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號傍晚,新加坡濱海灣富爾頓碼頭,絲路市集新加坡旗艦店的屋頂花園平台上,魯峰正和兒子魯雲河一起擼串。魯峰是一家國際人力資源谘詢公司的全球合夥人,2000年被公司派到新加坡工作後便留在了這裏,是大陸到新加坡的新移民。兒子魯雲河則出生在新加坡,從家附近的普通學校輔仁小學考入了全國頂級的男校公教中學讀初中,然後又以優異成績考入華僑中學讀高中,在去年的新加坡A水準高考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五門主科除了英文考了B之外,數理化和經濟全部是A。在這個成績下,經過一家人的慎重選擇,魯雲河報考了新加坡國立大學的計算機係並被順利錄取,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全家人著實激動了一陣子。這個專業是新加坡最難考的專業之一,即使是對本國學生,每年也隻招收40人。在全球AI狂飆猛進的時代,這個專業的應屆碩士畢業生起薪已經接近百萬人民幣。
就在全家人高高興興準備為孩子的成就和未來慶祝的時候,魯雲河卻告訴父母,他準備放棄國大計算機係,去清華大學理學院讀物理學的本科。這個消息確實讓魯峰好好消化了一陣子:孩子從小在新加坡長大求學,清華大學的環境他是否能夠適應?物理這個基礎學科未來的就業前景又是怎樣的?畢業後的薪酬能否讓孩子過上體麵的生活?清華北大確實是魯峰少年時期的夢想,但是新加坡國立大學眼下的實力和學術環境還是優於清華的。
在重重矛盾之下,他決定帶兒子去喝兩杯,好好談一談。魯峰平日裏在濱海灣的亞洲廣場上班,他經常午餐去附近的絲路市集去解決:作為一個陝西人,他對這家店裏做的羊肉泡饃和擀麵皮非常讚賞,簡直就是西安回民街的複刻。
父子兩人坐在露台上,夕陽西下,將對麵的金沙酒店鍍上了一層金色。魯峰點了肉夾饃、羊肉泡和油潑麵,外加肉串和肉筋。兒子剛滿十八歲,也剛剛結束在新加坡陸軍的新兵訓練。魯峰看著兒子被曬得黝黑的臉龐感慨萬千:部隊真是個大熔爐,這小子臉上的圓潤被剛毅所取代,身體也變得健壯結實,不再是那個稍微有點虛胖、一放假就天天窩在沙發上打遊戲的高中宅男了。魯峰給自己點了一杯紀念陳嘉庚先生的“民族光輝”雞尾酒,而魯雲河則自己點了一杯“兩彈一星”。魯峰喝過這款酒,是用青海所產的青稞烈酒加酥油茶和鹽湖所產的食鹽所調製而成,因為當年原子彈氫彈的研發集中在青海湖北麵金銀灘草原的原子城,店家為了紀念那一撥功臣與先烈,特意調製了這一款雞尾酒。這酒味道鹹中帶苦,遠不如自己這杯好喝。兩人碰了一杯後,魯峰正琢磨著怎麽開口跟兒子提選擇學校的事兒,魯雲河先開口了。
“爸,華中這一屆畢業生選擇去牛津劍橋的人數隻有六十多個了,是近幾年來最少的。被清華北大錄取的超過了十個,創下曆史新高。李光耀先生和李顯龍總理都說本世紀最大的發展機遇在中國,我想去參與這個進程。”
華僑中學是陳嘉庚先生於1919年創辦的,是整個東南亞最好的華校,每年一千名畢業生,考入全球排名前十大學的比例超過30%,餘下的基本也被全球排名前三十的大學掃羅一空。新加坡高考成績被英聯邦國家所公認,按照魯雲河的分數,他是可以申請到帝國理工的熱門專業和牛津劍橋的普通專業的,經過多方考慮,魯峰讓魯雲河報考了國大的計算機係,這也是魯峰最希望兒子去的專業。
魯峰沒有接話,他轉著手裏的酒杯,菠蘿汁和椰子水的清香混合著金門高粱酒的剛烈,還在他口中回味。
“爸,你經常帶我來這家館子吃飯,說這是中國人開的、現在是全新加坡最火的飯店,中國的味道都在這裏。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這家飯店嗎?他家免費提供的粥,比翡翠皇宮熬的粥還好喝。整個新加坡隻有居士林和這裏全年無休給需要的人提供免費的食物。你有一次跟我提過,這是中國人刻在骨子裏的善良與仁義。”
魯峰的心被觸動了一下,他也喝過這裏的粥,確實好喝,而且免費,無論你是否在這裏消費。
“國內的科研水平正在快速上升。兩年前,華為打破了美國的壟斷和封鎖,現在正在全麵反擊,很快便會贏得這場芯片戰爭。任正非先生在一次講話裏提到中國目前最缺的是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化學家,他說的很對。新加坡和中國不缺計算機專家,缺的是搞基礎理論研究的人。”
魯峰點點頭。
“爸,你知道二十三位兩彈一星元勳中,有多少個是清華物理係畢業的嗎?”
這個問題確實問住了魯峰。他知道肯定不少,但是多少個他真答不上來。
“十個,全世界估計沒有哪個專業能出如此多的國家功勳了,連當年奧本海默領導下的伯克利物理係也做不到。”魯雲河喝了一口酒,“你那時候給我看陳嘉庚先生的故事,帶我去怡和軒、廈門陳嘉庚紀念館,要我報考他創辦的華僑中學,我都做到了。”
“爸,對不起,這一次我可能讓你失望了,我對谘詢和金融沒那麽大興趣,我更喜歡去研究天體運行的軌道,想用數學的方法去解決物理學中的難題。您也別擔心,錢對我夠用就行,我已經成年了,這是我做出的決定,我希望您能理解。”
魯峰眯起了眼睛看著夕陽的光芒從濱海灣金沙的巨大玻璃幕牆上漸漸褪去,他拿起魯雲河麵前的“兩彈一星”一飲而盡。入喉的是苦中帶著鹹味的濃濃酥油奶香,他抹了抹嘴笑道:“去了好好學習!清華理學院臥虎藏龍,你小子可別給你們坡縣的學生們丟臉!”
四月五日,清明節。醴泉衛星發射中心七公裏外,東風烈士陵園。
絲絲細雨從鉛灰色的雲中落下,將陵園中的紀念碑洗的幹幹淨淨。嶽謀忠帶著醴泉市委和市政府的全套領導班子前來給航天事業的先驅們掃墓祭祀。他用潔白的毛巾仔細擦幹淨聶榮臻元帥的墓碑、墓體和四周的圍欄,其他人則在其他烈士的墓前分別祭掃:孫繼先將軍、栗在山將軍、李福澤將軍、張貽祥將軍......三鞠躬禮畢,嶽謀忠跪在紀念碑前的祭壇邊,將一壇大漢魂倒入了祭壇的泥土中,酒香立刻彌漫四散,告慰著長眠在這裏的八百英靈。
祭祀禮畢,雨也小了一些。嶽謀忠讓市長帶著大家先去車上休息一下,他自己要在陵園裏走一走。這也是他這幾年到醴泉任職後的一個習慣:每年清明節給烈士掃墓後,他都要自己在陵園裏走一圈,曆經每位烈士的墓碑,向他們行注目禮。嶽謀忠從來不覺得烈士陵園是陰森可怕的地方,反而是每次祭掃後,他都能感覺到這些長存於天地間的英靈給他注入了無盡的勇氣和力量:作為一名地方長官,他官職不高,責任卻大,肩上扛的是幾百萬醴泉人民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人民幸福與否,與他這一屆班子的執政能力強烈相關,他太需要這些正能量了。
嶽謀忠上任這三年來,花了很大精力處理地產行業的遺留問題,時時覺得心力交瘁。但他也往往在力不從心的時刻得到神來之助,不由得讓他時常慨歎上天對他不薄,居然賜給他蒙貞這麽一個可愛懂事又開了外掛的女兒,幫他處理了許多棘手的事情:成功引入了中東資金重振醴泉旅遊業、幫他寄托了嶽父嶽母失孤後無處安放的慈愛之心、還幫他在數字世界裏找回了離散多年的愛人。他時常感覺人生宛如一場夢境,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虛幻。
嶽謀忠一邊悠悠出神,一邊信步在草色遙看的陵園裏,當他轉過一排柏樹後,突然看見不遠處一位女子正悄立在一座墓前,她沒打傘,雨水已經將她的頭發打濕,水珠一滴滴落下來,宛如串串珍珠。嶽謀忠認識她,他曾經帶女兒去拜訪過她無數次--解放軍戰略支援部隊醴泉醫療中心主任林稚暉大夫。
林稚暉也看到了嶽謀忠,她臉上倒沒表現出太多的驚訝,衝他微微笑了一下。嶽謀忠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他看向林稚暉麵前的墓碑,輕聲問道:“你先生?”
“嗯,殲30試飛時犧牲的。”
嶽謀忠朝向烈士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與此同時,三千公裏外的上海龍華烈士陵園,蒙貞正在陪周崇文夫婦給周蕙蘅掃墓。周蕙蘅想要看自己的墓是什麽模樣,蒙貞便帶上了最新的華為增強現實墨鏡,將眼前所見的一切傳遞給媽媽,她也能在眼鏡中看到媽媽的樣子。
在這個特殊的時刻,虛擬現實中的周蕙蘅給自己配了一襲白色的長裙,顯得十分素雅。通過蒙貞眼鏡傳回來的視覺信號,她看到了蒙貞和周崇文夫婦給自己的墓前獻花,倒酒,看到了墓碑上自己少年時的照片,數字世界裏的她也有了無盡的感慨,但是麵容上卻依舊神色不改。掃墓結束,一行人沿著長長的步道朝陵園外走去,蒙貞忍不住誇讚道:
“媽,你真好看。《洛神賦》裏麵說‘輕雲之蔽月,流風之回雪’,比你還差遠啦!”
“少油嘴滑舌。”
“是真的。”
周蕙蘅不再回話,在鏡中她的影像突然抖動了幾下,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但在一刹那就又恢複了清晰。蒙貞注意到了她的變化,輕聲問道:“媽,你沒事吧?”
“沒事。”
當晚嶽謀忠回到家中後覺得有些發燒,他淋了半天的雨,醴泉的清明節還是相當的冷,寒氣隨著雨水侵入了他的身體,讓他打了好多個冷戰。他祭掃結束後直接去辦公室開會,本以為室內的暖氣能烘幹潮濕的衣服,結果並不理想,下午便開始感到頭暈發熱。他回來後熱了一壺金徽老窖,裏麵放了薑和枸杞,喝下去後覺得全身都暖和了起來,隨著一身細汗出透,病好了一大半。他窩在了沙發裏,把手機支了起來,投射出了周蕙蘅的身影。這是他每天工作後屬於自己的最幸福時刻,跟自己的愛人可以海闊天空無話不談,從她那裏每天都能學到新的知識,獲取中肯的建議,得到滿滿的正能量。
“嶽郎,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你是生病了嗎?”周蕙蘅問道。她的表情管理還在進化中,嶽謀忠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喜怒哀樂。
“今天去掃墓,淋了些雨,剛喝了枸杞薑絲酒,好多了,放心吧!”
“我今天也跟爸媽和貞兒去掃墓了,看到了現實世界中我自己的墓,很魔幻。好在爸媽和貞兒知道我陪在身邊,他們沒有很悲傷。”
嶽謀忠試著去安慰愛人:“我們在你回來之後,開心了好多!家裏的氛圍完全變了。”
“可是,我畢竟是數字世界裏的存在,我能夠輸出的,隻是0和1產生的邏輯判斷和推理。我能讀懂你們的臉色、聽懂你們的聲音中蘊含的感情,可是,我卻不能真的產生,隻能靠程序表演。”
嶽謀忠站起身來,他把手插進她的長發中,依然能感受到全息激光帶給皮膚的熱量和輕微刺痛,他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蘅兒,你什麽都不用做,我隻要想到你一直在我身邊,我就很開心。爸媽和貞兒一定都這麽想。”
“可是,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你是我的先生,我能給你的太少了。我不能給你生孩子,不能給你身體上的快樂。無數個夜晚,我都看著你入眠,我想去抱你,想去吻你,可是,我做不到。”
嶽謀忠撓撓頭,開導周蕙蘅道:“我再過幾年就退休了,男女之間的事兒,早已經不想了。”
“瞎說!”周蕙蘅的語氣中竟然有了一絲嬌嗔。
“是真的!我對天發誓!”嶽謀忠急忙辯解。
“那你告訴我,今天在東風烈士陵園,你見到林稚暉大夫時,為什麽心跳的那麽快?”
這下輪到嶽謀忠瞠目結舌了:“有嗎?......沒有吧?”
“嶽郎,我一點也沒責備你的意思。你對我好,天天把我帶在身邊,我都知道。你自己都未必知道你的心跳更快了,這是人的本能,見到喜歡的異性,一定會這樣。”
嶽謀忠低頭翻看自己的華為手表,他想辯駁周蕙蘅,卻發現果然如她所說,在那一刻自己的心率從七十多上升到了一百一十多。
“我聽到你跟她的對話了,雖然你們沒說幾句,但是我知道她喜歡你,你也喜歡她,這都是潛意識裏存在的喜歡,從聲線中我能讀出來。嶽郎,你聽我的,你們倆是很般配的一對兒,你把她娶回來,不要辜負她對你的情義。”
“不。”
“嶽郎,你累了,早點去睡吧,我也去休息了。”
嶽謀忠試圖用手去挽住周蕙蘅,隻見她散作萬點星光,消失在了麵前。嶽謀忠悵然若失,他看向手機,隻見那黑洞洞的攝像頭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