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濟學界到稍有經濟常識的人都知道，美國作為全球主要儲備貨幣發行國，長期貿易逆差，隻要不是太離譜，不僅正常，而且是其國際金融地位帶來的結構性結果。
全世界拿商品換美元，美國則輸出通脹、穩住霸權，誰虧誰賺，一目了然。但川普一直認為美國與其他國家的貿易逆差代表美國吃虧了，必須以加關稅的方式懲罰。
川普從不相信共贏，眼裏隻有零和遊戲，執意發動關稅戰。第一任時，他的關稅戰因債券市場動蕩而卻步。第二任，沒有約束的川普更加瘋狂，更加肆無忌憚。
其實，川普知道，他瘋狂的關稅戰會讓美國人受到傷害。2 月，他在社交媒體發文說：“會有一些痛苦嗎？是的，也許會（也許不會！）。但我們將讓美國再次偉大，這一切都將是值得付出的代價。”
會有痛苦，他說對了，隻不過遠不止“一些”痛苦。已經有一些美國小企業主——就是川普口口聲聲要為之而戰的“被遺忘的人”——成了川普發動的這場戰爭中最先倒下的炮灰。
4 月中，《紐約時報》“每日播客”采訪了一位在川普關稅大戰中痛苦掙紮的美國小企業主，貝絲·貝尼克(Beth Benike)。她是 Busy Baby 的首席執行官兼創始人，她告訴主持人邁克爾·巴巴羅(Michael Barbaro)，本來，她的生意可謂風生水起，然而，川普的關稅來了……
成功創業，但萬萬沒想到……
貝尼克在明尼蘇達州南部長大。她父親有個自己的小企業。貝尼克從父親那裏體會到自己創業所享受的時間支配上的自由，同時也繼承了父親的創業熱情。
高中畢業後，貝尼克選擇去軍隊服役，曾被派往伊拉克戰場。退伍後，她回到明尼蘇達州定居，工作，結婚，生育，並創建了自己的公司 Busy Baby，專售嬰兒用品，主打產品是“忙碌寶貝”墊子——一個放食物的墊子，碗盤叉勺放在墊子上都會被吸住，墊子邊上還有掛玩具的設置，玩具可隨時置換。小小孩用這樣的墊子吃飯，不會把東西弄得到處都是。
Busy Baby 的一款產品。來源：Busy Baby官網
為了啟動這個創業計劃，貝尼克賣掉了自己的車，把手頭的錢全部投了進去，還從她繼父那裏借了 3.5 萬美元。事實上，她至今還欠著他這筆錢。
2019 年產品推出後，最初的訂單主要來自朋友和家人。貝尼克說，在第一次從不認識的人那裏收到訂單並獲得好評留言時，她就知道，一切都會好起來。
公司發展順利。在貝尼克接受時報“每日播客”采訪時，公司自成立以來的總營業額已超過 1000 萬美元。除了那個售價 30 美元的“忙碌寶貝”墊子，還有價格從 10 到 30 美元不等的一係列產品。包括貝尼克和她的一個兄弟在內，他們共有 5 名全職員工，另外還有 2 名兼職。
貝尼克在今年 3 月份剛剛被聯邦小型企業管理局授予明尼蘇達州“年度小企業人物”稱號。去年 11 月，公司首次進駐沃爾瑪。今年 3 月又進駐了 Target。貝尼克說，這是多年努力的結果。
做零售業的問題是，這樣的成功同時也意味著更大的風險。沃爾瑪和 Target 都是大單訂戶，銷售卻並不保障。公司簽了一年的合同。為了生產這一年合同所需要的產品，貝尼克辦理了小型企業貸款。由於她已經有了其他債務，她不得不用她的房產作為抵押來獲得貸款。
這一切發展大都發生在 2024 年的大選期間，所以貝尼克說他們在預算中計劃了 20% 至 30% 的關稅，這是他們認為合理的範圍。但是，他們萬萬沒想到關稅會是 145%。萬萬沒想到！
145% 的關稅是毀滅性的
川普開打貿易戰時，Busy Baby 倉庫裏有可以維持兩到三個月的產品。中國的製造商當時剛剛完成了另外兩到三個月產品的生產。就在那批價值 15.8 萬美元的產品要裝船運來美國的前一天，川普宣布對中國製造產品的關稅提升為 54%。這意味著他們要付 8.5 萬關稅，而不是他們預算的大約 3 萬。
貝尼克說，因為他們產品銷售的利潤很高，所以他們能夠承受 54% 的關稅，問題是他們當時沒有 8.5 萬美元去付這筆關稅。她說，當時的想法是，如果能夠弄到這筆錢，公司就不需要提高價格，也不會倒閉了。
但是，第二天，川普將關稅提高至 104%——他們這批貨的關稅將是 16.4 萬美元。貝尼克說，到這一步，他們的產品已經不可能賺錢，不再具有商業意義。
她說，那些新手爸爸媽媽要買很多以前不習慣買的東西，已經很不容易了。在所有東西都漲價的情況下，他們首先要考慮的是奶粉和尿布等必需品，不可能以 Busy Baby 現有價格的兩倍去購買他們的產品。
當然，我們都知道，後來川普又將關稅提高到 145%，Busy Baby 這批貨的關稅也升至 22.9 萬美元。
貝尼克說，145% 的關稅是毀滅性的。一旦超過 10 萬美元，他們就沒有辦法再進口這批貨了。現在這些產品還放在中國的廠裏。幸運的是，中國廠方慷慨地同意免費為他們保管這些產品，等待他們想出新的策略。
這時，巴巴羅問道：“你說你們在美國有幾個月的庫存。所以，你現在正處於與政府對峙的狀態，看誰先打破僵局？”
貝尼克馬上糾正說：“不是這麽回事。我沒有和政府對峙，因為我不是這場遊戲的參與者。我隻是個棋子。我什麽都做不了。我想出了一些策略，但無論我想出什麽策略，我都不敢去執行，因為每 24 到 36 小時政策就會改變一次。”
貝尼克聽到很多人在談論把產品出口到另一個國家，重新包裝後再進口到美國。她正好有一些住在澳大利亞的朋友可以幫忙做這件事。但她後來了解到，這種操作屬於“原產國欺詐”行為，違法。所以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最後貝尼克決定，她必須轉向，想辦法在別的國家銷售。她說：“地球上到處都有嬰兒。不幸的是，一旦我倉庫裏的貨用完，我就不能賣給美國人了。”
為什麽不搞美國製造？
這時，巴巴羅問，川普總統說提高關稅的目的是為了鼓勵大家把製造業搬回美國。有沒有想過走這條路呢？
貝尼克其實從一開始就曾試圖在美國生產，但由於規模太小，實在不適合在美國起步。貝尼克說美國不僅勞動力成本高，還存在原料采購等問題。他們的主要原材料矽石在美國並不容易獲得，這就造成他們進口原材料比直接進口包裝好的成品更昂貴。更重要的是，美國現有工廠的最低訂貨量一般都從至少 1 萬件開始，這樣才值得他們花時間建立生產線。而中國願意接受第一輪 1000 件的最低訂貨量。
貝尼克可是真的深入研究了在美國生產的各種選擇，比如與明尼蘇達州的一家公司建立關係，一旦起步並得到市場驗證，就在那裏生產。另外，公司所在大樓裏正好有一個 1 萬平方英尺的商業空間待租，貝尼克也想看看是否可以在那裏生產自己的產品。
隻是，沒有一條路讓貝尼克看到有商業意義。
Busy Baby 的產品是會進入嬰兒口中的，所以必須是無菌設備，廠房也必須潔淨，無法像很多製造業那樣利用廢棄廠房節省開銷。但最挑戰的是技術問題。
Busy Baby 的產品采用的是壓縮成型技術，與一般的生產設備不同。維持現在的產品，需要八台不同的機器。如果從中國購買這些機器，總價不到 40 萬美元。當然，現在還必須考慮 145% 的關稅，成本增加了一倍半。
可是，美國現在根本就不存在這種類型的製造業，也沒有這類專業人才來建立這種體係。貝尼克說，如果美國有這樣的專業技術，建立一條生產線也需要 12 到 18 個月的時間。她有 8 個產品，需要 8 條生產線。一條生產線每天可以生產 100 件產品，但這根本就不夠供應，因為公司現在的營業額就超出了這個量，而且還要考慮停機時間。所以，生產規模還必須加大，那就意味著更高的投資。這是在還沒有談論進口原材料的成本和關稅的情況下。
哪怕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有足夠的錢，假設他們也奇跡般地在美國找到了一家工廠，它擁有完全相同的機器、清潔的環境，而且他們願意合作，公司有資金支付被征收了高關稅的進口原材料，可謂萬事俱備了。但要開始，還必須先製作模具。製作一個模具需要四到六個月的時間，成本大約在 10 萬到 12 萬美元之間。這樣開發出來的“美國製造”產品，比原來的要貴上三倍。
貝尼克說，美國製造，經濟上、物流上都不可行，尤其是“當你在沒有任何通知的情況下切斷我的雙腿，在我甚至無法存錢、尋求投資或製定任何計劃時。我甚至無法出售我已經花錢在中國製造的產品，因為我沒錢把它們運到美國。沒有人有能力這麽快就把製造業轉移到美國。我們沒有基礎設施。我們沒有原材料。我們沒有專業知識。”
“我現在不能把這種產品帶進美國。我沒有那麽多錢。這就意味著，如果我不能把產品運進美國，我倉庫裏的貨就會用完，那麽我的生意就不再有收入。這就意味著我無法再支付我的員工。我無法再支付我的貸款，而我的房子就是貸款的抵押品。再過六個月，我就很有可能失去我的房子。”
如此關稅，小企業就是直接死亡
下麵這部分，我直接翻譯巴巴羅對貝尼克的采訪。
巴巴羅：感覺你作為一個小企業主，在自由貿易的本質方麵學到了一些非常寶貴的經驗，這些經驗與他們在這裏提出的建議非常不一致。我想知道你是如何闡述這些經驗的？
貝尼克：[長歎一口氣]我丈夫是個農民。我們種玉米和大豆。他今天出去種地了。明尼蘇達州非常適合種植農作物。我們有肥沃的土壤，我們有聰明的農民，我們有很棒的設備。中國的製造業非常非常棒，我愛我在中國的合作夥伴。我們互相送禮物。他們給我發視頻。他們喜歡製造我的產品。我們的關係很好。我希望每個國家都能做自己最擅長的事情，並能在自己擅長的事情上蓬勃發展。老實說，我並不認為我們可以把製造業帶回美國，並且做得很好。目前在這裏的企業已經很難找到優秀的工人。誰會去這些工廠工作呢？
巴巴羅：我要問你一個問題，我想這個問題聽起來可能不太體諒，但我認為，為了公正地反映總統聲稱的目的，我確實有必要問這個問題。如果你仔細聽他和他周圍的人說，他們所說的是，我們現在的體製已經壞了，而根據他們的估計，要修複這個體製，使之成為一個製造業繁榮的國家，需要付出一些真正的短期代價。很顯然，你就是那個代價，那個短期痛苦。因此，你如何看待這樣一種觀點，即在某種程度上，總統可能知道，像你這樣的企業需要承受痛苦，才能達到他認為的目標，甚至不是每個人都認為這是可能的，但他認為這是這個國家應該而且能夠達到的目標。
貝尼克：這讓我想起了軍隊的基本訓練。當你接受基礎訓練時，他們會先把你打垮，然後再把你打造成強者。從理論上講，在某些情況下，這是一種很難但很不錯的方法。然而，我們現在遭受的不是短期的痛苦。這對成千上萬的小企業來說，是直接死亡......
巴巴羅：我們假設關稅會持續一段時間。我們還不能確定。我們周五再跟你談......我的天啊！你還好嗎？我看著屏幕，覺得你不太好。
貝尼克：[帶哭聲]我不好。我為我的朋友們害怕。我為我自己感到害怕。他們不明白，這對我們來說必死無疑。對我和我的很多朋友來說，這是必死之局。不是字麵意義上的——實際上，不，我甚至不想說不是字麵意義上的，因為當他宣布 104% 的關稅時，我的第一個想法是，至少我有——至少我有人壽保險。這樣我的家人還能有個家。我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麽......
巴巴羅：等等，我甚至無法思考你剛才說的話......
貝尼克：是的，那是個黑暗的地方......
巴巴羅：你是說，當你思考失去這一切意味著什麽時，你腦子裏會短暫地閃過最黑暗的念頭？
貝尼克：是的，因為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比我的家庭和孩子，比他們有地方住更重要的了。盡管不是我在生意上犯了錯誤——兩年前，我犯了一些生意上的錯誤，因為我是一個新的企業主，創業是艱難的。幾年前，我陷入了一個黑暗的境地。我尋求幫助，也得到了幫助。自從兩年前我經曆了那件事之後，我確保自己建立一個可以聯係的人際網絡，有可以傾訴的人，可以共勉的人，可以依靠的人，以及在需要時可以服用的藥物。我為所有獨自麵對危機的小企業主感到擔憂，他們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也沒有應對危機的技能，因為對於小企業主來說，這是一場不知從何而來、擊垮整個國家的最大海嘯。
巴巴羅：在你情緒激動之前，我想問你的問題是，你是否做好了一切準備，不僅是經濟上的準備，還有情感上的準備，如果你白手起家建立起來的這份了不起的事業就此消失，這意味著什麽？
貝尼克：沒有，我還沒準備好。我甚至不允許自己這樣想。我會找到辦法的，因為我拒絕成為受害者。
是的，我拒絕成為受害者。我拒絕放棄。我拒絕失敗。我不會教我的孩子成為受害者或放棄。我要告訴我的孩子們，你隻需要適應和克服。總會有辦法的。總有不同的辦法。你永遠不會被困住。這很難。糟透了。但這對他們來說也是很好的一課。
巴巴羅：嗯，你覺得結局會怎樣？
貝尼克：我覺得最後我們會學到新的東西，新的做生意的方法。
我的設想是，我們要學會如何進行國際分銷，讓全世界更多的嬰兒都能用上我們的產品。最終，我們將擁有一家全球性的公司。這將不僅僅是我的美國小企業。我將擁有一個全球品牌。
所以，盡管現在很痛苦，但這就是我的目標。我一定要想出辦法來。最終，我將擁有一個全球品牌。我希望如此。
巴巴羅：你會擁有一個全球品牌，但可能不是美國品牌。
貝尼克：也許不是。
巴巴羅：貝尼克，非常感謝你抽出時間接受我們的采訪。謝謝！
貝尼克：謝謝你邀請我。
後記
該采訪後的那個周末，在大型科技公司的敦促下，川普政府表示將豁免智能手機、電腦和其他電子產品對中國的關稅。貝尼克為此發給時報“每日播客”節目一個跟進錄音：
嘿，《紐約時報》“每日播客 ”團隊，我是貝絲·貝尼克，我想跟進一下我們前幾天的對話。
我現在花著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想要把製造帶回美國。但是，像蘋果和微軟這樣應該是最有能力把製造業帶回美國的公司，現在卻可以不必這樣做了。它們被免除了關稅。這不會影響到它們。
看到今天的聲明，看到大公司不必擔心關稅問題，我感到非常沮喪。他們很好。他們不必支付關稅，但我們其他人要支付。
5 月 4 日，NBC 播出川普總統接受主持人克裏斯汀·韋爾克(Kristen Welker)采訪的“與媒體見麵”節目，其中韋爾克特別提了美國小業主麵臨的企業倒閉困境，問政府有沒有為他們提供幫助的政策。川普的回答是：“他們不需要。”“他們會賺很多很多錢。記著，如果你的產品是美國製造，就沒有關稅。這非常容易。”
參考資料
https://www.bbc.com/news/articles/cn93e12rypgo
https://www.nytimes.com/2025/04/14/podcasts/the-daily/trump-tariff-small-business-busy-baby.html?
https://www.nbcnews.com/politics/trump-administration/read-full-transcript-president-donald-trump-interviewed-meet-press-mod-rcna203514
本文聯合發表於“美國華人雜談”和“信息正義”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