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農場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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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九日清晨,JERRY 打來電話,告知YONKE 昨天在那個紅房子裏去世了。根據YONKE的意願,遺體準備火化,不邀請朋友參加葬禮。JERRY打算次年年初用YONKE 生前籍出差和旅遊之際收集的各國的藝術品,在當地的文化中心辦一個展覽。開幕式時,邀請所有的朋友來聚一聚,算作對YONKE的一個紀念。到時候,他會通知我們的。

     YONKE就這樣靜悄悄地走了。當她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時,陪伴她的是她一生中最珍愛的:相濡以沫的丈夫,種類眾多的書籍,還有那與大自然緊密相通的紅房子和大草地。我沒有流一滴淚水,隻是覺得心很痛很痛,痛得定不下心來做一件事,讀一頁書,寫一個字。我知道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YONKE,我的好朋友,我的好老師,可我就是覺得她還在那座紅房子裏生活著,還在那蜿蜒的草間小路上散步著,還在翹首等待著我們的來訪。我情不自禁地把我們在一起照的所有的照片都找了出來,把她給我的所有我可以找到的E-MAIL都從計算機裏調了出來,把所有她寄給我的聖誕卡都擺開來,還有她寄給我的她寫的書,她發表的文章,看著這一切,我就更加覺得她還和我們一樣在這個世界上精精神神地活著。

    想到YONKE去世後,JERRY,一個近七十歲的人經曆了這樣一場感情,精神,和體力上的磨難,一定很累,很累,需要一個緩衝,恢複,和調整的過程,他的幾個孩子又很懂事,會照顧好他的,我們就沒有馬上去看他。

     以後,雖然我們經常給JERRY打電話,互通一下情況,邀請他到城裏的時到家裏來做客。年前的最後一個電話是邀請他來參加我們的二零零六年的元旦PARTY。他說他準備和他的幾個孩子一起過新年。我們說這是件好事,那就明年見吧。

     過了年好久,JERRY一直沒有打電話過來。我們就打了過去。當STEVE放下電話,我發現他的臉色很陰沉,我心裏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STEVE說,JERRY元旦前診斷為骨癌,已經轉移到肺了。什麽?!骨癌?肺轉移?這簡直是在做夢?!上帝瘋了吧!

     JERRYYONKE一兩歲,當時一臉飽經風霜的皺紋,看上去比書生氣十足地YONKE要老一大截兒似的,更像一個鄉村老鼠。然而,他是個純純粹粹在城市長大的人,父親還是個在底特律小有名氣的會計師。他是個經驗豐富,頗有建樹的建築師。年輕時在芝加哥市長的手底下搞了一個城市規劃建築的大工程,很得市長青睞。正當市長要給他以重用時,他卻辭職不幹了。他對我們說還是自己幹自由。我很喜歡聽他講他經曆過的故事,有滋有味,還可得到些怎樣活著的啟示。

     蝴蝶農場一歸他們所屬,JERRY就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恢複土地的原始自然狀態。後來YONKE對農場的癡心,很大程度上是受了JERRY的熱情的日複一日,潛移默化的影響。YONKE退休前的好一段時間裏,JERRY索性住在了農場,YONKE每個周末都從市內的家裏驅車前往。他們都退休後,JERRY就一頭紮進了當地的曆史遺跡的恢複的事情中去了。我很佩服他開展事業的能力,他不僅有用不完的熱情,使不盡的知識經驗,還有一種知道從何下手,找什麽人合作的本事。因為他做事全力以赴,又不要任何報酬,對於當地人來說實在是求之不得,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而對於他來說,地方上的事和他過去所做過的工作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疊,是不費事的事。不多時,事情就在他的策劃,設計,指揮下一件一件地辦好了。就在蝴蝶農場一天天草木茂盛生氣盎然地鮮活起來的同時,在當地,一條十幾英裏長的古道整好了,沿路上幾座古風古氣的小橋修好了,和當地建築風格相宜而又別致的自然生態服務中心和文化中心相繼落成了。每次去看他們,總有很多新鮮事聽。JERRY對當地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在這人跡難見的鄉村,他居然知道有個拍賣場,還拉著YONKE跑去看了一通。惹得YONKE甚是興奮了一通。在他們關於他們的蝴蝶農場的書中,他們認為這十年農場的發展過程是兩個城裏人在鄉下的學習過程,學習風俗,文化,植物,動物,農業和如何生活的過程。

     YONKEJERRY是通過一個專門給受過良好的教育的人們服務的婚姻介紹所認識的。(不是他們,我還真不知道美國還有這樣的地方。)雖然是如此相識,卻是一見鍾情。兩個都是離過婚的人,懂得知己相遇的不易,懂得美滿婚姻的所需,既有共同所好,又有各自的興趣,相敬如賓,和和睦睦,把日子過的很是開心。在設計紅房子的時候,JERRY為他們的婚姻作了一番用心。他特意把YONKE的書房放在高高的小樓上,從外麵看,就是這農倉式房屋的頂倉。從那小巧精致的書房向外望去,是無際的四季變換的原野風光。他自己寬大的工作室設在了底層,占據了底層的一大半,幾扇大大的玻璃門通向那片大草地,鳥語花香皆在眼前耳邊。一上一下的書房布局,就像各自給對方留出了一方空間,就像給他們和諧的婚姻讓出了一席歇息之地,他們的生活因此而變得更有活力,更精彩。

     YONKE患癌症的日月裏,JERRY從未離開過她。因為YONKE不願意去醫院,除了一個護士隔天來一次之外,都是JERRY照顧她的生活。麵對一個相濡以沫十幾年,自己用心所深愛的人經受著癌症末期的痛苦的煎熬,JERRY承受著巨大的精神煎熬。事後他告訴我們,兩件事支持他度過了那段極為困難的時光。一個是每天在大草地上的散步,二是每天的寫作。在YONKE 生病的先後四年裏,他完成了四部書的寫作。

     這些年裏,JERRY除了有關節炎,前幾年做了肩關節置換術外,沒有聽說過有其它的病。每次見他都是紅光滿麵,說話底氣十足。就是在YONKE患病的日子了,每次見到他時,也是精神煥發的樣子,談笑風生。怎麽YONKE去世不到兩個月他就骨癌肺轉移了呢?

 

(六) 

    我二月二十七日的日記:

 

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一              

     “昨天,去看了Jerry。伊利諾州北部冬末的原野仍然是一片枯黃,前一次降雪的殘雪還四處可見,遠遠近近一片片的冰淩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地發著晶瑩的光。開過那座熟悉的木橋,拐過一個尖銳的彎,車就上了坡,Jerry Yonke 的那座紅色的農家倉房式的兩層樓房清清晰晰地進入了我的視野,那是座坐落在一片草野丘陵裏的房子。夏天裏,那是座坐落在一片綠野花叢裏的紅房子。Yonke 去年十一月去世了,兩個月後,Jerry 又診斷為肺癌,現在才是二月末的日子。原野如舊,小橋如舊,房子的紅色在明媚的陽光下仍然那麽鮮活,然而,Yonke 已經離我們而去,Jerry 也在步旅向世界的另一邊了。車子駛向那座紅房子,我的心裏空空曠曠。

    通向紅房子的那段不長的路上鋪滿了一層坑坑窪窪的薄冰。停了車,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在冰上,冰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四處無人的曠野裏聽起來十分脆亮。敲門,沒有人應聲,推推門,門沒有鎖。推門進去,隻見陽光從通牆的寬大的玻璃窗射進來,房子裏陽光明媚,一切如舊,卻無一人。我喊了幾聲:“Holle!” 一個挺英俊憨厚的男人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在麵前。他自我介紹是Jerry 兒子,又說你們就是Fangxi Steve。他告訴我們他的父親正在休息。和他剛說了幾句話,隻見 Jerry 從他們那無牆無門的臥室出走了過來。他比以前消瘦了許多,那本來就大都禿了頂的頭上的不多的頭發,變得灰白了,像一叢枯了的草。他說起話來,雖然略顯氣弱,卻還是像以前一樣響亮,洋溢出一股朝氣。

 

    我那天的日記隻寫到此,我沒有精神再寫下去。但是那天的每一刻好像都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永遠也難以忘掉。那天我知道了很多的事,想明白了很多事。

     對於這個紅房子,我們已經不是客人了。我為STEVE和自己各沏了一杯YONKE從網上買的綠茶,坐在了沙發上。剛睡了一覺的JERRY精神蠻好,滔滔不絕地和我們講述了他自己的故事。和YONKE一樣,像是在講述另一個人的故事。和他過去一樣,在穩重的聲音裏透著一種自信。

     YONKE去世不久,JERRY感覺很疲勞。開始他沒有在意,以為是長期精神體力高度緊張,累的。漸漸地,疲勞的程度加重了。他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疲勞,無論如何休息,睡多久,仍然疲倦的幹不了任何事情。於是去看了醫生。核磁共振掃描發現是骨癌,已經轉移到肺了。醫生告訴他他的生命隻有幾個月的延續了。如果接受化療,也許可以延長一些日子。JERRY毫不猶豫地決定,接受治療。他告訴我們,他需要時間完成他應該完成的幾件大事,需要時間把他手頭正在為當地做的幾件工程找到合適的接班人。他要用經受化療的痛苦換來他需要的時間。就像一個要去度假的人在計劃準備他的行程。自然而又自然。

     他說他每個月接受一個星期的化療。接受化療的那一星期極為痛苦。無數次的嘔吐,每時每刻的惡心,極度的軟弱無力,常常連上廁所的力氣也沒有。兒女們輪流來照顧他,偶爾他一個人在家,經常因無力多走一步坐在地上,更無力爬起來。隻有等兒女們來,扶他起來。說到此時,他微微一笑,說化療也給他帶來了好處,他痛了多年的關節一點兒也不痛了。

     在化療的間隙,他每天要做很多事。他已經把YONKE和他自己的價值近十萬的幾千冊書籍整理了出來。YONKE的書捐給了芝加哥心理分析研究中心,他的書已經送給了他的母校。目前,他正在整理YONKE 留在城裏家裏的遺物和準備即將在當地文化中心舉行的YONKE收集的藝術品的展覽會。

 

他說在他得知他的病情之後,還和他的醫生從心理學的角度討論了他發病的原因。當他為此問他的醫生時,醫生很是驚訝和感動。一個隻有幾個月活頭的人竟然和他討論起自己的病因,而且是從這樣的角度。於是,他的醫生很坦誠地告訴他,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已經看了另一個和他的情況一模一樣的病人,妻子患乳腺癌去世後不到兩個月,丈夫又患晚期癌症。在和我們談話時,他又一絲不苟地和STEVE這個精神科醫生討論起了這個題目。

     YONKE當初體驗死亡的平和和坦然讓我感動不已。今天,JERRY麵對死亡的冷靜和鎮定讓我震動了。這是對人生的一種大徹大悟,一種視死如歸的精神。他們不覺得自己是英雄,人們也不會把他們和英雄連在一起。在世間的蒼蒼人海裏,他們的離去隻不過是一紋細細的漣漪。可是,他們活的死的都是那麽完美,這種完美中還透著一種可敬的自然。

 

那天,JERRY給我們講了很多我曾未聽過的有關YONKE的事,其中的一些事在YONKE生前,連JERRY也一無所知。另有一些事我從YONKE本人那裏聽來的,一同記錄在此,以作對她的紀念和對她人生的進一步理解。

 

(七)

    YONKE過去的經曆

     YONKE的姓名是ANNETTE YONKE。人人叫她的名字ANNETTE,隻有我叫她YONKE。其原因是她去過中國,我認識的人在中國叫她YONKE。我也就隨著叫下來了,直到今天。她的祖上是從北歐來的移民,我記不得具體的國家了。高中畢業後,連JERRY也搞不清什麽原因,YONKE上了一所神學院,學習社會學。從某種意義上說,YONKE曾經是一個修女。所以,從一個有神論者變成一個無神論的唯物主義者的過程,對於年輕的YONKE來說,是她人生中很獨立很勇敢的一步。可惜,她當時的心理體驗已無人知曉了。

     她曾經有過一次十分短暫的婚姻,對方是個參加過越戰的退伍軍人。兩個人結婚隻有三個月的時間。YONKE和我談起過這次婚姻。她認為婚姻失敗的原因是她那時的年輕無知和盲目熱情。此後,她有過一些男朋友,但是都沒有成為她的丈夫。直到1987年,五十一歲的時候,她才等來了她的男人,開始了她的家庭生活。所以,YONKE把她的青春年華和中年時光,都用在了她對事業的追求。我知道她有多麽努力地追求著,追求的很認真,也很辛苦。作為一個大學的教書匠,社會對她的最後認可就是教授的頭銜了。記得有一段時間,她曾經比較經常地談到她正在申請教授的過程。係主任退休了,空出一個教授位置,三個人競爭。最後因為種種公平和不公平的原因,YONKE落選了。她是帶著副教授的頭銜離開大學的。這不能說不是YONKE事業結束時的一個遺憾。但是,和我在國內經曆的那一場場提職稱時許多人的大動感情的情景相比,YONKE對此的感情處理是很超脫的。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平靜地告訴了我其結果和她的遺憾。然後,照樣風風火火,忙忙碌碌地幹她的教學和研究。

     JERRYYONKE去世後,從她的日記中得知,YONKE早年因為什麽原因,曾經接到過什麽人的恐嚇信,揚言要殺了她。竟導致FBI派人日夜保衛了她好一陣。這在美國社會裏不是一件平常的事。但在和JERRY生活的十八年裏,YONKE隻字沒有提起過。她把她當做了一段不值一提的小事。

     YONKE是一個活得很認真的人,她認真地追求她的人生哲理,認真地追求她的學術事業,認真地追求她的個人生活。她似乎很在乎她追求的過程,也從追求的過程中得到快樂和享受。

     JERRY說,自他認識YONKE時,YONKE一直寫日記。YONKE日記大多記得比較簡單,記下當天作過和見到的事,她的感受和念頭。她的日記一直寫到二零零五年六月十四日。那天,她寫了關於那個小墓地。她寫道:今天開始的很有意思。Dennis FryerBuckeye鎮的墓地管事)來了,講了有關那個小墓地的事。我真希望我有精神和氣力把它寫下來。(她可惜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堅持寫下這有趣的事。)Dennis祝我今天感覺好一些,非常的真摯。那天,她覺得是停止寫東西而隻是思索的時候了。從那天起,YONKE永遠地放下了她那枝筆。

     在這前一天,YONKE給她的好朋友, JUNE寫了一個問候卡。JUNE是她年輕時在芝加哥大學讀博士時的同學。她寫在卡上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祝你事事順利。希望能在世界的這一邊見到你,或者是在那一邊,如果有這樣一個地方的話。十一月五日,YONKE離世的前三天,問候卡被退回來了。JUNE的護士告訴YONKE,她的朋友已經去世了。JERRY告訴了當時意識已經不是很清楚的YONKE。她笑了笑,笑中夾著一絲戲謔。JERRY認為這是表示他已經知道她的朋友在什麽地方了。

     YONKE最後的幾個月裏,她要JERRY燒掉她所寫的所有文字,包括她的日記。幾十年來,她所有的日記都是用同樣一種很簡單便宜的筆記本。JERRY 用了很多的時間讀完了這些日記,刻骨銘心地了解了他的妻子。然後連同YONKE幾十年所寫的文字底稿和信件,一把火燒了幾個小時,幫助他的妻子清理了她一生的紀錄。記得我們有一次看他們,見到那紅房子前燒烤的爐子在冒著餘煙。JERRY說他剛剛燒完YONKE的東西。當時,YONKE默默無言地坐在一旁。

     YONKE去世後,在YONKE的計算機裏,JERRY發現了她自患病後的部分日記,詳詳細細地記下了她治療過程中的心理和身體上的感受,記下了她對化療的副作用恐懼,和對死去的精神準備。

     讀了JERRY留下的YONKE的最後一本日記,我的眼睛始終停留在YONKE那一行行娟秀的字跡上,我想,除了JERRY和那片大草地,日記大概是YONKE在最後的日子裏的另一個精神支持。

 

YONKE的最後的日子

     二零零五年三月一日早晨,YONKE臨出門去腫瘤中心拿檢查結果時對JERRY說:今天不會是個好日子。果然,檢查結果給她帶來了不幸的消息。那天晚上,YONKEJERRY在一起哭了很久。她在那天的日記裏寫道:今天,我拿到了結果。我十分冷靜。如果癌症又回來了,就讓它回來吧。我不想做化療或者放療。對於這些治療,我已經夠了。它的副作用太毒了。當年讓我一蹶不振,費了我三年的時間才恢複過來。我隻想自自然然地死去。

     第二天,腫瘤中心的家庭醫療護理計劃就開始了。護士開始定期來看望YONKE,為她做一些必要的護理。逐漸地,YONKE的身體每況愈下。持續的疼痛,極度的疲乏,食欲減退,體重下降。即使如此,一旦她的疼痛有暫時的緩解,她和JERRY就總有幾刻輕鬆的時分。他們在《紐約人》的雜誌上發現了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個叫ANNETTE的小姑娘的父母擔心她的食欲,而她正在草地裏吃蟲子。YONKE訂閱《紐約人》已經有年頭了,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現在漫畫裏提到YONKE的名字,而且內容又符合YONKE當時的食欲情況。他們兩個人都開心得大笑了一通。

     到了九月份,YONKE失明了。以後就講話不清了。開始時,她還和JERRY用計算機交流。到了十月下旬,她就完全的臥床不起,大小便失禁了。逐漸地,她的意識時而清楚時而糊塗了,說話已經很含糊不清了。十月二十八日是個星期五,晚上,JERRY聽見YONKE對他說:“Put my paper multi-purpose nervous pants on. ”(給我穿上那多種用途的敏感的紙褲子。)大概是她很喜歡她自己說話的聲音,她反複地說了幾遍。JERRY笑了,又哭了,哭著記下了他妻子的話。第二天,JERRY把這個情節告訴了護士,護士笑了。YONKE聽到護士的笑聲,也笑了。然後,喃喃地對護士說:快把這髒乎乎的東西(指被她一夜尿髒了的尿布)撤走!JERRY和護士聽明白她再說什麽之後,又笑了起來。JERRY告訴我們,這是JERRY 最後一次和他的妻子一起度過的輕鬆時刻。他是如此的感謝他的妻子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讓他開心地笑了一次。

     YONKE在她最後的日子裏過得很艱辛,她告別這個世界的曆程很痛苦。我常常想,在YONKE看不見這個世界,不能和她親愛的丈夫交流的日子裏,在她經曆著那痛苦的煎熬的日子裏,在她等待死亡到來的最後時刻都在想什麽呢?JERRY對我們說,如果YONKE知道她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要遭受如此的折磨,她絕不會這樣子去的。我明白JERRY的意思,而且我相信,YONKE肯定會想辦法死的痛痛快快的。

 

(八)

    大概是因為世界性的溫室效應,芝加哥的初春時節要比往年暖和多了。JERRY的電話帶來了無法讓人相信而又讓人極為振奮的大好消息:經過幾個月的化療,JERRY最近的檢查結果竟然是癌細胞全無!JERRY的癌症臨床治愈了!這簡直是個奇跡。也許JERRY的癌症有一天還會複發,但是今天,他是一個勝利者。他用化療的痛苦,不僅僅像他開始所計劃的贏得了幾個月的時間。他贏得的也許是幾年,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時間。

     JERRY變得更忙了。他把城裏的房子賣了,沒有了落腳的地方,進城比以前少了。我們曾幾次邀請他進城來我們家小住幾天,他雖說答應了下來,卻至今沒有照麵。他在忙完了YONKE的藝術品展覽之後,又開始忙他的蝴蝶農場,他還未完成的幾個當地的設計項目,還有他和YONKE的那塊小墓地。除此之外,他還常常去看他在外州生活的兒女們。化療停止了,自然,他又開始向我們抱怨他的關節炎了。

     我們天天在盼著他進城來。我們都很想念他,想念YONKE,想念那個紅房子,想念那片大草地。我們計劃仲夏之際,就去蝴蝶農場。那裏有我們的好朋友,JERRYYONKE

 

 

(九)最後要說的話

     YONKE去世後,蝴蝶農場的那個紅房子,那片綠草地,和它四周的鄉間景色,常常伴隨著對YONKE的思念,出現在眼前。YONKE是我在過去困難的年月裏結識的。十幾年來,她不僅僅是我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而且是我一生難得的良師。和她相處的日子裏,我從她的言行之中學到和悟出了很多很多的做人的道理。與YONKEJERRY在一起,從無慷慨激昂的言談,一切都是自然中透著真誠。他們活得很自然,很真誠。他們不是英雄,也不出名。他們哭過,也害怕過,自然他們也有他們的缺點。但我覺得他們活得很完美很充實。他們的一生都在追求著他們的理想。他們不但總是在幻想,而且總是在努力實現和完成他們的幻想。他們總是充滿信心和朝氣,有目的地生活著。當走到生命的盡頭時,他們仍然活得很平靜,很坦然,還是那麽有信心,充滿著幽默感。對於他們自己來說,他們沒有浪費他們一生的時光,他們不僅享受了生活的樂趣人生的豐富,而且這個世界和社會,因為他們的曾經存在,而多了一分美好,多了一分善良,多了一分綠色。這對一個人的曾經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評價了。

     一直想寫篇東西,紀念YONKE,卻如此的難以動筆。很感謝亦紅的步步緊逼,讓我完成了這篇文章。雖然亦紅把它放在了《死亡詩社》裏,我卻覺得YONKE 不應該屬於死亡。亦紅說的對,名字並不重要。

 

(曾發表在《選擇與尊嚴》網站的《死亡詩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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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紅房子俯瞰蝴蝶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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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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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房子內

 

(十)最最後的話

    芝加哥的初冬,天很短。五點多下班時,天已經大黑了。車開上通往市區的九十四號公路的時候,正值交通高潮,車流緩緩地流向遠處的SEARS TOWEL 的燈火。我開著車,胡亂想著心思。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YONKE去世已經一年了。明年春天,一定去她的墓地看看她。感恩節就要到了,該給JERRY打個電話,問聲好,邀請他來我家小住幾天。

    到家了,STEVE已經吃過了飯。等我坐定,他從冰箱裏拿出了他的拿手好菜火雞沙拉。等我吃完了,他說,我有一個不好的消息告訴你,JERRY十一月八日去世了。我驚呆了:他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嗎?”STEVE說,他的兒女寄給我們的信在你的桌子上。這一刻,我沒有了感情,沒有了感覺,心裏空的如無底的洞。我在廚房裏呆了很久,很久,不想去看那一紙文字,那不願意見到的一紙文字,那帶給我們惡訊的一紙文字。我覺得我沒有勇氣去讀那一紙的文字。

    鋪放在桌子上的是一張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紙。望著它,我哭了,哭的心很痛。透過淚水,我讀完了這一紙文字。

    JERRY自今年一月份診斷為小細胞肺癌轉移後,經過化療,癌細胞消失,體力精力恢複了正常,他的生活也恢複了正常。每天在他的蝴蝶農場的小路上慢跑半英裏,經常去社區的遊泳池遊泳,時不時還開著拖拉機在他那80多公頃的土地上勞作一番,仍然一如既往地為所在社區的建設和長遠規劃忙碌著。夏天,他買了一輛TOYOTA新型節能車,獨自一人驅車3000多英裏,看望他的三個生活在東南西北不同州的孩子。入秋後,他回到了蝴蝶農場,做出了他生活中的最後一個決定,搬到他的女兒所居住的城市。他需要兒女的幫助,他需要天倫之樂的享受。十月十三日,他正式成為了印第安那州的居民。接著,JERRY開始了名副其實的爺爺生活,參加孫子的橄欖球賽,參加女兒家的各種PARTY,參加當地的各種節日活動,此外,還要去看醫生,在網上和朋友們聯係,等等,等等。JERRY的日常生活還是那樣豐富多彩,JERRY的精神頭兒還是那樣的高漲,ERRY的一切仿佛仍然符合他特有的的生活標準。

    JERRY 最後的日子來的很突然,開始於十一月初左右;JERRY 最後的日子過的很快,隻有一個多星期。他的孩子們說:“In the final week of his life, we all became acutely aware of the extent of Dad’s decline as we watched him, almost unbelievably slip away from us in the last twelve hours (大意是:在父親生命的最後的一周裏,我們開始真切地意識到父親一點點地離去。在那最後的十二個小時裏,不可相信地看著父親竟如此之快地離開了我們。)

 

孩子們最後說:“Knowing that Dad in a much better place now and free of pain, we share his obituary with you. And yes, of course in true “Estes” style he wrote this himself (知道父親現在已經在一個沒有痛苦的更好的地方了,我們願意和你們一起擁有父親的卟告。當然,是以一種真實的‘Estes’的形式父親為他自己寫的卟告)。” “Estes”JERRY的姓。在信的那一麵,是JERRY 自己給自己寫的卟告。JERRY在他一生最後的文字裏,總結了他自己的一生。最後,他說:“A future memorial celebration of his life will take place at Butterfly Farm (對他的生命的紀念和慶祝將在蝴蝶農場舉行)。

    “Estes style”使我想起了很多曾發生在蝴蝶農場的有關YONKE JERRY的往事:坐在那灑滿夕陽餘輝的飯桌旁,安詳地談論著他們的墓地;在那鳥語花香的草間小路上,平靜地談論死後蝴蝶農場的歸宿;用那雜誌《紐約人》中的漫畫調侃自己的日益下降的食欲;以及YONKE離世前一天嘲笑自己的尿布,JERRY發現癌症後所作決定…… 十一月六日是YONKE的忌日,一年後,十一月十日,JERRY也隨YONKE而去。JERRY用化療爭得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做完了他想做完的事:整理了YONKE和他的生活,交待了他未竟的公共事業,驅車於他所鍾情的祖國的廣袤大地,享受了兒女親情和天倫之樂。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寫下了一個長長的親朋好友的名單,委托兒女替他向他們道個別;總結了自己的一生,為自己的一生打了一個句號,然後就無悔無怨地去了另一個世界,和YONKE團聚去了。…… 豁達大度,視死如歸喻這對夫妻的一生,自覺不符不真。我覺得,他們的一生活得是如此自然而隨意,淡泊而超脫,真誠地追隨著自己的夢想,認真地投身於自己熱愛的事業。對於他們,死就是真實的自然回歸,隻是意味著走完了在這個世界上該走的路。他們活得很完整,很滿意。他們一生的完整,留給了這個世界一份小小的禮物,如莽莽滄桑間明亮的一瞬間。

 

抬起頭來,透過淚水,透過窗戶,一輪明月掛在冬夜清清冷冷的無際天空,樹葉隨風零零落落地飄離了眷戀了一春一夏的那棵房前的入天大樹,我仿佛看見YONKEJERRY在那夜空的深處,在那飄逸的秋葉間,微笑地靜靜地望著我,和過去的那些年一樣。我知道,有一天,我也會去那裏和他們相聚。今天,我要像他們一樣在這個世界上認認真真地走完我自己完整的人生之路。

綠珊瑚 發表評論於
自然隨意,淡泊明誌。在天國安息。希望自己也像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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