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連載四:沙之情結)

人生半百,唯願我由感而發的記敘如微風拂麵,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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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連載四:沙之情結)

    2023年3月中旬,我做了一次長途旅行,去到日本鳥取縣鳥取市福部町湯山區看一座海濱沙丘。這座海濱沙丘的形成可追溯到十四、五萬年之前。山地的岩石風化成沙被雨水衝入河流,河水又把沙帶到海裡在海底堆積,海底的沙又被沿岸流和海浪掀上岸被強勁的西北風刮向內陸。這個過程經過十幾萬年的周而復始最終形成了這樣一個特殊的海岸地貌。沙丘現存麵積南北2.6公裏,東西16公裏,最大高低落差有90米。


      沙丘上有美麗的風紋,有壯觀的沙簾、沙柱、「研鉢」等特殊沙丘地貌,還生長著珍稀的海濱沙丘植物群,這些植物在學術上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因此,早在1955年鳥取沙丘就成為了「國家指定天然紀念物」。







     顧不得舟車勞頓的疲勞,一抵達目的地我就直奔沙丘而去。


     氣喘籲籲地走在沙海裡,舉目觀看,所見之處皆是不可思議的荒涼景象,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向著沙丘的製高點跋涉著,走得很吃力。走著走著,那塵封了五十年的記憶如潮水般地湧現在腦海。

     在我的同齡人裡一定有人聽說過「下放鍛鍊,勞動改造」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當時即將成為小學生的我被迫中止了入學跟著父母下放鍛鍊勞動改造去了。大學教師裡,右派份子們住進牛棚,其餘的人被分配到四個不同的地點進行集體勞動改造。這四個地點就像部隊編製那樣被編做「一連,二連,三連,四連」,至今不知道真正的地名叫什麼。

     四連離大學最遠,在沙漠裡,去那兒勞改的都是單身男教師,其他三個連離生產隊比較近。一家人按性別住進了指定的集體宿舍,並且夫妻不在同一個連。

    我跟母親在二連,父親在三連,母親帶著我跟另一對母女同住進一個集體宿舍,我們四人同睡一張土炕。那個同屋的女孩,就是前一篇【成長中的二三事】裏提到的參與幼兒園霸淩的女孩,後來我們成了閨蜜。天冷了燒土炕,用的是麥秸,沒經驗的母親們常把屋子裡灌的都是煙,炕燒過了也不行,有一次睡到半夜大家被褥子烤糊煙味燻醒了。

    下放勞改期間偶爾可以回一次大學的家,大學與各「連」之間隔著一片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人走多了的地方形成了一條砂石路,有二、三十裏長,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代步。


    每次回學校我自己走一段,父母輪流背我一段。那時我不很強壯,所以回一次學校之後往往會發一次燒。儘管如此,我還是把這樣的徒步看作是十分有趣的旅行。

    我總是對途中看到的事物不停地向母親發問。

    我問母親,「為什麼這裡石頭這麼多?」

    母親告訴我,「在遠古時代這裡曾經是汪洋大海,後來因為地殼變動地麵上升,才形成了陸地。你看石頭不論大小都是光滑圓潤的鵝卵石,說明是經過了長期的海水沖刷。」

    眼前的戈壁灘與汪洋大海兩者實在難以聯繫到一起,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向天際望去總有一道綺麗的景象令我遐想,那是遙遠的地平線。那地平線深藍色與金黃色相交,神秘而美麗。在強烈的陽光下藍色漸漸融入天空,黃色像金子般地閃亮。

我問母親,「那黃顏色的地方是哪裡?」

母親說,「那是騰格裏沙漠。」

又說,「在好天氣裡那條金色的線看上去是很好看,但是如果你看見有黃色的雲從地平線升起來的時候就要拚命往家跑了,黃雲會迅速膨大,一轉眼就遮住太陽,刮起飛沙走石的大風。這就是黃風。」

    後來我遇到過黃風,並且記著母親的話拚命往家跑。


    一次,暮色時分經過一片戈壁灘我見遠處有飄忽跳躍的藍綠色火焰,又向母親發問。

    母親告訴我,「那是磷火。是死去的人的骨頭裡散發出來的磷遇到空氣裡的氧發生的自燃現象。」

   途中常看得到用大卵石圍堆起來的墳墓,一片一片的。我不知道害怕,滿心好奇地跑過去看碑上的字能認得幾個,不過大多數碑文都已被風化,字跡模糊不清。

   

   說起戈壁灘上的景色也不盡都是荒涼與蕭煞。六七月裡能看到粉紅色和白色的小喇叭花開在伏地的細藤蔓上。母親告訴我,「那叫璿花。璿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冬天,地上部分死了但根還活著,第二年春天又發芽,至少能活兩年以上。璿花也是一味中藥,有舒筋活血的作用。」




   能看到的戈壁沙漠植物還有駱駝蓬和沙蔥。沙蔥不高,長得跟韭菜一樣細但味道跟大蔥一樣,我們採下來帶回家當蔥用,隻是沙蔥很少見。

   一日,母親臨時被派去給四連送午飯。趕一輛驢車,車上載著一個很大的保溫桶。出發前,監管勞改的人警告母親:「你是來改造的,不能坐在驢車上要走著去。」

    從二連到四連兩地之間步行需一兩個小時,我走累了母親就背我一程。

    途中,母親告訴我,「那頭毛驢就要當媽媽了。可憐它還拉車走這麼遠這麼難走的路。」


    聽母親這樣一講我才注意到毛驢的肚子非常大,四條腿顯得格外纖細。它低著頭吃力地走在砂石路上。我心想,即使監管人員不警告,母親也絕不會以驢車代步。

     我們走得有些疲憊,默不作聲隻顧趕路。就在這時候一隻小動物的出現打破了沉寂。它樣子像袋鼠,後腿特別長,前腿又短又小抱在胸前,有一條細長的尾巴,尾巴尖上帶一撮半黑半白的毛形狀像毛筆。它的頭部像兔子有一對長耳朵,黑眼珠滴溜溜地圓,頭和身子長度加起來大概不到六七分,尾巴倒比身子長好多。

    我興奮得嘰嘰喳喳起來,我與母親的對話驚動了它,隻見它猛然加快了速度,向前一跳有兩三米遠一米多高,絕塵而去。

    母親告訴我,「那是一隻跳鼠,這種鼠集合了袋鼠、兔子和老鼠的特點,跳躍能力很強。本來傍晚才出來覓食,因為白天太陽太曬它們都躲在洞裡,今天能遇見它很有運氣。」

    現在,跳鼠已是瀕危物種了。




    甘肅的沙漠戈壁裡最常見的動物是沙蜥,沙蜥的樣子像蜥蜴,但個頭隻有壁虎大小,頭和身子的長度加起來不過五六公分,尾巴卻比身子長。身上有細小的鱗片,顏色似沙,有些小黑斑點,沙蜥是卵生的,會下蛋。

     四連地處騰格裏沙漠邊緣地區,我們按時把午飯送到了。隻見有人從一個奇怪的大土墩子裏走出來迎接我們,我很驚訝土墩裡怎麼走出人來,後來才知道那就是下放到四連的單身漢們的集體宿舍。

    母親告訴我,「那個大土墩是古代的點將台。」

    我問母親,「點將台是什麼意思?」


    母親說,「點將台就是古代帝王站在上麵指派帥兵出征的將軍的地方,所以也叫指名台。點將的儀式是非常神聖的。」

    點將台原本的樣子,是一個方型的十來米高的建造物。雖然是用土做的卻非常堅固,凝結了古人的智慧。隻是我看到它的時候,它已歷經千餘年的風化沒有當初的高度了。

    四連的男人們在這個點將台上硬是連挖帶鑿開出一間隻有三麵「牆」沒有屋頂的居住空間,他們用一張碩大的厚帆布作屋頂,帆布的四角用鐵釺子打樁固定在沙地裡。點將台正麵的豁口處掛了一條棉被,即像簾子又像門。

    遠古的將士們恐怕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神聖的點將台如今成了這樣一群現代人遮風避雨的棲身之所。

    戈壁沙漠裏有許多小沙丘每夜隨風變換著它們存在的位置,還有不少土長城的殘垣斷壁斷斷續續地綿延著。母親告訴我沿著土長城走下去就能走到嘉峪關。


    土長城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烽火台」,烽火台是古代的重要軍事防禦設施,是為防止敵人入侵而建的,遇有敵情發生,則白天施煙,夜間點火,台台相連,傳遞消息。是最古老但行之有效的消息傳遞方式。烽火台的形狀是一座底部大於上部的四稜型土塔,原本有12-15米之高,經千餘年的風化之後仍有六七米的高度。因沙漠氣候乾燥少雨,這些烽火台才得以殘存。

    看著高大的烽火台我突發奇想,想爬上去看看有沒有留下當年點狼煙報敵情留下來的燃燒痕跡。嘗試了幾回都沒能上得去,但並不死心。烽火台周圍的沙地裡有不少破碎的瓦片和瓷片,這些器皿的殘片是古代人的遺物,我撿起一塊當作工具在烽火台的土壁上挖了起來,想挖出踏腳的地方再攀爬。可就在此時我聽見了母親的呼喚,我們到了該返回的時侯了。

    我脫下鞋子倒出鞋裡的沙子,發現沙子把我的膠鞋底摩擦的出奇的乾淨。

    離開四連時我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有位叔叔送給我兩粒帶著綠纓子的紅皮小水蘿蔔,原來因為四連離監管人員的眼目比較遠人們就悄悄開墾出一小片沙土地種上了水蘿蔔,因為缺水隻能種幾行。這兩粒水蘿蔔真是太稀罕,太珍貴了!

     下放勞改期間有過唯一的一次娛樂活動,就是去很遠的建設兵團看一場真人演出的樣板戲「沙家浜」。戲終人散,天已傍黑,大家結伴而行往回走。


      戈壁沙漠地區溫差極大,西北有句諺語:「早穿皮襖午披紗,守著火爐吃西瓜」,指的就是戈壁沙漠地區一天之內氣溫的劇烈變化。天完全黑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方向人們有些心慌了。

      非常幸運,那晚月圓。當月亮升起,明淨的月光灑向了大地,人們藉著月光看見了電線桿,於是紛紛說,「就沿著電線桿子走,絕對不會迷路。」

     有一位好心的叔叔走過來背起了我,還讓我把手放到他的棉大衣領子下麵這樣就不凍手了。

     我把快凍僵的手伸到了他的大衣領子下麵,真暖和。

     在叔叔的背上我的疲憊得到了些許緩解之後忽然嘀咕了一句:「我媽媽要是像阿慶嫂那麼漂亮就好了。」


     這句話被母親聽到,母親哈哈大笑著,說,「你嫌媽媽醜啊!」我立刻羞愧了。

     原本悶頭走路的一行人被我和母親的對話逗得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那笑聲給寂靜荒涼的寒夜帶來了些許輕鬆,注入了活力。那時,我的這些長輩們都是些三十多歲的年輕人。

    下放勞改期間有多久我不得而知,行文至此我下意識地想問問母親,忽然意識到,如今母親再也無法滿足我的提問了。

      身後傳來一陣興奮的談笑聲將我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實,原來前來觀光的人們正在為眼前從未見過的景色感動不已。有年輕人在還沒有踩上腳印的地方畫了個大大的心,然後躺進去拍照。

     此時我也登上了沙丘頂部的「馬背」,我直起腰身向沙丘的另一麵望去,蔚藍的日本海向著遠方的地平線鋪展開來,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那壯麗的景色也將令我終生難忘。




     鳥取沙丘為什麼不會成為「鳥取沙漠」,原因就是鳥取縣一年的降水量超過了2000毫米,而騰格裏沙漠地區一年的降水量才隻有100至200毫米。

    就此我想提一個小小的問題:究竟是什麼沙?

    原來沙是指大小2毫米至1/16毫米的礦石和岩石的顆粒。簡而言之,沙是細小的礦物顆粒和岩石碎片顆粒。

    沙漠、沙丘是沙粒的集合體,如此細小的一粒沙一旦成為集合體就擁有了不可思義的威力與魅力。


    騰格裏沙漠廣袤而深邃,鳥取沙丘驚艷而獨特,兩者都有令人生畏的一麵,然而也都有帶給人驚喜和慰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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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秀吉說:“夢の中で夢を見ているかのような、なんとも儚い生涯だった。”

「人生就這樣轉瞬即逝,就像是在夢中做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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