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國，和媽媽一起生活了兩個月，陪伴之外，我沒有放棄改變她生活的努力，為此不時引發小摩擦小矛盾。等我離開的時候，我猜媽媽已是不勝其擾，巴不得我趕緊走人了。

三年多沒有回去，媽媽衰老了不少，她變得更瘦小了，走路也沒有以前有勁了。但是，媽媽依然耳聰目明思維敏捷，牢牢地掌控著生活的每一個環節。我一廂情願地想把媽媽接過來，讓辛勞的弟弟輕鬆一點，也減輕一些我沒有盡孝的愧疚。我為媽媽遞交的簽證申請順利通過，還是十年多次往返。獲得簽證的喜悅並沒有改變媽媽的想法，她未來也許過來小住，但絕對不考慮這個年齡背井離鄉，終老在陌生的地方。

在這一點上，我挺理解媽媽的。這個她經營了將近六十年的家，是她的堡壘，也是她的安全港，早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對媽媽來說，離開家，即使跟著女兒，也等於向衰老繳械，被動地等待生命終點的來臨。媽媽的選擇，讓我聯想到我的忘年交Karen，她告訴我，她不考慮去任何養老機構，到無法自理的時候，她就請一位半職看護，幫她打理日常生活。

我一直認為，對高齡無法自理的老人來說，養老院是一個比較明智也比較省心的選擇。我很早就和孩子們說，將來要做一個豁達省心的老人，必要的話，會把自己送進養老院。隨著老之將至，我的想法也在悄然改變。想到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告別熟悉的一切，住進養老院，等待生命的終結，突然有一種淒涼到心痛的感覺。

媽媽任性獨立，家裏事無巨細都要聽她的，她有強烈的惜物情節，不能扔掉任何能用的物品。電飯煲內膽塗層幾乎磨沒了，電源接觸也不好，接電的時候要反複按壓。廚房的燈暗的像鬼火，衛生間隻有一盞夜燈照明。客廳的兩個吸頂燈都滅了，隻剩壁燈，不昏暗但沒有敞亮的感覺。有線電話機也不行了，打電話時雜音蓋過了說話聲。為了幫媽媽做一些細微的改進，我不得不和她鬥智鬥勇。

我嚇唬媽媽，電飯煲的塗層花了，會有致癌物質釋放出來；老式接線板插頭處的簧片鬆弛導致接觸不良，接線板放在台麵上還容易進水引發短路。媽媽終於妥協了，告訴我隻能看不能買，決定要由她來做。我很快鎖定了電飯煲，但媽媽今天累明天忙，遲遲不願行動，好在我這次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電飯煲終於進了家門，我堅持換插座，又是一番討價還價。直到我把新插座固定在微波爐頂部，擴大了台麵空間，媽媽才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款"美的“電飯煲容量小操作簡單，特別適合老人家。

媽媽等著我回來換電燈泡。我爬上梯子，把壞燈泡取下來，換上媽媽準備的新燈泡，燈是亮了，但是亮度差強人意。我準備去買瓦數大點的LED燈，媽媽不屑一顧，她說中國的條件就這樣，這些就是她能買到的最亮的燈。我溜進路邊的五金店，小小店鋪裏貨品琳琅滿目，不同插口各種亮度的LED燈應有盡有，老板幫著試了幾款之後，我很快確定了適合我家的幾種燈泡。驕傲自信的老媽呀，自認為無所不能，即使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

我換了一輪燈泡，又把燈罩擦拭一番，家裏驟然明亮了不少。遺憾的是，有一個燈頭，換了燈泡也不亮。這一次，媽媽沒有嘲笑我學電的不敢碰電路，反而安慰我，已經夠亮了，以後找電工修吧。我這學電的，真的害怕高電壓的電，猶豫了幾天，我還是無法放過自己。我拉了電閘，爬上梯子，打開燈頭上的黑膠布，線路是連著的，但是很髒。我清理了一下連接處，換了新的絕緣膠布，聽天由命了，我的本事也就到此了。沒想到，這個燈頭也工作了。之後，有人來家裏，媽媽定要自豪地炫耀女兒的貢獻。

跑了幾家電器店，終於買到了大按鍵的有線電話。店主說，我運氣不錯，她也隻剩這幾台了，賣完就不再進貨了。回到家把電話插上，聲音清楚幹淨。媽媽抱怨液晶屏幕上的時間不對，要我重新設置一下。我這才發現，電話上的時間還在2012年，也就是說，這款電話的生產日期，應該也在2012年。曾經象征著現代生活的有線電話。消失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媽媽曾經抗拒微信，後來又拒絕微信支付，如今她玩微信看直播上網購，忙得不亦樂乎。遺憾的是，媽媽的手機常被廣告充斥，哇啦哇啦占著屏幕。有用的App包括媽媽最愛的微信卻運行不了。媽媽很抓狂，抱怨賣手機的店轉了行，弄得她求告無門。附近有一家小米體驗店，我決定帶媽媽去試試。看店的小夥子一邊卸載那些沒用的App，一邊問媽媽，為什麽下載那麽多遊戲。媽媽一臉懵圈，她不玩遊戲，也不會下載App，應該是玩微信時不小心點了某些鍵，自動安裝了很多垃圾。小夥子不但不收錢，還鼓勵媽媽，誇她好奇心強，微信玩得這麽好，答應她有問題隨時過來。媽媽捧著她的幹淨手機心花怒放，感謝小夥子，感歎學無止境。

因為疫情，家裏三年沒有請人打掃了，媽媽希望我離開之前，幫她掃一下衛生。搞衛生我最在行了，尤其享受清掃之後窗明幾淨的感覺。我花了大半天時間，爬上爬下，清潔了油膩膩的櫥櫃和抽油煙機。媽媽說我比清潔工強多了，誰說不是呢，把清潔當愛好的人，怎麽會做不好呢。

媽媽翻出為我存的各種東西，吃的穿的用的，最讓我無語的，她執意給我兩隻不鏽鋼鍋。麵對媽媽獻寶般的得意，我的回應常常是不置可否的，甚至是無可奈何的。現在想起來，真的好後悔，我為什麽不能做出歡喜的樣子，讓她老人家高興呢。即使審美不同，即使消費觀念不同，我還是很佩服媽媽的品味，感謝她對我的心意。媽媽說的不假，她的好東西，幾乎都給了我。現在，家中拿得出手的裝飾品，我的算得上值錢的首飾，大部分來自我媽媽。

這件媽媽逼我飄洋過海帶過來的唐三彩，是媽媽在洛陽的大學同學送給她的，

這是媽媽在網上買的台灣七彩玉，巨沉。我個人感覺，這所謂的七彩玉，應該是人造的，但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它們看上去富貴又華美。

這兩套銀飾，是在回民街的銀飾店《子佩集》買的。我先看上了這副耳花，媽媽用微信支付為我付的錢。接著，媽媽自己看中了這件景泰藍工藝鑲嵌的銀葫蘆，導購小姐說它的寓意也特別好，象征著福祿。見媽媽舍不得，我準備幫媽媽買下來，媽媽嫌我沒有支付，自己刷微信買了。臨別的時候，媽媽執意把這個葫蘆塞給我。媽媽應該是在付錢的時候，就已經決定把它給我了，我又多了一件可心的首飾。

媽媽的惜物積物，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我常常趁她不備，扔掉一些她攢下的裝豆腐的盒子和一堆堆的購物袋。但是，媽媽的惜物，有時也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媽媽年紀大了頭發幹燥，她發現奶奶幾十年前的頭油沒有用完，於是拿來潤頭發，效果還不錯。我問媽媽瓶子的下落，媽媽不解，頭油都用完了，你要瓶子幹什麽。就這樣，我得到了一件比我年齡還大的物件，它是我對奶奶的記憶。

這次回家，媽媽拿出當年送我上大學時，在南京和我一起買的高跟鞋。還記得當時我覺得高跟鞋太時髦，執意買平底鞋，惹得大我兩歲的表哥一通嘲笑。我親愛的表哥，已在幾年前去了天國；我的那一雙，也隨著大學生活煙消雲散了。而媽媽這一雙，四十年後，還是當年的模樣，盡管我們都已麵目全非。媽媽說，這雙鞋質量很好，換了耐磨墊，就和新的差不多了，你帶回去穿吧。中國現在修鞋的人少了，修鞋的鋪子也不好找，找到一家，要價35。印象當年買鞋時，隻花了不到20塊。回來後，我一直穿這雙鞋，它的質量真的好，穿著踏實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