了初戀的位置。
有一次喝多了酒,老石躲在衛生間半小時不出來,同事貼著門能聽到他的痛哭,趕緊把門撞開,隻見他坐在馬桶蓋上哭得正歡,一邊抹淚一邊揮手讓同事走開,嘴裏說“沒事兒沒事兒”。
老石不止一次想逃離圍城,城牆根早就鬆動了。
但他沒有勇氣,有時甚至希望借助某種外部力量——譬如老婆出軌了——好讓他痛下決心,重獲自由。
遺憾的是,這位上海夫人頭腦清晰,品行端正,用過人的精力和財力把兒子托舉到了國外一流大學,家庭在她的經營下儼然一座堅固的堡壘,連蒼蠅也別想飛出去。
懷著幾分真誠的自憐,老石心裏暗暗歎息:我這輩子,遇人不如意啊。
說起來難以置信,一把年紀了,連次像樣的豔遇都沒有。
豔遇能否落實到生活中,不僅僅是膽量問題。
首先得有想法——這一步,老石已經果斷邁出去了,可以說,像離弦之箭似的衝出去了。
其次,這些想法還需要通過自己價值觀的審批。
這一點倒也不成問題。
一個來自河南農村的孩子,成長為上海名牌高校的教授博導,這種蛻變,無論如何也稱得起“脫胎換骨”了。
不過,與老石內心的蛻變比起來,這實在不算什麽。
十幾年前,當生死之交在餐廳裏把自己的小情人介紹給他的時候,老石的人生觀當場碎了一地。
如今的老石,常常對上海的開明讚不絕口——女人思想解放了,男人才能把握機遇,豐富自己的人生行囊。
老石總算把男女那點事兒給琢磨透了:對待女人,窮追猛打隻是三流伎倆。
男人要把自己變成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才能有飛蛾心甘情願地撲上來。
所以對他來說,情場戰績是次要的,他真正無法忍受的,是以失敗者的形象苟活於世上。
他要當一名成功人士!甘願忍受所有的寂寞和清苦!
當了成功人士,美女將會是必不可少的獎賞!
何為成功?
具體到老石身上,就是當教授當博導,隨手發一級期刊,輕鬆拿國家課題。
老石做學問,下的是死工夫,在材料的收集和整理方麵可謂嘔心瀝血,這種作風與他的專業倒也相得益彰。
爭論俄烏戰爭能讓他拿課題嗎?不能,所以他從來不關心俄烏。
欣賞祖國的大好河山能讓他發文章嗎?不能,所以他瀏覽美景比批閱學生論文還要敷衍。
讀小說寫詩歌能讓他在履曆上留下一筆嗎?不能,所以他從來不讀那些唧唧歪歪的文字。
他對官場應酬也不感興趣,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
老石終於熬到了秋收割麥的季節,卻不敢主動啃食窩邊草,隻是夢想著一叢叢窩邊草主動投身兔子腳下,活潑潑地蹭來蹭去……
老石穿梭於各類會議和講座,豔遇就像擺弄壞了的打火機——小星火直閃卻燃不起來。
永遠是雙方鋪墊來鋪墊去,誰也沒有膽量捅破玻璃紙。
老石意識到自己越來越缺乏激情了,愛和恨往往走不到中途就打道回府——可能是到了歲數吧。
唉,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上,老石正在認真發言,被一雙明眸的電光給精準擊中了。
他撞見了夢中情人——一位出色的單身女博士。
交換手機號的時候,彼此的眼神心照不宣地捅破了那層玻璃紙。
三個月的密集短信,從共同申報課題到雙方興趣愛好,積極搭建著幸福的鵲橋,聽得見喜鵲喳喳叫。
同事見了他也都納悶:“奇了怪了,遠瞅近瞧,人還是那麽個人,衣裳還是那身衣裳,怎麽突然就熠熠放光了呢?”
兩個人終於在賓館相會了。
石教授與女博士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嚐身心交融的愛情之果!
沒想到節骨眼上,老石的身體罷工了!
精神上,老石曾無數次地砸爛“一夫一妻製”這個鐵飯碗,大膽嚐試不同體製下的自由和解放。
步入現實他才發現,他的身體早已習慣了大鍋飯,整個一不求上進,懶得嚐試新的人生。
老石滿臉尷尬地對女博士解釋:自己被圈養慣了,不太適應散養的生活——身體執著地忠實於家裏的黃臉婆,這讓老石萬分沮喪。
送別的時候,飄起了大雪。
心上人走出了老石的視線,沒有回頭。
老石清楚,他苦等了二十多年的心靈慰藉,就這樣眼睜睜地滑出了自己的生活。
他悵然若失地站著,麵前隻留下一條重返圍城的小路——這個漫長的冬天,如同他漫長的人生,不會再出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