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症第一次急性發作的時候,英國作家所羅門已經30歲了。
病情來得非常突然,就好像身體棒極了的人在一次例行體檢中收到了“癌症晚期”的診斷書。
之後,所羅門花了漫長的時間去記憶的倉庫搜索,尋找病因。
推開記憶倉庫裏的一扇扇小門,溫馨的一幕幕撲麵而來:
生活富足,父母彼此相愛且深愛著兩個孩子,兄弟倆相處融洽……
無比快樂的大學時光,很多親密的朋友……
激動人心的一段段戀情……
倫敦讀研期間的無數個美好瞬間……
第一部小說發表後的好評如潮……
——第一輪排查結束,他找到一大堆不可能罹患抑鬱症的證據。
所羅門來到倉庫的地下室,眼前浮現出一扇暗門,懷著忐忑和驚恐,他上前將它推開……
那些畫麵是真實的嗎?
它們早已自然而然地消融在歲月的迷霧中,仿佛幾十年前某個特別寒冷的冬天,他在凍雪中扭傷了腳踝,雪化了,記憶也就恍惚了。
此刻,他感覺到腳踝隱隱作痛。
讀小學的所羅門同學,戴眼鏡,成績好,喜歡歌劇,不擅長運動,與女生相處融洽,成為男生口中的“死基佬”。
四年級時,他被母親帶去看心理醫生。
母親私下問醫生,她兒子是不是同性戀,醫生說“不是”。
顯然,醫生的水平有限,錯過了把所羅門“扳直”的“大好時機”。
所羅門是雙性戀,最愛的作家是弗吉尼亞·伍爾夫。
有些靈魂是雌雄同體的,敏感如遊絲,強健如磐石。
這個星球於他們而言,如同煉獄。
可怕的秘密,雙重的人生,對一個人是怎樣的內在消耗?
事情要從一個小男孩蹣跚學步說起……
男孩是美麗女人的第一個孩子。
男孩學步比別的孩子困難很多,在媽媽的鼓勵下,男孩趕上了大部隊。
男孩兩歲的時候,閱讀比別的孩子困難很多,在媽媽的幫助下,男孩也趕上了大部隊。
這些年,為了不讓焦慮和抑鬱毀掉幸福人生,媽媽將自己嚴格地納入規範與秩序之中。
媽媽保持著驚人的自律,從不約會遲到,從不違背承諾,一切必須井井有條。
束身衣是標配,可以讓自己苗條挺拔,走在大街上,就能與其他女人別無二致。
五歲的時候,男孩就洞悉到媽媽的內心有一個孤獨和抑鬱的深潭,他最大的快樂,就是讓媽媽開心,那也是媽媽最大的快樂。
在溫暖而整潔的廚房裏,母子倆品嚐美食,說說笑笑,天底下沒有哪種幸福可以與之比擬。
男孩太貼心太細膩太溫柔,以致媽媽有時會有一種錯覺,似乎他的身體裏住著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公主。
媽媽隱隱感到不安,那是對不詳未來的預感。
這種擔心,越來越強烈……
男孩喜歡讀書,書中的智者對他說:要獨立,要依靠自己!
每天早上在床上醒來,男孩卻痛苦地意識到,他並沒有一個確定的自己可以依靠——這種感覺令他窒息。
男孩放學回家,回到熟悉的廚房,打量著餐桌旁的母親,有時會忐忑不安,好像進入了一個平行時空,對麵坐著的那個女人,其實並不是自己的媽媽。
這個女人,她在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自己,皺著眉頭,欲言又止,一股冷冷的陌生感撲麵而來。
他想逃走,卻又無路可逃。
認識自己,接納自己,成為自己,獲得身心的自由——對於男孩來說,這是一條不歸路,低頭就是深淵。
他把秘密的恐懼和焦慮深藏在“陽光學霸”的麵具下。
常常,毫無來由,有時是傍晚,有時是深夜,在母親送別他的柵欄邊,在小狗迎接他的大門口,巨大的悲傷洶湧而至,將他徹底吞沒……
男孩24歲那年,終於有了第一段穩定的感情,陽光照進了他人生黑暗的角落。
“她是如此痛恨我的樣子,這恨是她體內的毒藥,又滲透給我,腐蝕了我浪漫的歡愉。我無法把她的恐同和我自己的恐同區分開,但我知道二者都讓我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後來,媽媽查出卵巢癌。
開刀和化療的那些日子,媽媽開始讀男孩寫的書,讓男孩挽著她的胳膊去商場為90歲的姨婆選手提包,她望向男孩的目光變得柔軟和溫暖。
平行世界裏的陌生媽媽消失了,他最最親愛的媽媽回來了。
兩年後,媽媽選擇在家裏安樂死。
她服下提前準備好的藥物,在床上躺下來,望著兩個兒子,說,
“你們是我最心愛的孩子,我不願意你們不開心。你們無論何時不開心,我都會深深地難過。”
母親依次摸了摸孩子的手,緩緩地說,“我想用我的愛把你們包裹起來,保護你們不被這世界上任何可怕的東西傷害。我希望我的愛可以讓這個世界為你們變成一個快樂、喜悅、安全的地方。我想要你們感受到我的愛永遠都在,哪怕我走了……”
男孩痛哭不止。
媽媽微微搖頭,“你能給我這個母親的最好禮物,就是繼續去過美好充實的生活。享受你擁有的一切。”
媽媽的眼神逐漸恍惚,仍執著地望向丈夫和兒子,“我這一生裏尋求過很多東西,而一直以來,天堂都在這個房間裏,和你們三個在一起。”
“正是這極不平凡的死,預示了我抑鬱的首次發作。我對母親的依戀如此強烈,我們的家庭掛念又如此牢不可破,也許已注定了我終將無力承受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