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劉家的根在哪裏
心係臨渙
翻譯工作掛筆之後,爸爸晚年忙碌的一件大事是老家的房子,就是祖上置辦的那間“廣順藥房”。“土改”以後藥房門麵連帶後麵一所小樓因為擴展街道已被拆除,隻剩三間。這三間房子在臨渙集的主要街道上,已經被公家占用,先後做了區廣播站、大隊部、黨員活動室。藥房對麵也有劉家的房子,被區法院占用。爸爸想把它們要回來。爸爸一向對身外之物視如浮雲,怎麽又會把房子當成大事來做?這就先要說到他的鄉土心結。
爸爸十三歲離開家鄉,此後一直生活在城市,但是鄉情永遠不改。戰爭時期生活無定,他隻能把對家鄉的思念埋在心底。一九五一年,生活一旦穩定,爸爸回了一趟鄉下,遍訪親人,還把奶奶接到北京。後來因為身不由己的社會動蕩,與家鄉又隔絕二十餘年,直到一九七三年幹校結束,他才有機會再次回鄉。歲數愈大,爸爸的思鄉之情愈加濃烈,他每隔一兩年就要回鄉一次,一直到去世的前一年,以八十六歲的高齡最後一次回了老家。回家,已經不在於探親訪友,而是尋求精神上的回歸。
在北京生活的幾十年,家鄉常有人來住在我家。無論是早先看病要錢,還是後來跑買賣求辦事,或是再後來農村生活不錯了來北京探親旅遊上學或路過,爸爸無一例外地熱情迎來送往,待他們走時爸爸多少都要給予一些資助。
記得我小時候,他的小學同學,在臨渙小學教書的徐老師帶著一家人來北京看病,住在我家,大孩子七八歲,比我小一點兒,還穿著開襠褲,小的五六歲,整天叼著他娘的奶頭。兩個孩子認生得很,總是用驚恐的目光看著我們,一和他們說話,他們就喊著:“俺那娘”奔到他娘的懷裏。孩子們還和在農村一樣,不管屋裏屋外隨地解大小便。爸爸毫不嫌棄,把他們一家安排住在自己的西屋,每天讓阿巧做北方人愛吃的麵食招待。平時說話不多的他能夠半天整晚地和他們聊朋友往事家鄉變遷,平日的普通話變成滿口很土的鄉音。
大伯也來過,沒了藥房,大伯生活沒有依托,來北京找爸爸討生活,爸爸不僅定期寄錢給他,又出主意讓他在鎮上開了一個書攤,在北京買了大量的小人書字書,還有各種雜誌給他寄去。
我還記得來過一個親戚女子,和我住在一床,她走後給我留下了虱子和滿身大包(對不起,這麽寫很不厚道,對我這個沒有“鄉根”的人來說,那時候能記住的就是這些)。
後來爸爸單獨住在東郊,他的家更成了南來北往的安徽會館,還包括數不清的安徽小保姆和他們的丈夫孩子兄弟姐妹和朋友們。一個保姆的哥哥住在爸爸家養病,後來又有一個保姆一家三口住在爸爸家裏,因為孩子上學近。倆口子白天去打工,接孩子放學就成了爸爸的職責。爸爸如此善待保姆,就因為她們都來自安徽農村,爸爸理解她們的困苦。
對老家人,爸爸有求必應。
一九九二年爸爸回鄉,臨渙鎮子裏一個小工廠——輕工機械廠的廠長找到爸爸,他們廠子因為缺少鋼材瀕臨倒閉。廠長想,北京那麽大,爸爸那麽有名,還愁弄不到鋼材?就求爸爸幫助買鋼材。把一介老書生和鋼材聯係在一起,太富有想象力了,可爸爸硬是答應了。他回到北京馬上給一個在中央工作的臨渙同鄉——國務院副秘書長徐誌堅——寫信。爸爸和他並不熟識,隻在什麽公眾場合見過一兩麵。但是徐誌堅的父親徐風笑是爸爸的小學老師,一九二五年入共產黨,曾經留蘇學習,後擔任了一係列黨的重要職務。一九四九年以後他長期從事司法工作,為部長級待遇。徐風笑老師已經去世,他在世時,爸爸和他聯係密切。爸爸相信,他的兒子作為臨渙人一定會幫忙的。他在信中問徐誌堅:“您能不能為家鄉弱小的工業助一臂之力?”這話問得真是讓人沒法拒絕。信發出去兩天,徐誌堅就打來電話,說他已經把鋼材的事情交給有關人員去辦。爸爸非常高興,在日記上寫:“徐對家鄉的人很客氣,友善,使人愉快。”買鋼材的老家人來了以後,他親自顛顛地跑到(應該使用“闖”字,很冒昧地闖上門)徐誌堅家裏約定見麵時間。幾天後老家人拿到了找安徽副省長要鋼材的介紹信。(可惜的是鋼材最後還是沒買到,廠長雖然拿到了一係列的批文,可是供貨方東北鋼鐵廠認為這個小小鄉鎮企業沒有能力支付鋼材錢,拒絕發貨。)
二〇〇〇年春天,八十六歲的爸爸又回了老家。他帶了一套《戰爭與和平》。這是他身邊最後一套自己翻譯的書了。爸爸真是馬虎,自己的譯作從來都留不下,隻要別人張口就送。剩下唯一這一套他要送給家鄉的學校。臨渙中學非常重視,召開了全校大會,舉行贈書儀式。會上還讓爸爸講話,題詞。我後來聽了講話錄音,爸爸沒有想到學校搞得這麽正式,沒有準備發言,口才又不甚好,簡簡單單說了幾分鍾,有點亂,但是學校還是把他的講話做了很完整的編輯。
他的題詞放入了校史展覽室。家鄉的表叔告我,開始還有一個小誤會,爸爸親自拿著這套書送到學校時,可能來意沒說太明白,學校把他當成推銷圖書的書販子,一口拒絕。(有這麽老的推銷員嗎?)表叔聽說了,趕忙去解釋清楚,才有了後來的贈書儀式。
這次回臨渙爸爸還登上了土城,指著一塊地方說,我死了就埋在這裏。那塊地方在坡上,麵對臨渙鎮。
這是他最後一次回鄉。
給臨渙中學的題詞
葉落無本
說完了爸爸的鄉土情結,再來說房子就清楚了。爸爸最終做了一個決定——葉落歸根,回鄉安度晚年。於是他想到了老屋,把它要回來,回鄉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房子一旦落入別人手中,要回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九十年代初爸爸給濉溪縣臨渙區政府寫了很多封信,說明原委,請求落實政策,歸還房屋。信中說鎮上的老人都可以證明房子的歸屬,並列舉了他們的名字,希望政府趁老人還在快點調查辦理。信寄出了,沒有回答,沒有結果。政府官員幾經更換,劉家的房子早已被理所當然地視為公產。一九九二年爸爸回鄉,親自到區政府遞交歸還房屋的申請以及各種證明文件,得到的答複也不過是調查調查。走後他委托老家的表弟代理此事。表弟來信說,自己是個普通農民,辦這事需要錢去打點。爸爸回信:“請客吃飯應該,錢不成問題。”寄去了,還是沒有結果。
一九九三年,台灣的長菁弟弟來信說,他決定回大陸安度晚年,請爸爸給他物色一處房屋。爸爸歡欣不已,自從1942年以後,他就一直沒見過弟弟。他又想到了老屋,將來老哥倆一起回鄉養老。他請長菁寫一封信給臨渙區政府,請求發還劉家產業,以便還鄉有住處。他想,台灣人的要求大概比他的更有效力吧。然後他為落實此事又專程回鄉一趟。結果人家說,查不到廣順藥房屬於劉家的檔案和證據,能作證的老人們也都死光了,想要這個房子隻能花錢買。
買也可以,爸爸寧可花錢把房子買回來。
正在籌措資金的時候,台灣傳來了噩耗,長菁去世了。這個打擊太大了,爸爸第二次心梗發作,住進了醫院。爸爸最終躲過了這一劫,卻再也沒有精氣神去索要老屋。
如今的“廣順藥房”已經成為人家的店鋪
老屋現在仍是地處臨渙集的鬧市,頗有價值。爸爸想要的不是地產。要說地產,崔府夾道的四合院整個放棄了他都沒有心疼過。周楊批給的大北窯三居室的房子,臨街,汽車噪音不斷,他不喜歡,和別人換了一套在呼家樓的兩居室的單元,我們都大喊不值,他不在乎,隻要住得舒服就行了。爸爸的腦子裏對“地產、升值”這些詞匯沒有概念,那為什麽還要回那座老房子呢。爸爸說,而且一再地說:“因為那是劉家祖先住過的地方,這是一份祖產,是劉家的根,是凝聚劉家精氣神的所在,是劉家子子孫孫永遠紀念和懷念的地方,所以一定得要回來。”失去老屋始終是爸爸的一塊心病。
直到爸爸去世,他也沒能找回他的根。
二〇〇八年我回鄉專門去看了“劉家的根”。 區政府已經把它作為商品房賣給了什麽人。老藥房的門麵裝修得很漂亮,熱熱鬧鬧地掛著燈籠做著生意。對於政府來說,是一筆“創收”,對於爸爸來說,就算是劉家為老家的政府(我沒說鄉親)做了貢獻吧。藥房對麵劉家的房子,當年做了法院之用,現在還是法律事務所,這倒有點幽默感。
不會再有人為劉家的根奔波了。認真說起來,劉家主體早已從安徽省濉溪縣臨渙集連根拔起,移植到了風馬牛不相及的台灣。在台灣的親人何嚐不惦念著自己的“根”呢。長蘭姑一聲哀歎道盡了“斷根”的辛酸無奈:
想不到劉家一大家子人竟然都像秋風中的落葉一般,飄零凋謝殆盡,您(指我爸爸)如今回去(老家)竟已沒有自己的家可住,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回去了隻怕連個相識的友人家都找不到了。
長蘭姑說的沒錯,老家早已沒了劉姓家人,當年零星剩下的一些人,在大饑荒年代都餓死了。
對爸爸來說,去台灣看看睽違六十多年的親人比要回老家的房子更其重要。
兩岸關係緩和後,長蘭和長蓀雖然來大陸探望過他,可是還有那麽多親人沒有見到——唯一尚存的長輩三嬸、和他一起長大的長菁,出於年老體衰或政治上經濟上種種原因,他們總是未能成行。那就去台灣看望他們,成了爸爸後二十年持續不斷的願望。
八十年代中,他寫信對長菁說:
我已年過古稀,去日苦多,時不我與,在有生之年,無論如何,要和你們再見一麵,痛痛快快地談談。
八十年代末,他給他的三嬸寫信說:
我很想去台灣看望您,看望家裏人,但目前還不可能。台灣政策放寬才行。有可能去台灣時,我一定去台灣看望您老人家。我想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十年過去了,爸爸去台灣的願望沒有實現。
九十年代初,台當局對大陸人到台灣探親的限製放寬了。爸爸托在台灣的侄子打聽台灣對大陸的人去台有什麽規定,以及去台的手續,結果還是不樂觀。台灣當局聲稱不準共產黨去台,民主黨派人士也在限製之列。爸爸不是共產黨,但他是中國民主促進會的會員。隻好再等一等。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爸爸去台灣的願望還沒有實現。
二十多年過去了,爸爸仍在等待。台灣的來信越來越少,親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這個世界,三嬸去世了,弟弟去世了,堂弟去世了,……
最後,爸爸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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