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 “把” 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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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少寫把字句。

小說裏把字句少。尤其是描寫動作時,直接動詞開頭。《同學少年都不賤》裏,“趙玨不喜歡用桌布,放倒一隻大圓鏡子做桌麵。” 《封鎖》裏的呂宗楨,“伸出一隻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台上。 ” 《金鎖記》裏的長安,“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裏。”或者是名詞賓語前置順勢省去把字,《留情》裏的楊太太,“手插在那絨線衫玫瑰紅的袖子裏,一甩一甩的。” 換了旁人來寫必用的把字句,在她筆下都不見。

實在避不開的時候,“將” 和 “把” 換著用。《等》裏的姨太太,“將上麵掛著的他的一頂呢帽勾了下來。” 同一個姨太太,“把皮夾子摸出來”。或者,剛寫了一個把字句,那下麵就略過不寫。也是在 《等》裏,推拿醫生龐鬆齡要吃湯團了, “先把嘴裏的香煙交給龐太太。” 吃完了,“香煙又還給他。” 第二個句子裏 “把” 字省掉了。

什麽時候把字句用得多呢?對話裏。《桂花蒸 阿小悲秋》裏的阿小問主人,“先煨湯,再把它炸一炸?”  《封鎖》裏那對 “長得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她對他叫,“當心別把褲子弄髒了!” 《傾城之戀》裏徐太太安慰流蘇,“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留情》裏的楊太太愛惜沒來得及拿出浴室的玫瑰紅絨線衫,“我想把它拿出來的,裏頭熱氣薰著,怕把顏色薰壞了。” 實在是心疼,一口氣說了兩個把字句:)

下判斷,做評語的時候,把字句用得多。小說《花凋》裏,“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爭把她們造成了能幹人。” 評論文章裏,把字句見長。《梭羅的生平和著作》裏,“梭羅一向是一個言行一致的人,所以在他生前和死後,大多數人他看成一位自然主義者或博物學家。” 《海明威論》裏,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 “他們想把他們的已經亂七八糟的生活硬添上一點格式”。或者在自己小說自序裏澄清,“《赤地之戀》所寫的是真人真事,但是小說究竟不是報導文學,我除了真正的人名與一部分的地名隱去.....” 還有,“《傾城之戀》裏.....流蘇,香港之戰的洗禮並不曾將她感化成革命女性”,這句裏的 “將” 可以換成 “把”。

譯詩裏也有把字句。梭羅的《霧》(Mist) 結尾:“隻芳香與藥草的香氣,吹到正直的人們的田野上。”  (“Bear only perfumes and the scent Of healing herbs to just men’s fields.” ) 我在這兒忍不住多嘴,“芳香” 和 “香氣” 重複,不如換個詞。比如,“芬芳“ 和 “香氣”。

便箋或書信裏常見把字句 – 這歸功於書信往來的即時性,用詞更鬆弛隨性,不必像寫小說時苦心經營 “張腔”。1956年11月16日寫信給鄺文美說做旗袍,“如果裁縫還沒做我的黑旗袍,請你叫他把 hips(臀部)放大。” 1983年給鍾曉陽的信裏道歉,“一耽擱下來,忙亂中把地址也丟了。”

把字句,一方麵是日常口語,但也容易聯想起 “把政策貫徹到底”,或者 “把主義進行到底” 的工作報告,正確,不容置疑。而少用或不用把字的 “禿頭句”,突出了動作描寫裏的動詞或賓語,更覺峭拔,這應該算是張愛玲的句式特點之一。

追憶21 發表評論於
回複 '伍雅濤' 的評論 : 問好新博友,多謝留言鼓勵!
伍雅濤 發表評論於
很有趣的分析。學習了。
追憶21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沈香總是不吝讚美,多謝了 - 不過深刻不敢當,隨想隨記一點小心得,敝帚自珍的意思:)
也祝沈香新周愉快!
歲月沈香 發表評論於
追憶對文字的研究真是太深刻了!我平時讀書完全沒有去注意“把”字的應用。讀了追憶的細心解析,覺得張愛玲少用“把”字的確有她獨特的文風,挺美的。謝謝追憶好文分享!學習了!順祝追憶新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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