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先生劍法果然名不虛傳,手中兵器更是舉世無雙。"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今天真是開眼了,哈哈哈哈。。。。"一直坐著的中年漢子長身而起,笑聲聲震屋瓦,一陣塵土簌簌落下。身邊兩名侍衛長劍當胸,亦步亦趨隨侍在兩側。雷先生看他朝自己走過來,不由地又驚又怒,高聲叫道:"誰也別動,否則我一劍刺死他!"
"哦,是嗎。"中年人停下朝前的腳步。站在離雷先生五步開外,一對漆黑不見底的眸子看著他,讓他脊梁骨生出層層寒意。他行走江湖幾十年,殺人無數,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虛過。他仔細打量,麵前的中年人一襲灰色棉袍,方臉濃眉,身形挺拔瘦削,比起魁梧的張騫還高出半個頭來。"雷被,你不會刺死他。"中年漢子徐徐說道,"兵者,以存亡繼續,平天下亂,除萬民害也。這是你寫的策論。不僅是敝等粗陋之人,連當今天子也甚為歎服。在下有一事不太明白,你乃胸懷天下的大俠,名震朝堂的淮南八公之一,何以跟這個閹狗奴才混在一起?"
這番話在雷被聽來,如雷霆撞擊,震得他一陣眩暈。的確如中年漢子所說,他是淮南王幕前重客,以劍術兵略名震四海的大俠。對方剛才所說,就是他所著兵略訓開篇之語。他一生桀驁,為國家朝廷立下功名乃是平生所願。此行跟董豹在一起,是奉了淮南王的密令,前往長安拜會館陶長公主遞交書信。不想在此店裏生出這一番變故。他恍惚中又聽到中年人的聲音飄在空中:"雷被,以你的蓋世武功,我們這麽多人都不是你的對手,加起來也未必能贏了你。但是你剛才手下留情,留了他們的性命,足見你跟這奴才的分別。雷先生,大丈夫當勇於公戰沙場,恥於私鬥族內。你不該為虎作倀,給這閹人當爪牙,沒得汙了你這一世英名,還有,"中年漢子轉過身去走近董豹,一把提起他瑟瑟發抖的身軀懸在空中,"也對不起你手中的魚腸劍。"
雷被已是汗如雨下,他看著中年人將董豹提在空中,宛如老鷹捉小雞一般,腳下已經半步移動不得,他結結巴巴地問道:"閣下,你......你是......?"
中年漢子並不答話,右手在腰間一揮,帶出一道電光般的利劍,手起劍落,迅即還劍入鞘。店內眾人還沒看清楚,董豹身邊一名護衛手中的長劍已被斬為三節,鋼刃落地叮當之聲清脆無比,護衛當即白眼一翻癱倒在地。其他護衛紛紛逃開十尺開外,驚魂未定站著回望,隨時準備逃跑。中年漢子右手從懷裏掏出一顆封印重重按在董豹額頭,左臂一揮,將董豹像塊破布一樣扔到了雷被麵前,雷被一眼看到董豹額上鮮紅的一方印記,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口中喃喃說道:"車騎將軍,湛盧劍......你是衛青......衛大人......"
"不錯,我是衛青。"中年人眼中映著通紅的燈火,像是要燃燒一般,"歐冶子傳世三劍,皇上所禦用乃是赤霄,蒙皇上厚愛,禦賜魚腸給了你家主公,你家主公又賜給了你。敝人不才,卻也未見棄於皇上,將湛盧賜予微臣以備邊患。雷被,你可願與我共赴沙場,雪高祖白登之恥?"
雷被緩緩抬起頭看著衛青,衛青深不見底的眸子裏透出的全是威嚴和期許。雷被心下一時百感交集,他確實早有為廟堂社稷立不世之功的心思,無奈在淮南王幕前行走多年,長安作為三公九卿運圈之地來的很少。衛青近年來北擊匈奴直搗龍庭,屢戰屢捷為世人所知,他早已生了仰慕之心,跟人飲酒時放言恨不得能插翅飛到衛青身邊報效漢室。今天卻在這樣一個地方遇到衛青,而且一見之下立刻被衛青氣勢人品所深深折服。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嘶啞著聲音回複道:“雷某人從今願供大人驅策,百死而無一憾!”
這邊紛亂一旦平息,店裏眾人都漸漸散去回房歇息,隻留衛青張騫一行在堂內。衛青開始命隨行侍從將董豹一行登記造冊,詳述此行人等如何擾民興亂,儹越不軌。雷被如實交代了淮南王與館陶長公主通信之事,衛青思索之下覺得也無可指摘,畢竟淮南王還是當今天子的皇叔,館陶長公主又是天子的姑姑,互通家事有無乃是常情。於是便讓雷被自行其是,獨自前往館陶長公主家複命。隻是每每念及館陶長公主,衛青心下不免一陣陣刺痛。當今皇帝寵幸衛青三姐衛子夫,已經立為皇後,前年又給皇帝誕下一個麟兒,當朝後宮中自然是貴重無比。而館陶長公主愛女陳阿嬌卻在幾年前因見妒衛皇後引起巫毒之禍,被廢長門宮。自從三姐入宮見寵於皇帝後,因為宮闈紛爭、婦人妒火,自己十二年前被館陶長公主派人抓去差點丟了性命,要不是結拜兄弟公孫敖舍命相救,自己早已不在人世。可是館陶長公主畢竟是皇家血脈,跟自己外戚的身份相比自是高高在上,這一層利害衛青是清清楚楚。這次董豹事情一出,不知道還要鬧出多少風波來!但是自己作為朝廷官員,無論如何不能任由長公主家奴行凶作惡,荼毒百姓而無所顧忌。自己今天行事自然是占了義理,隻是如何寫明奏章,讓皇帝能有所公斷還需一番周折。想到這裏,他對隨行的三人說道:“去病、蘇建、黃義,你們過來。”
一直跟著衛青的少年是他的外甥霍去病,此時已經包紮停當,二掌櫃找出了金創藥,貞兒已經蘇醒過來,和狗兒一起幫他左臂纏了厚厚的一層棉紗。另外兩人一老一少,分別是衛青帳前校尉蘇建和黃義。蘇建黃義二人隨衛青征戰數年,都是跟著他直搗龍城、收複朔方的浴血同袍,難得的是此二人多有文采,但凡軍中文書奏章之類都由他二人經營。衛青大致把給皇帝上奏的意思說了一下,即刻開始讓二人書寫奏章。他起身跟霍去病在店裏巡視一周,看到大掌櫃和塗三已經帶人收拾停當,心下甚覺寬慰,張騫一行三人和二掌櫃坐在琴台邊低聲交談,見他和霍去病走了過來,張騫和二掌櫃一起起身準備行禮,被衛青一手一個按在座上,他和霍去病坐定,仔細端詳張騫片刻,開口說道:“張大人,難為你這十二年了!皇上果然沒有看錯,臣下們都以為你已不在人世,隻有皇上對臣下們說,張騫一定還活著,他一定會回到長安來見朕,帶著西域的盟書和寶物......”衛青話音未落,張騫已經忍不住胸腹間這十幾年所積累的苦勞委屈,眼淚決眶而出,雖然強忍著不致過於失態,卻已是口不能言。
座中諸人莫不動容,月娘也已經淚濕雙眼,她輕輕握住張騫的手,柔聲安慰道:“相公,見了衛大人,要好好說話,衛大人在我們那裏,也是大英雄!”此時她已經去了頭巾,一頭金色的卷發披散在肩頭,肌膚勝雪,清麗脫俗,一雙眼眸柔情萬種地看著張騫,片刻也不能離開。衛青見月娘對張騫情深至此,又是胡人,張騫曆盡千辛萬苦尚且保持漢節不失,更是力排險阻回到長安,絕無叛國可能。衛青一時心裏紛亂如麻,這當中到底是怎麽回事,如何能在皇帝禦前解釋清楚?隻能等張騫自己說明白了,但凡無違漢室大節,自己一定力助張騫開脫。當下衛青不再說話,等著張騫平複情緒。
桌上一時靜了下來,隻有油燈燈芯爆燃的劈啪聲和窗外風聲呼嘯。張騫漸漸收攝心神,可這此行幾萬裏,途經十餘國,艱難險阻不可勝數繁雜萬千,從哪裏開始講起才是?正躊躇間,卻聽到身邊的二掌櫃輕聲問道:“張大人,尊夫人可是娘家名為薩蘭圖雅,軍臣單於與烏蘭閼氏之女?”他說的是匈奴話,語調極輕,但是座中諸人都渾身一驚。張騫是驚出一身冷汗,甘父和月娘是又驚又喜又怕,衛青和霍去病心裏疑雲頓起,不知這二掌櫃是什麽來曆,竟然敢在大漢車騎將軍麵前以異族語言暗通款曲?
張騫不願以匈奴語回複,他早聞衛青大名,知道他是英武忠直的朝廷棟梁,正待開口解釋,二掌櫃又以匈奴語輕聲說道:“張大人,圖雅居次,請不要多慮。如果小人沒有認錯,十年前當和張大人和圖雅居次在漠北王庭見過幾麵,那時張大人被軍臣單於羈留,整日裏持漢節牧羊,圖雅居次那時還未出嫁,我隻是一介末流客商,當時烏蘭閼氏和圖雅居次的絲緞錦綢,就是小人從中原給供過去的。小人多此一問,是想幫張大人而已,大人忠於漢室,心昭日月,小人雖位列賤籍,卻也不敢不站出來為大人申辯。”
薩蘭圖雅凝視二掌櫃良久,突然喜極而泣大聲用漢語說道:“你……你是範先生!”二掌櫃眼裏熱淚已經流了出來,大聲用漢語回複道:“公主殿下,小人正是範衡!公主越來越漂亮了,小人......叩謝公主對小女救命之恩!”他鬆開薩蘭圖雅的手,雙拐一甩坐在地上,恭恭敬敬對薩蘭圖雅行了一禮。
薩蘭圖雅高興的淚水與歡笑交織飛濺,也不避諱男女禮防,一把把範衡從地上拽起,指著自己的衣服對張騫說,“相公,我們成親時,那些漂亮衣服…都是範先生準備的!”
張騫也想起來了,當時確實有一漢人客商經常去漠北貿易,軍臣單於對他甚為重視,但是自己當時是拘押之身,匈奴不讓他接近任何漢人,本來想打探消息也未能成功。今日竟然在這小店奇遇,不由地十分激動。衛青和霍去病大致明白了一二分,範衡轉身對著衛青又欲拜倒,被衛青大手一把拉住,笑道:“範先生行禮大不易,不用客氣,但這當中曲折原委,還有勞先生解釋一下。”範衡看了看張騫,張騫對他用力點了點頭,他回過頭來,看著桌上的燈火緩緩開了口:“既然蒙衛大人和張大人不棄,小人就把知道的事情一一稟報,或許能幫兩位大人解開些許心中疑惑。”
“小人姓範,賤名一個衡字。南陽郡人氏。自先祖到父輩世代經商。南陽乃秦楚門戶,漢水白水流經此地,自古就是中原到南夷的通衢。如今天下產絲、羅、綺、錦的地方,以蜀地、長沙、淮南、吳越最盛,作坊很多,手藝各有特色,長沙的湘繡可謂冠絕天下,而蜀地的織錦則又是第一了,高祖龍興以來,天下稍定,做絲綢生意的很多,南下百越,北到匈奴,絲綢商可謂遍及天下。小人祖上世居南陽,當地並不以絲綢為盛,小人家裏做的卻是染絲的生意。以前絲綢染紅多用朱砂,色澤豔麗有餘,持久不足,顏色又單一,祖上便試用茜草染紅,果然有奇效,後來又用黃梔、藍草這三種原色套染,便能生成無數顏色,當今天下的絲,經小人手染的不在少數。”
衛青和張衡對望一眼,覺得經商者無所不用其極,凡是有利之處都有商人的影子。衛青問範衡:”範先生,那染絲之利和製絲相比又如何呢?府上種了多少茜草?”
範衡答道:“衛大人,先生實不敢當,請大人直呼小人姓名。實不相瞞,如今素絲一經染色,成色好的,可獲數倍之利。小人家中之前種了幾千畝茜草,加上黃梔和藍草,有一萬畝上下。”
衛青聽到他說染絲獲利能達幾倍,心裏吃了一驚,再聽到他家種的染料居然有上萬畝,不禁心下焦慮,繼續問道:“這些染料一共種了多久?現在還有人耕種嗎?”範衡答道:“回衛大人,從高祖年間到現在,大約六十年了。小人是南陽範氏不肖子孫,家裏產業在小人手裏已經敗了個幹幹淨淨,已經無臉回鄉麵對列祖列宗了。”
衛青心裏一疼,這上萬畝顏料要是換成糧食,何止幾萬石,高祖和呂後年間幾次大災,民不聊生,易子而食,這些糧食不知能救多少人的性命!他聽範衡提及南陽範氏,不由得問道:“昔年越國大夫、上將軍範蠡,可是你家先祖?”
範衡聽衛青提起範蠡名號,立刻附身拜倒,回複道:“小人不才,流落至此,汙了......先祖英名......”俯身長久,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麵。
眾人一聽範衡居然是範蠡之後,一時都不敢相信。範氏名滿天下,是赫赫有名的南陽望族,怎麽後世子孫流落到這個境地?大家一時屏息凝神,聽範衡繼續講述。
“小人在孝文皇帝年間開始從先父手裏逐漸接過生意,奔波四海之內,從巴蜀、長沙、吳越等地收過來素絲,送到南陽印染,再賣到長安、洛陽、睢陽、成都等通都大邑,一般都獲利五倍以上。後來又開辟了到匈奴龍城的商路,獲利更多。小人應該是在建元五年前後,在漠北王庭見到的圖雅公主。那時公主不過十來歲年紀。小人也遠遠地在山上看到過張大人持節放羊,匈奴軍臣單於和左右賢王對張大人都佩服得很。圖雅公主是單於掌上明珠,當時為了讓張大人留在匈奴王庭,便將公主許配給了張大人。那年草原上最大的盛事就是張大人和公主成親,左右賢王和貴族公卿送給張大人和圖雅公主牛羊上百萬頭,黃金千斤。衛大人,張大人要是貪戀錢財美色,也不會在婚後還跟甘父逃離匈奴王庭繼續出使西域了,張大人對漢室的忠心,我等小民都清清楚楚,衛大人自然更加心裏有數。圖雅公主第二年生下了公子,小人最後一次見到圖雅公主是在建元六年,那是最後一次跟匈奴通商。張大人這次跟公主一起來長安,不知公子是否安好?衛大人,小人要說的就這麽多,張大人忠心為國,日月可鑒,小人不敢不為張大人作證。”
範衡這一番話觸動了張騫和薩蘭圖雅的無數傷心之事。張騫婚後八年逃離,留下圖雅孤兒寡母在漠北遭受族人慢待欺侮,又在三年後再次被匈奴俘虜,見到了闊別十年的妻兒,這次趁衛青攻陷河套朔方之地,匈奴為戰事應接不暇逃了出來,幾度出生入死。張騫輕輕握住圖雅的手,圖雅看著他眼圈一紅,沒等張騫開口便說道:“相公,我不後悔,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定要把托赫接來,我們一起好好生活。”張騫用力握緊圖雅的手點了點頭。
衛青對張騫的事情已經了然於胸,他心下對張騫十分欽佩。在皇帝麵前如何應對心裏也有了計較。但是這一會兒工夫下來,他對範衡倒是產生了十分好奇。正待開口詢問店內今天發生的事情,薩蘭圖雅急急問道:“範先生,你的腿怎麽了?你的生意為什麽不做了?”
“回稟公主,小人的家業已經被小人揮霍殆盡,這雙腿,”他自嘲般的一笑,“卻是拜國舅田丞相家奴所賜。”
田丞相自然是皇帝的嫡親舅舅武安侯田蚡了,自從多年前田蚡與竇嬰灌夫交惡後,朝堂上下就沒有安寧過,終於在六年前兩敗俱傷,竇嬰灌夫被以棄市罪論處,後幾個月田蚡暴病而亡。長安裏巷紛紛傳說田蚡被竇嬰灌夫冤魂索命,傳的是神乎其神。衛青素來對田蚡沒有好感,沒想到範衡居然也跟田蚡有過過節。他沒有插話,等著範衡娓娓道來。
“小人自孝文皇帝三年開始經商,那時不過十五歲。先父對小人頗為信任,將吳、楚、蜀三地的生意都給小人打理。八年間便富至億萬家財,先父甚為嘉許,漸漸將家裏生意全部交給小人打理。孝文皇帝到孝景皇帝年間跟匈奴屢次和親,漢天子當了匈奴單於的丈人,邊境大多相安無事,關市互通漸漸多了起來。小人那時年少氣盛,不顧先父反對,執意開辟了從南陽到洛陽,再北上晉陽、代郡的商路,運過去大量印染過的絲綢,從匈奴手中換回來大批的牛馬和黃金,當時家產之富,恐怕隻有孝文皇帝賜銅山鑄錢的鄧通才能相比。先父在世一直囑咐小人行事小心,萬萬不可炫富張揚,因此世上雖然知道範氏是富商大賈,卻怎麽也想不到小人家財超過十萬斤黃金,開了十三座染坊,商號遍布海內郡國。”
衛青和張騫聽他說家財超過十萬斤黃金,不禁大吃一驚。當前天子少府掌天下山海魚澤工商,也不一定有這麽多財產。自高祖以來屢次下詔抑商重農,商人還是如此發達。
“孝景皇帝元年,先父去世,先母早已因生我難產而去,先父之後一直沒有續弦。我是家中獨子,家嚴一旦不在,小人就少了管教,開始長居京城,跟長安城裏的公子哥兒們整日廝混,蹴鞠鬥狗賽馬什麽都玩,又成了北閭倡樓的座上客。小人因為從商落入賤籍,跟倡優罪人屬於一類,心裏十分不平,一直想結交權貴,找個時機捐個一官半職列入齊民。終於在孝景皇帝十年,由於鬥雞認識了武安侯田蚡的公子田恬。當時為了結田恬歡心,小人花費了無數心思和錢財,終於能跟他一起驅車騎馬並遊在長安城內外,如是過了好幾年,家裏的生意也漸漸耽擱虛耗,可是小人一門心思攀附權貴,無心再去經營了。”
“後來當今天子即位,武安侯坐實了丞相的位子,田恬也答應小人在田丞相麵前給小人進言,走郡國舉孝廉的路子,舉薦小人為南陽郡的孝廉。但是郡縣民籍都有記錄,商人樂籍罪人倡優等不在舉孝廉之列,因此田恬給小人出了主意,出黃金萬斤,可捐得天子身邊光祿勳屬下侍郎的缺。小人那時雖然覺得出價太高,但是能近侍天子,一想之下便痛快答應。黃金是小人用十輛馬車一次運往田丞相府的,丞相和田公子都沒有露麵,隻是由丞相府掌事田無疆出麵匆匆查收,就讓小人回去等消息。”
“小人當時心裏十分歡喜,跟田恬仍舊遊樂如故。如此過了幾個月還是沒有音訊,小人忍不住問田恬情勢如何,田恬先是支支吾吾,後又說郎中是天子近臣,沒有兩萬斤黃金恐怕不能如願,讓小人再去籌措一萬兩。小人那時心裏雖疑有詐,但是已經上了田丞相的船,下來已經不容易了。”
衛青和張騫素來知道田蚡為人,其賣官鬻爵當年確實無以複加,連兩千石的九卿祿位都被他塞了個遍,天子因此大為光火,在朝堂之上直加斥責後田蚡才逐漸收斂。張騫本人就是郡國孝廉出身,為天子騎郎隨侍,才得以寵信出使西域。想想範衡費這麽大周折還被田氏父子所騙,不由地替他神傷。
“小人沒辦法,隻能回鄉籌措。小人家產雖然殷厚,但是這些年不斷造損,隻餘下兩萬斤黃金上下,而且大多財物都在流通之中,急需變賣一部分折現。小人同鄉有一鹽鐵商人孔氏素來跟先父交好,聞訊派了他家長公子孔僅前來跟小人接洽。小人便設了家宴跟孔僅會飲。酒酣耳熱之際,孔僅提出以萬斤黃金入股,跟小人一同經營,兩家均股均利,希望小人專心在家業上,不要再在長安廝混。小人那時迷了心竅,無論如何不同意。”
“孔僅見勸我無效,也頗為無奈。臨走前突然問我,願不願設一博局小賭一把。賭博向來是小人喜歡的,因此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投壺又是小人所擅長,因此就和孔僅定了投壺為戲,下注是每局十兩黃金。一開始小人順風順水,不多時已經贏了孔僅幾百金,心下難免得意起來,妄想提高賭注,從孔僅身上贏他幾千金,給田丞相的萬金就有了著落。於是小人要求把賭注提高到千金一局。”
“孔僅毫不猶豫答應了。說來也怪,自從千金一注開始,小人的手氣便糟得很,一個時辰下來,小人慢慢酒醒,才發現家財已經被輸得幹幹淨淨。那時後悔已然來不及。想起父輩傳下的家業已蕩然無存,況且還不知道如何跟田丞相交代,一時起了輕生之念。小人拿起佩劍準備自刎,卻被孔僅奪下了,他命人拿過絹紙筆墨,當即寫了兩份書契,把範家祖宅和百斤黃金留給了我,臨走前留下一句話—大丈夫當白手再起,才不致汙沒了南陽範氏的名聲。”
“小人在家裏呆了半月,想清楚了關係利害,準備以手裏家產東山再起。百金也是不小一筆數目,做生意的本錢足夠了。但是長安的事情必須了斷,小人於是回到京城,見到田恬,跟他說家產不足,郎中的事情就此作罷,之前的萬金也不須歸還了。田恬十分吃驚,但也就答應了下來沒再細問。小人想跟田恬好聚好散一場,況且也得罪不起田丞相,就邀請他到北閭簪玉樓會飲。”
眾人聽範衡這一番變故,心下無不慨然。薩蘭圖雅卻問道:“範先生,你的腿怎麽斷了?”
範衡苦笑一聲,他看到貞兒靠在不遠處的琴台上似懂非懂聽他說話,便衝貞兒慈祥地說道:“貞兒,把琴抱過來。”貞兒轉身把琴抱住跑過來坐在範衡懷裏,範衡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繼續說道:“圖雅公主,小人那天跟田恬一起去了簪玉樓,叫了一桌席麵,又叫了幾個倡人給我們歌舞助興。歌舞琴瑟都是冠絕京華,小人和田恬喝了不下幾鬥,持續飲了三四個時辰,都已經要醉在當場。其中一個撫琴的女子被酒氣所激,再加上操勞過度,當場嘔了出來。在場的仆從見狀,揪起女子的頭發便要拉出去鞭笞,被小人喝止了。小人一問之下才知道那女子新近喪夫,又懷了身孕,她和丈夫都是先祖前秦破亡時入了樂籍的,世代操持琴藝,丈夫剛死,她實在萬般無奈也當了倡人,隻是賣藝不賣身。小人見她可憐,又彈得一手好琴,當時動了惻隱之心,立刻把簪玉樓主叫了過來,要替她贖身。樓主跟小人相熟,知道小人手麵闊綽,當即開價五十金,說是此女乃簪玉樓鎮樓之寶。小人一向心高氣傲,自然不會跟樓主計較,當下立下券書給她贖了身。那女子感激小人,給小人叩拜之後沒有立刻就走,而是坐下調弦,給小人和田恬奏了一曲孔夫子的幽蘭。”
貞兒本來就要睡著了,聽到範衡提起幽蘭兩字,突然精神了起來,她大聲說道:“爹,我也會彈,你不是一直說這是俺娘最拿手的曲子嗎?”座上眾人其實已經隱隱猜到了幾分曲折,貞兒跟那女子自然是有極深的淵源,薩蘭圖雅心下愴然,她摸了摸貞兒的小腦袋,柔聲說道:“好孩子,你能跟大人們彈一曲嗎?”衛青和張騫均有此意,微笑著看貞兒一本正經把琴擺正,調弦試音,小手撥弦成曲,琴聲開始悠揚舒緩,漸漸變得憂傷悲涼,貞兒曼聲唱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衛青對音律不是很懂,張騫卻知道這是孔子的名曲,寄托憂思之作,聽貞兒此番彈唱出來,字字都像重錘敲擊在他心上。他掃了一眼眾人,薩蘭圖雅和霍去病都在凝神靜聽,範衡卻已經淚流滿麵。一曲彈完,張騫見範衡還在垂淚,便對貞兒說道:“貞兒,我已經離開中原很久了,還想聽你彈奏,你還有什麽拿手的曲子?”
貞兒歪著頭想了一想,對張騫說道:“我剛才已經給你們彈了幽蘭,之前還有流水,我還會一個曲子!”不等張騫說話,她已經開始撫琴唱道:“涇水流,渭水流,流到甘泉口。運石甘泉口,涇渭不敢流。千人唱,萬人歎,亂石塞川何徒勞?”
這首歌衛青是知道的。前秦暴虐,征十萬勞役修甘泉宮,亂石塞住涇渭引發洪水暴漲,此歌說的就是這故事。此時範衡已經平複過來。他拍了拍貞兒以示鼓勵,繼續說道:“這一彈不要緊,我和田恬都被震住了。不僅是那女子的琴藝,還有那琴音絕對是世所罕見。小人早年隻圖玩樂,耽於琴藝好幾年,對琴之好壞略懂一二,於是當即酒醒了七八分,起身看那琴去,如同各位大人今日所見。”
他輕輕拿起琴來,燈火下琴頭琴尾的字跡愈發分明。“小人當時就驚呆了,如果小人沒有猜錯,這琴當是秦始皇禦用十餘年,然後在始皇三十三年禦賜鎮守邊關的大將軍蒙恬的鎮國寶物,這小篆是前秦丞相李斯所書,請工匠鐫刻上的。各位大人請看,”範衡把琴輕輕翻過來,眾人看到琴腹中深深刻著八個字:“桐梓為體,昆侖為名”。“ 這琴名為昆侖,以小人粗淺見識,應當是琴中之皇了。”
眾人心下莫不慨然神往。此琴經始皇之手,不知道在多少宮室山川大澤奏響過;又跟蒙恬戍邊多年,琴音伴隨南來北往鴻雁、秦國三十萬戍邊士卒、單於獵火狼煙度過多少個春秋!琴中之皇絕對不虛。薩蘭圖雅問範衡:“範先生,這麽一件寶物,為什麽你就隨便放在店裏?”
範衡用手撫著前額歎道:“公主訓示的對,是小人粗心了。這些年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勵精圖治,當今天子聖明,來往並無虎狼盜賊,小店夜不閉戶是常事,哪想到今天又這麽多變故!”圖雅點點頭不再說話。
“小人當時一時糊塗,借著酒勁跟那女子說破了這琴的來曆。當場驚住的不僅是簪玉樓主,還有田恬。簪玉樓主姓李,當時後悔的腸子都青了,但書券已成,自然不能抵賴,隻好任由女子離開。田恬當時什麽也沒說,但是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他先跟小人辭行,待小人離開簪玉樓時,那女子卻抱著昆侖跪在小人車前不走,詢問之下才知道她已無處可去。她孤身一人生活沒了著落,小人見她著實可憐,就帶她回家安置起來,小人知道她身世必定不凡,但是她不說的話,小人也不會主動詢問,免得顯得小氣且多生事端。小人長安家中姬妾不少,對此女子卻一直持禮相待。”